第二章 盛尧箐万里挑一 大太太身份特殊
老人的下巴上有一小把胡须,下巴上有一颗福痣,一脸的和颜悦色。
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八瓣瓜皮帽。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外加一个狗皮坎肩,脚下穿一双用牛皮底和羊皮帮做成的鞋子。
老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仪表堂堂的男子。
男子的年龄在三十岁左右,他的头上用黄色汗巾束着一个辫子,穿一件青布棉袍,外加一件橙色马褂。
此人浓眉明眸,方口皓齿,宽大的额头,坚挺如刀削一般的鼻梁,微凸的下巴,嘴唇下方有一个蝴蝶状的疤痕。
老人是谭老爷派到青州去接程家班的蒲管家。
仪表堂堂的男子就是程向东提到的大师兄魏明远,他是程班主的大徒弟——是程家班的顶梁柱。
“蒲管家,您坐——”
程向东朝旁边挪了挪。
蒲管家挨着程向东坐在木箱上。
魏明远则坐在程班主旁边的船板上。
蒲管家举起烟枪,抽了两口烟,伸头朝前方看了一眼:“程班主,再有三袋旱烟的工夫就到歇马镇了,我们老爷已经备好酒宴为程家班接风洗尘,老爷和大太太亲自安排一个上好的、清静的院子给你们住,到谭家大院以后。”
“你们先归置归置东西,酉时开席,吃过晚饭以后,你们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再谈唱戏的事情不迟。”
蒲管家的嘴上含着一根六十公分左右长的烟枪,烟枪上挂着一个褪了色的、灰色的荷包,荷包的封口处还沾着几根烟丝。
蒲管家说话的时候,不时扭头、侧目看一眼程向东。
蒲管家是奉谭老爷谭国凯之命专程到青州去请程家班的。
明天——即十一月十八日是大太太的五十寿诞,谭老爷要为大太太庆祝寿诞,除了宴请宾客三天之外,还要请程家班到谭家大院来唱三天戏。
大太太祖籍安徽凤阳,从小就喜欢听黄梅采茶调,老爷投其所好,让蒲管家亲自到青州去请程家班。
三天寿诞结束几天后,程家班还要到盛府唱三天戏,盛老爷老来得子,盛夫人生了三个千金之后,肚子沉寂了十二年,终于在去年秋天怀上了一个孩子,找郎中搭脉,竟然还是一个男孩子。
今天九月,盛夫人果然诞下了一个男婴,再过几天就是小家伙的一百天,盛家决定好好庆贺一下,正巧赶上谭家到青州去请程家班,所以,盛家也打算请程家班到盛家唱三天戏。
谭老爷派蒲管家到青州去请程家班,原先就考虑到了盛家。
谭家和盛家是亲家,谭家的大少爷谭为仁和二少爷谭为义在同一年出生,盛家大小姐在次年出生。
在盛大小姐出生的那一天,谭盛两家说好定下娃娃亲,待三个孩子长大以后,盛家的大小姐喜欢谁就选择谁做自己的夫婿。
盛大小姐的名字叫盛尧箐。
程五湖走南闯北多少年,这种二选一的娃娃亲还是第一次听说——一般人家在定娃娃亲的时候都是一对一。
所以,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故事:“蒲管家,如果谭家两个少爷都喜欢盛家大小姐,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魏明远好奇心也很重:“谭家的故事就像戏里面演的一样。”——魏明远说话的声音很低,还有点沙哑——这大概是他很少说话的原因吧。
“程班主说的正是,我们家大少爷为仁和二少爷为义确实都喜欢尧箐姑娘,这——这就要看尧箐小姐喜欢谁了。”
“那尧箐小姐一定非常漂亮啰。”程班主道。
“可不是吗!说尧箐小姐倾国倾城,貌若天仙,那是有点过了,唱戏人和说书的人常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和“万里挑一”夸女孩子的容貌,我看说的就是尧箐小姐。”
“她不但人长的漂亮,琴诗书画,也样样精通,盛老爷把所有心血都用在了尧箐小姐的身上,夫妻俩把尧箐小姐当儿子养。”
“在咱们歇马镇,尧箐小姐是公认的大美人,那些有头有脸、有权有势的豪门大户,只要是有男孩子的——年龄也相当的,都请媒婆到盛家去提过亲。即使是在知道盛家和谭家早有婚约的情况下,他们仍然不甘心。”
“那——那尧箐小姐喜欢谁呢?”程班主道。
“怎么说呢?比较而言,尧箐姑娘喜欢我们家大少爷为仁多一些。”
“那兄弟俩就不会产生矛盾吗?”
