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百昼
天空轰隆隆地响,长河底的泥浆在云层间奔涌,溢出骇人的猩红色。仰面倒在泥泞中的青年人眯着眼看,他能感觉到背后奄奄一息的大地中,腐蚀至深的有害辐射缠绕在他展开的肢体上,灼热而危险。
他感到惘然,如同在濒死的瞬间陷入幻象。若是说此时还有什么活着的实感的话,他会说喉咙像是冒烟了,他急需一捧水源。
界外劳动区的生活是暗无天日的。在铺天盖地的辐射覆盖下,生命变得无比廉价,甚至比不上此时将他炙烤的泥土——劳动区的人们整日穿着厚重的防护服,他们忙于翻松土地,喷洒药物稀释辐射,偶尔种植一些有机会存活的蔬菜。
然而这一切大都是徒劳的,辐射源就在距离此处三十公里的地方,用不了多久辐射就会卷土重来,将大地的水分抽干、吞噬周边动植物的生命。
在这里,没有强壮的体魄,便等同于死亡。尽管套着廉价的防护服,劳动者们还是无法完全摆脱辐射的干扰,每天都有好几架堆满尸体的推车,盖着肮脏的床单布被运走。
然而青年人却只着单薄的黑色背心和破旧的工装裤,大胆地与这极具杀伤力的土地贴身接触,在旁人看来这不啻自杀。
青年并不害怕,死亡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尚未参悟的概念。然而这里的辐射杀不死他,就算他连抗辐射的药物都不定时服用,也杀不死他。
他感觉自己就是死神行进路上一块碍脚的磐石,让不可一世的死神不得不绕开他走。这叫他狂喜得意,甚至想要现在就放开嗓子仰天大笑,然后提起手边的镰刀锄头挥向趾高气昂的监工。
他感觉自己正陷入到影子中——他能做到,他可以就地隐藏身形,逼近距离他最近的监工,悄无声息地划开对方的喉咙,抢过那些人手中的枪支。
残暴的辐射将非自然的能力塞入了他体内,使他能随心所欲地操作异能,就此和世界上所有阴暗的角落成为了好搭档。
然而这有什么意义呢?抹杀掉令他不快的家伙,他就自由了吗?
为了谁?去哪儿?怎么做?
上个月,劳动区的管理人因为他的异能将他分入了雇佣队,他不必再与废土和马铃薯打交道,甚至可以定期领到薪水。可是他应该止步于此吗?除了自由以外他什么都不想要。
然而自由远在天边,或者比天边更远——他能看到的天边,只存在一片枯寂的山脉,后面躺着埋有辐射源的死湖。充满机油恶臭的疾风猎猎,撩起了他黑褐色的头发,一双闪烁着锐利光芒的琥珀色眼眸锁定那个方向,望见一片蠢蠢欲动的暗影。
是山脉附近的变异体,它们最近拜访得很频繁,一个个都覆盖着坚硬的黑色毛皮,口中的热气穿过獠牙在空气中飘成一片白。
青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踩着脚下的阴影和沉重的枷锁,拔出插在土地中的工具。
今天的扫荡工作也是一如既往,叫人麻木,也叫人沸腾。
——为屠戮自然而麻木,为生的实感而沸腾。
他举起了武器,但是贯穿的不是变异体骚臭的皮毛,而是人类的血肉之躯。
青年猛地回过头,从武器的金属表面上看到自己的模样已不似方才那般青涩。在这个场景,他站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上,周围尽是在他的领导下奋起反抗的劳动者。暴乱的队伍如同怒吼的潮水涌向劳动区的指挥设施,被扑倒在地的监工们发出了牲畜般的惨叫。
被夺去防身的道具,没有异能者的额外支援,设施的武器系统失效,连管理人都早早撤退,满身污泥的劳动者们迅速占领了这块贫瘠的土地。他们朝着天空放枪,肆意欢呼吼叫,争相拉扯着监工和设施工作者的手脚。
劳动者中的未成年人也并不纯真。他们分享着能够装填子弹、击穿铁皮的战利品,嬉皮笑脸地对着铁网后蜷缩抱团的黑囚服们进行射击。枪支的后坐力把他们瘦弱的臂膀抬到半空,仿佛雏鸟未丰的羽翼。
青年人没有阻止之意——他举起捡来的刺刀,狂笑着融为这混沌中的一员。
长久积压的怒火吞噬了一切,兴奋过度的劳动者们将理所当然的反抗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暴力,还将其视为可贵的自由。
然而暴力的尽头是什么呢?自由的真正面目就是毫无秩序吗?
