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心悦
的确,身体两处负伤的青年无法随心所欲地进行肉搏。伤口和衣物黏在一起,几乎已经不怎么流血了,但要是撕扯还是会疼得厉害。不过沉淀数年的辐射赘余被利索地拔除,青年感觉状态极佳,连原本的疲劳感都减轻了不少。
更何况,摇篮什么都看不见。
心里这样盘算时,摇篮的脚步仍在靠近,最后准确地停在了青年面前三步左右的地方,表示他并非完全无法判断旁人的方位:“还没正式打过招呼呢——你好,我是鲸腹断岩的代罪人,他们都叫我鲸腹卿。”
面前的人双手背后,身体前倾,笑得毫无防备之意,倒是叫青年有些退缩了——摇篮的气质实在是太过无害,若是现在叫他挥刀伤害对方,他还真不一定下得去手。
“……算了。”青年看着摇篮乖巧的笑容许久,终于泄了气选择放下匕首,默不作声地把头别向一边,“素不相识的,我可没法子谢你。”
“你呢?”
“什么?”
“名字。”感觉到先前的敌意已然消退,摇篮暗自松了口气,“你是谁?从哪里来?”
青年撇了下嘴,对摇篮的自来熟没有表态,只是转身与其拉开了距离:“没名字,也不从哪里来,我只是来带娜塔莉亚走的。”
“那可不行。”
青年瞪了摇篮一眼:“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不用我说,你自己应该也知道不行。”摇篮循着声源,再次将身体转向青年那边,“这里是界内,你一个伤员带着一个孕妇跑不了多远——而且,你还有跟你一样受伤的同伴吧?”
“你调查过我?”摇篮这般清楚他的情况让青年有些恼怒。
“我今天才认识你,只是在根据我知道的信息胡乱推测罢了。”摇篮轻轻摇了摇头,“你一个人是很难闯进边境的,也不能和全副武装的警卫官们起正面冲突。所以既然你提出要绑我走,那我想你一定是有同伙需要我的能力。”
“……你倒是聪明。”
“谢谢,但是我不能随便外出呢。”摇篮半开玩笑地说着,语气活泛而亲切,“要约见代罪人的话,请至少提前两个星期向本庭提交申请哦。”
“……”
尽管摇篮看上去并无恶意,但显然也不是可以被随便套路恐吓的杂鱼角色,这让青年不得不保持沉默,以免暴露更多信息给对方。
“你说来界内是要带娜塔莉亚走,那你们同利用他的组织应该不是一伙的;那个组织能在寂北殿附近不声不响地隐藏那么久,却突然被一网打尽,约莫也跟你们脱不了干系;还有,时针说袭击他的人穿着警卫官的制服……我也摸得出来。”
摇篮对于青年的警惕不甚在意,或者说对方能安静下来听他讲话正合他心意。
“虽然戾气很重,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判断,你至少不是那种穷凶恶极的人——所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没想袭击他。”既然只反驳了关于时针的部分,也就是说摇篮的猜测大都是正确的,“我只是顺着影子藏到那里,却被他的侍卫给围剿了。听他们说天亮要去本庭上报,我为了找娜塔莉亚就跟在了其中一人的影子里,结果……”
“结果赘余过多,身负重伤,差点把命丢在那间仓库里。”说到这里,摇篮倒是严肃了起来,话里像是有几分责怪的意思,“如果我没有经过的话,你现在怕是已经浑身冰凉了。”
“……谢谢。”青年没有否认摇篮的恩情,也对摇篮的缜密逻辑表示赞许,“你还猜出什么了?”
“但即便是这样,你也执意要救娜塔莉亚。所以你……”摇篮仔细辨听着青年的声线,是比较低沉浑厚的男音,于是蛮自信地得出了结论,“你就是孩子的父亲对吧?”
……还真是在瞎猜,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到此为止吧。”看着摇篮那副大侦探般得意的模样,青年实在是不忍心纠错,只能哭笑不得地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扶额,“所以呢,你知道这些是想做什么?”