“谁说不是。谁也整不明白,我们家大少爷为仁其貌不扬,不及二少爷为义模样周正、仪表堂堂,英俊潇洒,可盛家大小姐偏偏喜欢和为仁少爷在一起玩耍。为这件事情,三太太林氏和儿子为义少爷一直耿耿于怀。”
“已经到了下聘礼、定良辰的时候了吗?”
“那倒没有,尧箐小姐还没有到及笄之年,为仁和为义少爷还没到弱冠之年,盛姑娘只是喜欢和我们家大少爷为仁在一起玩耍,结果如何,两家人都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
“婚姻之事,谁知道呢?盛老爷和盛夫人对尧箐小姐百般宠爱,尧箐小姐不点头、不发话,夫妻俩是不会强按牛头喝水的。谭家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谭家也不会随口提及此事。”
“谭家和盛家果然是大手笔,过生日、一百天,连办三天宴席,连唱三天戏,我们程家班还是第一次遇到。”程班主想让蒲管家谈谈谭家。
“在谭家,只有大太太才有这样的待遇,我们老爷办六十寿诞的时候,都没有请戏班子唱戏——你们有所不知,我们大太太的身份贵重,非常特殊。”
“大太太的身份非常贵重、特殊——蒲管家,您跟我们说说,大太太的身份怎么个贵重、特殊法呢?”
蒲管家沉默了片刻:“你们是外乡人,和你们说说也无妨。”
程班主、魏明远和程向东望着蒲管家,在等待下文。自始至终,程向东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对谭家的故事似乎不怎么感兴趣。
蒲管家打开荷包,将烟锅伸进荷包里面,装了一锅烟丝,用右手的大拇指按了按,用火柴点着了,“吧嗒吧嗒”地吸了三口,然后道:“大太太——原是——前朝公主——就是昌平公主,洪武皇帝最喜欢的女儿——建文皇帝的姑姑——当今皇上的妹妹。”
“前朝公主?昌平公主?当今皇帝的妹妹?谭家的身份果然不一样,那——我们程家班这次的歇马镇之行一定要格外小心啰。”
“我程五湖活了大半辈子,做梦都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造化。我们是什么人啊?我们走南闯北,不过是混口饭吃的戏子。她是公主殿下,能为公主唱戏,也算我们没有白来这人世间一遭。”
“格外小心?那倒不必——程班主,您这是多虑了,见到大太太,您就知道了。”
“阿弥陀佛,大太太活脱脱一个观世音转身,虽然是公主之身,但她平易近人,菩萨心肠,谭家上下,无人不尊敬她,无人不爱戴她。”
“老爷虽然有三房太太,但和大太太的感情非常深。大太太以公主之尊下嫁我们老爷,谭家因此门楣生辉,宗祠有光。这份天高地厚的恩德,够谭家受用千秋万代。”
难怪昌平公主喜欢黄梅采茶调,明太祖朱元璋就是安徽凤阳人,黄梅采茶调就起源于安徽,喜欢乡音,人之常情。谭老爷爱公主之所爱,投其喜好,足见谭老爷对昌平公主的感情确实很深。
“感情很深?谭老爷什么还要娶另外两房太太呢?”程班主有些疑问。
“二太太和三太太是老爷后来娶进谭家的。”
“后来娶的?既然谭老爷和昌平公主感情很深,他为什么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又娶了两房太太呢?”
“为了谭家的烟火。”
“为了谭家的香火?”
