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程诺
目前第十五界内由16个地区组成,其中可控辐射区有12处,分别由9位在职代罪人进行协调管理。因为分布位置的距离和对于出行的限制,几位代罪人们之间很少互相走访,也鲜有相仿的个性。
但如果非要现在就提出一个共同点的话,那么摇篮大概会说,他们没有一个对程诺是抱有好感的。
其实这位性子捉摸不透的生化研究员几年前还因为几项惹人非议的实验深陷牢狱,却因为其后续技术被广泛采用而获得特赦,甚至得以复职于执行官的地位。
然而程诺貌似对权力游戏兴趣泛泛,成日或埋首于实验室,或奔波于对外交流,做事干练有条理,很受本庭青睐。
不过显然,他本人不青睐任何人,尤其是摇篮。
“站在那儿,等着。”
密码门还没有完全滑开,摇篮就被一句冷冷的命令拦在了门外。要是换作其他的代罪人,怕是要直接火冒三丈了——这个群体通常是受不得委屈的。然而摇篮只是不含怨言地照做,他的双脚缠在柔软的布料中一踩一踮,试图自我消化这等待过程中的无聊。
摇篮能够客观地解释出程诺讨厌他的原因——这个故事牵扯到鲸腹断岩那个漂亮迷人却事事围着摇篮转的女警卫长莫趋心,提到这里,大多数人就能猜出几分细枝末节了。
但是主观上,摇篮却对男女之间这种奇怪的偏爱理解甚少,他只觉得程诺幼稚不讲理。
定期服用的汤药有化学去势的效果,代罪人在获得许可前做不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而且两人从小便是兄妹相称,哪来的这些龌龊想法?
没有保证期限的等待持续了很久,摇篮甚至能感觉到两腿酸痛,后背僵直,盘在头上的长发和那十七根金属簪压得他头脑发晕。
透过那层薄薄的眼罩,他知道门里明亮而忙碌。程诺的助手们不断地出入实验室内外,时不时就匆匆与摇篮擦肩而过,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终于,在摇篮站着都昏昏欲睡之际,程诺出声了:“门口那个,进来。”
先前的引路人早就撤了下去,没有人去牵摇篮的手为他指引方向。他眼前只有一片漆黑,甚至不太好确定自己离门多远、脚下是否有门槛。
迟疑之际,摇篮周身倏地擦过两阵气流,似乎是那些科研人员正陆陆续续地往外撤。
待实验室清空,程诺才极其不耐烦地添了一句:“把你那些碍事的布条都扯掉,别弄脏我实验室的地板。”
也就是说包括保护双脚的绒布。摇篮倒也料定,程诺并没有那么体贴地为他准备室内拖鞋,他得赤着脚踩进实验室冰冷的地面——没错,格外的冷,像是在十二月的冬天踩在冰湖上。程诺一定提前调节过地板的温度。
然而眼罩却没那么容易取下来,因为小茉莉很细致地把纱条末端塞进了复杂的发髻中。摇篮摸索了大半天才勉强拉开其中一端,半边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凌乱地散落,两三根短簪落在地上敲得倒是清脆。
感觉有点对不起小茉莉早上将近半小时的劳动成果——摇篮被实验室的白色灯光晃得睁不开眼,但他能摸到手上缠了几根被连累着拽下来的头发。
程诺那张无趣的脸总是绷得像个机器人,深色的棕眼睛里探不出什么感情,下面挂了两抹憔悴的乌黑。他始终是站在那里,对摇篮的窘迫冷眼旁观,直到对方能眯着眼勉强看清前方,才淡淡地哼了一下:“欢迎。这边走。”
——他是个被重用的科研执行官。别问话。低下头。跟他走。
摇篮没有来过这里。每次有事来本庭,都是一众本庭职员守在待客室殷勤地鞍前马后,从未这样给过摇篮这等的自由。他好奇地抬起头打量四周,想要在景色贫乏的脑内留下这一幕,好在哪天守着鲸腹断岩一成不变的蓝天发呆时,翻出来打发时间。
生活这样的匆忙无趣,你得仔细品味每一寸细节,才不至于对它丧失信心。
这是一间纯白的环形实验室,中间的长桌上密密麻麻地堆放着化学器材,有什么颜色鲜艳的液体正顶在烧杯上冒烟。
右侧的陈列柜中整齐地摆放着有些骇人的器官标本,上面详细地贴着编号和说明,看样子是主人是经常仔细整理的;文件柜也是如此,繁多厚重的实验记录和相应的参考资料被分门别类地收纳于文件夹中,严格按照字母排序。
程诺喜欢英语,尽管这门遥远的字母语言现在只能象征一段被人们抛弃的历史,他也经常毫不介意地沉醉于由其编织的诗歌辞赋,在这个时代也算是相当的特立独行了。
摇篮跟着程诺穿过实验室内的侧门,后面连接着一条灯光哑暗的走廊,两边紧密排凑着标有编号的房间,像是仓库或者别有用处的工作间。
在经过其中一间时,摇篮突然停住了。
代罪人对辐射的敏感让他察觉到了门后的异样——那里藏着一股极其浓厚的有害辐射,而且似乎是来自于活物。他不敢转头去看,生怕会触及到程诺隐藏在实验室的什么秘密。
但是随后,他想起了时针对昨晚遭遇的那番描述,不禁陷入了沉思。