画面再度扭曲,这次他远远地看到了体态扭曲的娜塔莉亚被束缚在试验台上带走,而青年人只能无力地目睹这一切,嘴唇被自己咬出血来。
他的呼吸急促,心脏狂跳,青筋凸出,那几乎能将他碾碎的剧痛驻扎在身体每一寸——他倒在地上无可奈何,仅存的理智快要被体内长久堆积的辐射赘余吞并;肩膀和腹部还在出血,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推动着死亡的脚步。
他仿佛能够听到曾被自己阻挡的死神附在耳边尖笑。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感官逐渐麻木,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极了灵魂被抽出身体的瞬间。
青年从不认为自己能死得其所,毕竟他反抗命运的过程并无光彩之处,铺满这一路的只有无名者的鲜血和早早扼杀的感情——终于,二十二年的光阴,他在这一刻承认自己已经精疲力竭,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后悔没有给阿米尔留后路,也救不了其他同伴。一阵温柔的暖流拂过前额,使他舒展开了僵硬的身体,像是浸泡在一个虚幻缥缈的梦里——这就是生命的终点吗?但是他眼前还没有开始跑马灯……
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他的视线在黑暗中难以聚焦,只能依稀辨别出一个轮廓——一个人类的轮廓。对方的手掌轻轻贴到自己的额头上,浅浅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青年猛地反应过来,一把甩开那只温暖的手,迅速抓紧随身的匕首向那人挥去。
摇篮有被对方突然的动作吓到,但他没有后退,也没有反击。匕首非常及时地停在了距离他咽喉半寸之远的地方,连带而起的劲风牵动了凌乱的长发,和缓地从青年的手背上扫过。
青年断断续续的呼吸沉重而痛苦,显然这个剧烈动作为他遍体鳞伤的身体增添了不少负担。粘稠的血液滴落在地,和灰尘纠缠在一起,散发出绝望的气味。
“……谁?”青年说的是界外某处的地方语言,夹杂着有些野蛮的口音。
摇篮听不懂,警惕却不退缩,一点一点地举起了双手:“我没有打算伤害你。”
摇篮使用的是标准的通用语,青年能够充分理解。他看不到摇篮的模样,只能通过对方语气和腔调来争取有用的信息——声音中性,但是发声习惯更像是个男人;没有口音,大约是受过相当不错的教育;语气平静低沉,不抱有丝毫的敌意,这使青年有些紧张不起来。
他不太习惯有人跟他这般温柔地讲话。
“你的身体情况很糟糕。”摇篮同样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能感觉到青年体内大量堆积的辐射赘余,也能嗅到挥发在空气中的汗水和血污,“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我可以帮你。”
青年坐起身靠在墙边,他没有应话,只是沉默——一旦发现他是界外的闯入者,这个人就会尖叫着跑去叫来警卫吧?想到这里,青年捏紧手中的匕首,却迟迟没有再度挥刀。
原因说来也是丢人,青年喜欢摇篮的声音,想多听他说说话。
等了许久,耳边却只有铃铛耳坠在摇晃。摇篮感觉手上缠了一层薄薄的网状物,似乎是蜘蛛丝,便猜测这是一间仓库,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
程诺没有跟上来倒是正好遂了摇篮的心愿,虽然眼睛被蒙住还被打死结的确是在意料之外。他摸着墙壁,磕磕碰碰地寻了好一阵,才终于找到了来时引起他注意的这个房间。
“我可以当你默认了吗?”