“对,大太太——谭府上下已经习惯称昌平公主为大太太——大太太不让我们叫她昌平公主——她也早就忘了自己的公主身份。”
“大太太是一个知书达理、深明大义的人,她生了一儿一女之后,得了产后风,便不能再生养了,为了传宗接代,延续谭家的香火,她才力劝老爷娶了另外两房太太。”
“大太太生了一儿一女,香火已经有人继承,为什么还要劝老爷再娶两房太太呢?”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一两句话是说不清楚的。”
“蒲管家,您能跟我们说说吗?”魏明远道,“我总觉得谭家有故事。”
“行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跟你们说说也无妨,不过故事挺长,我得从汤尧禹顺说起。”蒲管家吸了一口烟说道。
“话说洪武皇帝驾崩之后,他的皇孙——太子朱标的儿子朱允炆当了皇上。朱允炆的叔叔——洪武皇帝的第四个儿子朱棣早就垂涎于皇位,自然对皇位虎视眈眈。”
“他联络诸王暗自扩充实力,等待时机。新帝即位不久,继承洪武皇帝的遗志,采纳几位大臣的建议,仿效西汉初年削藩之策,在不到一年时间里,削夺了五个亲王的封号。”
“诸王不甘心就范,特别是早有野心、觊觎皇位的燕王朱棣就在燕京起兵,这才有了后来的‘靖难之役’,“靖难之役”历时四年。”
“最后,燕王的军队控制整个应天府,不久就包围了皇城,皇城遭遇了一场大火之后,建文皇帝不知去向,燕王在应天府称帝,改国号为‘永乐’,前朝文武官员死的死,避难的避难。”
“听说当时侯爷府被官兵围的水泄不通——我们老爷原来是有爵位的,为保住谭家唯一的一条根,公主和侯爷就让一个叫翠云的贴身丫鬟带着他们两岁的儿子连夜从暗道逃离了侯爷府就是应天府。”
“老爷可是建文帝最信得过的重臣,官至礼部尚书,被封为麒麟侯——公主老爷知道难逃此劫,但谭家不能没有后代,所以才毅然决然让丫鬟翠云带着公子另寻活路,也为谭家保住唯一一条血脉。”
“第二天早上,燕王军队冲进侯爷府,公主和老爷被带走,并被关进大牢。”
“后来,有人向永乐皇帝谏言:新朝伊始,百废待举,为保帝业永昌,应化戾气为祥和之气,加上公主和皇上之间的兄妹关系,永乐皇帝就采纳了大臣的建议,停止了对前朝文武大臣——特别是皇亲国戚的清剿,公主和老爷这才得以侥幸活命,我们老爷丢掉了爵位,但留了条命。”
“回到歇马镇以后,老爷就派人到丫鬟翠云的老家安庆去找儿子,翠云的爹娘兄弟说,女儿翠云确实带一个两岁大的男孩子回家过,当时,孩子病得不轻,翠云的家人找村子里面的郎中看过,用了几剂药之后,孩子仍然高烧不退,不醒人事,第三天早上,翠云便背着小孩子到安庆去看郎中,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翠云的家人到安庆找遍十几家医馆,最后在一个叫做济世堂的医馆打听到一点消息:老郎中说,确实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娃到济世堂来看过病。”
“孩子得的是肺病,当时孩子已经奄奄一息,郎中摇头叹息,无力回天——翠云抱着孩子逃离京城的时候,时值数九寒冬,孩子染上风寒,最后得了肺炎。”
“孩子死了以后,翠云自知没法向公主和老爷交代,便抱着孩子的尸体投了安阳河。”
“翠云的家人请亲戚和乡亲们帮忙打捞翠云和孩子的尸体,由于翠云投河时间比较长;再加上安阳河的水流急——安阳河和长江是相通的,所以没有打捞到两人的尸体——只打捞到一只虎头鞋——翠云带着孩子离开京城的时候,孩子的脚上就穿着一双虎头鞋。”
“老爷和太太入狱后不久,他们年近一岁的女儿也夭折了。公主生下女儿后得了产后风,落下了病,不能再生养,眼看谭家后继无人,公主这才力劝老爷再娶的。”
“原来是这样啊,那郎中识得翠云吗?”
“不识。”
“那郎中是如何知道这女子是翠云呢?”
“女子的年龄,模样,身量,身上穿的衣服和翠云差不离,关键是孩子的年龄、病症和公子也是一样的。”
“这昌平公主也太大度了,让老爷再娶一房太太即可,为什么要让老爷娶两房太太呢?”
“两房太太不是同时娶进门的,二太太冉秋云娶进门两年多,为老爷生了两个千金,老太爷和老太太担心谭家香火难续,就请来相师,这是大太太给老太爷和老太太出的主意。”
“大太太就劝老爷再娶一房,但老爷执意不肯,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大太太才出此下策,抬出老太爷和老太太压老爷。老太爷和老太太的话,老爷是不能不听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老爷是歇马镇有名的孝子。为了谭家的香火,老爷才又娶了第三房太太。”
“相师是怎么说的呢?”
“相师说,事不过三,如果第三房太太还生不出男孩子来的话,那就是天意——那就是谭家命数里没有男丁。老天爷不让谭家有后,谭家只能听天由命——欣然接受。”
“那三太太进门后有动静吗?”