虽没有分叉口,但这条廊道不算短,一路上弯了好几道才到达目的地。这是廊道尽头一扇比其它房间要宽大得多的保险门,需要特别录入的ID卡信息,并通过口令认证和虹膜扫描才能开启。
摇篮好奇他此时是站在什么样的秘密门口,他想象着门后会有警卫官举着武器瞄准来人,或者一些更加糟糕的画面——听传言说,程诺解剖过死去的代罪人。那具尸体因为死后不能再平衡体内堆积的有害辐射,刚被切开一个小伤口就爆炸了,肉块糊了在场的人一脸。
这让摇篮忍不住想象程诺面无表情地抹一把满脸的血肉,再抽抽鼻子强忍着腥臭用衣角擦拭眼镜的场景。
有点好笑。
当然,这只不过是女官们之间流传过一阵的恐怖故事。摇篮记不清楚那些绘声绘色的细节,但是他知道,如果情况属实的话,程诺应该已经因为突然爆发的有害辐射驾鹤西去了。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叫你来?”开门之前,程诺终于主动发声,但还是没有回头去看摇篮,“我听你们很喜欢造我的谣。”
“没有的事……”
“寂北卿骂我变态。”
“……”
好像是生气了。时针哭闹起来经常不留口德,怕是在实验室门口嚷嚷了挺久。
“我没想到程先生百忙之中会主动叫我,自然也就猜不到您的意图。”摇篮拿捏着措辞,不希望自己的言论会引发什么无谓的争吵,“不过我相信您是不会解剖我一个大活人的。”
“那可不一定。”
程诺低声念了一句,然后扭头开门,顿时让摇篮明白为什么自家老妹对这位科研执行官的追求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厚重的金属门里,复杂的机关茬一道道打开,才缓慢地向旁侧滑去。与外面的实验室不同,面对两人的是一面观察用的玻璃,玻璃前摊着零零散散的科研笔记和几张摆放随意的椅子。整个房间空旷得很,充斥着单调所造成的不安。空气里弥散着浓厚的消毒水味,没有丝毫的生活气息,像是与世隔绝的异空间。
玻璃后的房间十分狭窄,将将能容下一张宽一点的床和几台连接着复杂线路的仪器。那几台仪器像是临时搬来的,几条粗重的缆线为了连接电源和支部零件被强行钉在墙上,多余的部分杂乱不堪地在地上堆成一团。
此时床上只有敞开的被子,居住其中的人却已不见踪影,这让摇篮的脚步迟疑了半晌,站在门口没有动。
然而程诺并未因为房间里空无一人而显出异常的态度,他径自走上前,在操控台上输入了一串代码:“愣在那里干什么?”
那串代码打开了房间的门,里面依旧是悄无声息。摇篮跟着程诺进入到房间内,四下环顾,不见有任何人在。
就在摇篮疑惑地盯着那张凌乱的床铺时,程诺抬起手拍了两下,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中回响:“娜塔莉亚!”
没有人回应,但是摇篮眼尖地看到在床头附近的位置,似是有什么东西的影子快速晃了一下。他压着脚步,身体微微前倾,小心翼翼地接近床另一头的视觉死角。
程诺没有多加防范的话,住在这里的应该并不是什么危险人物,却叫摇篮感到莫名的紧张。他屏住呼吸,一点点地探出头去窥视那个角落,身体警惕地贴在墙壁一侧——
没有人在那里。
这叫摇篮有些意外,因为床是实心的,房间里已经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了。就在他想要回过身去找程诺时,门突然咔地一声关闭,那位性格糟糕的研究员早就没了踪影,唯有房间里的内置扬声器传出了冷酷的声音:
“Test six,准备——十,九……”
还没等摇篮反应过来,就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忽然滴在了他脸上。伸手一摸,是触目惊心的红,散发着熟悉的铁锈味。
于是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终于发现被称作娜塔莉亚的女人,正像壁虎一样倒挂在天花板上,伸长脖子瞪着摇篮。
她浑身黝黑起皱,左脸竖跨着一条丑陋的凹陷,没有眼皮覆盖的小眼睛浑浊不清;嘴唇缺了一小块,下面是参差不齐的牙齿,粘着厚厚一层暗黄色的牙结石;凌乱的灰发中夹杂着灰尘与杂质,流血的指尖扣进天花板中,两腿皱巴巴地萎缩成诡异的形态。
她布满血丝的眼瞪得像是铜铃,与面容姣好的摇篮互相对视,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比。摇篮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息,眼看着娜塔莉亚龇牙咧嘴地发出低吼,然后猛地向他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