摇篮问了一句,未等对方回应,便抬起了手臂——这个动作叫神经紧绷的青年马上又做出了攻势,牵扯出的疼痛从他嘴中逼出了一声短暂的低吼,被隐忍到了寂静的黑暗中。
这间仓库没有开灯,完整的黑暗包裹着两人的身形,找不到可以利用的影子。青年的异能目前无法发挥效用,他也不觉得他的身体状况可以支撑他进行物理防御,只能拖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听天由命。
然而并没有危险的事情发生。不一会儿,小小的橘红色光辉在眼前燃起,以微弱的能量照亮了这个角落的黑暗,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摇曳。
被摇篮捏在手指间的,是小茉莉早上为他戴的那朵铸灯花。那是鲸腹断岩独有的,可以在特定辐射波长下散发微光的变异植物。在摇篮微调过的辐射影响下,乳白色的花瓣被提前催成火一样的橘红,他能透过脸上的纱条望见一片渺小却温暖的光点。
“这样就不会害怕了。”摇篮将手向前递了递,示意对方接过花朵,然后半开玩笑地扬起嘴角,“可惜我还是无法得知你长什么样子呢。”
青年睁大双眼,看着那个终于被照亮的陌生人——摇篮的祷服有些凌乱,但仅需一眼便能得知那衣料的昂贵;有喉结,不过骨架并不宽阔,还留着一头柔顺美丽的黑色长发;因为蒙了面,青年无法完全掌握摇篮的模样,却很中意那轮廓好看的面庞和红润精巧的嘴唇。
显然,眼前这人来自青年曾经望不到的那个“天边”。
顺应了摇篮的暗示,青年接过了那小小的光源,两眼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黑发的代罪人解开发髻,取出短簪,递到青年嘴边:“张嘴,使劲咬住它。”
“……”青年面露疑色,没有反应。
“辐射赘余已经在让你发高烧了,这个会让你好受一些。”对于青年的多加防备,摇篮并不感觉意外,于是非常耐心地进行开导,“处理完赘余,你外伤的血才能尽快止住。现在请尽量相信我。”
“……”
“我知道你来自界外。”
话音刚落,青年倒抽了一口气,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听到了对方的动摇,摇篮继续往下说:“了无牵挂的人不会冒险潜入界内。如果真的有人在等你的话,就请不要选择死在这里,好吗?”
那声音是没有任何距离感的——它直触心底,像是渗入霜冻的春雨。青年怔怔地看着坚持要帮助他的摇篮,呼出的气息有些颤抖,紧握着匕首的右手也松弛了下来。
他倒宁愿从摇篮的声线里听出几分虚伪,听出几分狡猾,听出几分恶毒——这些才是他擅长应付的东西。但是摇篮的态度从一而终,都只是单纯的善意,这叫在界外拼杀多年的青年感到了格外的不知所措。他已然疲惫不堪,只能听摇篮的话,把簪身咬在了嘴里。
牙齿收紧的瞬间,那些令人烦躁的耳鸣便一下子消失了。脑内的嘈杂被清空,唯余一片令人平和的宁静,良性辐射以骨骼为导体涌入全身。摇篮摘下手套,手背轻触对方的眉心,青年无意识地嗅到一股很好闻的味道。
“神明啊……”如同一场与平日无异的祷礼,摇篮轻声念出祷词,那悠扬的声调更像是在歌唱,“请容许我代替您审视这个人的罪孽——”
“我自此刻起,愿承认他的过去,以安慰他的伤痛;”
“我自此刻起,愿负担他的错误,以勉励他的新生;”
“我自此刻起,愿成为他的向导,以指引他的前路;”
“我将代替他日日虔诚忏悔,背负他理应背负的罪——”
在祷词被咏唱而出的同时,青年透过眉心的那一点接触,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牵引力。它以一种强势又温柔的步调从大脑走进胸腔,将躁动紊乱的辐射安定了下来。
五脏六腑缓缓生出了浓厚的暖意,肌肉和皮肤的灼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丝绸和绒羽从皮肤下滑过的舒适,几乎一度让思想脱离了现实。
“——此刻,请您解放他的灵魂,让他得以融入和平。”
随着祝祷结束,青年感觉身体一软,手上的铸灯花飘落在地,差点没坐住——纠缠多年的辐射赘余被倏地抽离,即便是还在流血的肩膀,此时也是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为代罪人这神奇的力量而惊愕,在勉强回神之际,摇篮已经凑上前来,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祝福你。”摇篮说,轻盈的笑声跟在话语末梢。
青年感觉脸上的烧热丝毫没有下降。他手边挨着摇篮的影子,便往那个方向靠了一点。
“好了,现在得开始处理伤口……哎?”
非常奇怪的是,先前还坐在墙边的青年,就在摇篮抽身的一瞬间消失不见了。那朵铸灯花默默地在地上熄灭,结束了短暂的照明,整个仓库回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