“三太太林氏进门后的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带把子的娃。说来也巧,三太太林氏娶进门后不久,二太太又怀孕了,三个月后,谭家请梁大夫给二太太把脉,说是:多半是男孩。”
“那谭家的香火有望了。”
“是啊,老爷仍然把延续香火的希望寄托在二太太的身上。”
“那郎中脉搭的准吗?”
“准的很,十个月以后,冉秋云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叫谭为仁;第二个月,林氏也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叫谭为义。谭家在两个月内诞下了两个男婴。”
“不但梁大夫搭脉搭得准,那相师的卦象算的更准,相师说,谭家大院阴盛阳衰,只要阳气上升,男孩子就会一个接一个。”
“后来,林氏又为谭家生了两个儿子,取名叫谭为智和谭为信。不仅如此,连南院的二老爷的老婆赵氏也生了一个儿子。”
“这个二老爷又是何许人呢?”
“二老爷是我们老爷的兄弟谭国栋啊!赵夫人一连生了三个丫头片子,最后一个才是儿子——这个儿子是在三太太娶进门后怀上的,取名叫谭为礼。三太太生下二少爷为义后的第二个月,赵氏生下了为礼少爷——在三个月的时间里面,谭家一下子出生三个男孩子。”
蒲管家吸了几口烟之后,接着道,“没有儿子的时候,谭家烦恼,可儿子多了,烦恼也越来越多了。”蒲管家话中有话。
在大家族里面,烦恼一般是由争夺家产和继承权而产生的。在封建大家族里面,由于出生不同,其身份地位就会截然不同。
“此话怎讲?”
“在男孩子中,谭为仁是排行老大,他打小就本分规矩,好读书、爱学习,老爷年老体衰之后,就让为仁少爷帮助他打点生意——我们为仁少爷十三岁就跟着老爷到店铺和作坊走动,老爷显然是想把谭家大当家的担子交给他。”
“现在,老爷把所有生意都交给为仁少爷打理,为仁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很合老爷的心意。但二少爷为义的意见很大,还有他的母亲三太太林氏。”
“那林氏生了三个儿子,谭为义,谭为智,谭为信,在谭家大院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许多,自然也就尾大不掉起来。”
“林氏啊嫁到谭家大院以后,她爹在歇马镇也开了一个钱庄,鸿升钱庄所有的收入,扣除掌柜和伙计的工钱,剩下的全归林氏所有。林氏有娘家和钱庄撑腰,底气就更足了。”
“我们大太太一向温良恭让,自从林氏生了三个儿子以后,林氏在说话的声气上,也比大太太和二太太高了许多。要不是老爷压着,那林氏的尾巴早翘上天了。”
“现在,老爷的年岁越来越大,身子也出了一些问题——十九年前,老爷被关在水牢里面一个多月,落下了病根,我有点担心啊!”
“大太太又没有一儿半女,二太太冉氏只有一个儿子,老爷在的时候,她们不会有什么问题,老爷一旦有事,大太太在谭家大院的日子就难过了,二太太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啊。”
蒲管家说完之后,捋了一下胡须,一口气抽了四口烟,然后磕掉烟锅里面的烟灰,重新装上一锅。
“谭老爷为什么不让二少爷做生意呢?”
“程班主算是问着了,林氏太娇惯自己的儿子,二少爷打小就调皮捣蛋,不好好读书,整天没有一点正行,还喜欢偷奸耍滑,一肚子的鬼主意,让人捉摸不透。年龄不大,但幺蛾子不少啊!”
“蒲管家很担心谭家出事吗?”
“安稳日子怕是要到头了——为仁少爷大当家的位子恐难保——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呢。”
“谭家的大当家有那么重要吗?”
“谭家历经三代不衰,在歇马镇是名门望族,程班主,你们到地方就知道了,谭家家大业大。我们老爷回到歇马镇以后不久就开始打理谭家的生意,谭家原来只经营药材、家具、茶叶。”
“后来又添了折扇、毛皮、黄酒的生意。过去,生意只做到青州、梧州、滕州,老爷接手之后,又扩大到宁波、杭州应天府等南方各地。”
“谭家的生意这么大,这大当家的名头可不能小瞧啊!三太太林氏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当这个大当家。老爷还健在,那林氏和他的儿子谭为义就煽阴风、点鬼火,小动作不断。”
“为仁少爷生性善良,待人宽厚,全无半点心计,肯定不是那林氏和谭为义母子俩的对手——那林氏出身商贾之家,林家是应天府有名的票号,林氏十二岁就跟着林老爷出入钱庄,耳濡目染,算盘打的啪啪响,其精明和算计不亚于男人。”“看样子,这豪门大户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