终于说到了事情的重点,摇篮也没有绕圈子:“我希望你带娜塔莉亚离开这里。”
“这不用你讲……”
“半年以后。”摇篮打断了青年,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娜塔莉亚在孕期需要待在辐射稳定的地方,你和你的同伴也需要时间休养。这半年里,我可以保证你们在界内生活得平稳,孩子顺利出生后,我便会安排你们马上离开。”
青年看向这般提议的摇篮,脸上满是怀疑:“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本庭留下娜塔莉亚,是因为他有可能产下健康的代罪人,可以为第十五界内所用。”摇篮此时是背对着青年,声线平淡没有起伏,“多一个竞争者又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地区的领土和补给要是减少了,我也会很头疼的——相比之下,婴儿在出生后被掠走,我顶多就是被关一两个月的禁闭而已。”
“我凭什么相信你?”其实摇篮的理由已经具有相当的说服力,青年心里也对这样的方案有所动摇,但他不能拿娜塔莉亚和阿米尔他们的性命冒险。
“如果你非要我拿出可信的凭证的话,我是没有的。”摇篮摊开手心,表示束手无策,“但在我看来,人生时常需要放手一搏——或者说,你有什么更好的方案吗?”
青年低下头思索着,想要尽量周全地分析现状。他看了看肩膀和腰侧的伤口,又想到了同样因为外伤和辐射赘余昏迷不醒的阿米尔,的确再找不到反驳摇篮的理由,却还是想要寻一道保险:
“据说界内的代罪人都是神明的使者——你敢现在就向神明发誓,你刚刚所说的没有一句假话吗?”
摇篮听罢,稍稍迟疑了几秒,才将手掌缓缓地抬至耳边:“神明在上,我,鲸……”
“等等。”就在摇篮要将誓言说出口时,青年突然叫停,在短暂的犹豫后接近到对方面前,半天才再次开口,“看着我的眼睛发誓。”
“我又不会撒谎……”摇篮想起还卡在发髻里的那个死结,不禁感觉有些头疼,但无法让对方放心同样也会变成一个头疼的问题。
前后考量了一下,摇篮将松散的那部分长发挽到胸前,转过身小声道:“帮我。”
微微一怔,青年向前靠近一步,观察了下发髻周围。晶莹剔透的月光流散在摇篮的黑发表面,结成了一片薄霜般的光泽,在青年平静下来的眼眸中一闪一闪的。白色的内衬贴着刚刚好的弧度从臂膀滑下,延伸至那精巧到指尖每一厘的双手。
站在他身后,青年的嗅觉范围刚好略过摇篮的头顶,一阵淡淡的花香味扑入鼻腔,甚是醉人。从小就在劳动区摸爬滚打的青年从未接触过这般精致的生物——他所知晓的人类,皆是浑身脏污、汗臭熏人,大大咧咧地说着粗俗的地方语言,然后扛着锈迹斑斑的武器工具在行进路上扯着嗓子喊歌。
然而摇篮纤细优美的身形却是与青年记忆中的人类相差甚远,还覆盖着一种令人舒畅的气场——或许是他体内的良性辐射在起作用。抬手去解那根缠在发间的纱条,手掌偶尔会不经意地蹭到摇篮肩背上,那一瞬就像是触碰到了温热的白玉。
发觉自己的思绪已经飘到天外去了,青年赶紧摇摇头把那些没有营养的杂念给甩出去,语气中带了些烦躁:“你到底是男是女?”
“……你不知道?”
“看不出来。”
“代罪人的性别都是一样的——包括娜塔莉亚。”摇篮的语气倒是理所当然的,却叫青年有些反应不过来,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几秒。
和娜塔莉亚一样,也就是说……
“你是性别畸形?”似乎是因为联想到了实验设施里那些改造失败的实验体,以及加诸在娜塔莉亚的诡异姿态,青年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诧异。
“嗯,这样说也没错。”对方的无礼倒是没有激怒摇篮,反叫他感觉蛮有趣,“不过仔细想想,你有的我都有,你没有的我也有,总结下来难道不是我比较占优势吗?”
面对摇篮的调笑,青年没有给予回应。在这个时代,因为辐射身怀异形的人并不在少数,而身体健全的人自然会将其视为低等群体。无论是界内还是界外,这种偏见早已是根深蒂固,即便是在最低下的阶层也是如此。
青年在心里默叹,为摇篮的这般遭遇感到惋惜抱歉。带着几分心疼的情绪,这个向来举止急躁粗鲁的雇佣兵倒是细致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一根根短簪,生怕牵到哪根头发,忙活了半天才得以将纱条两端的结扣打开。
“呼——”摇篮拉下束缚了他一整天的纱条,将披散的长发拢回原处。
所以说他为什么要蒙面呢?一谈起辐射畸形,他便忍不住开始猜想那面罩下是不是藏了第三只眼,或者长着难看的疣疮——他想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以防伤到对方的自尊。
然而摇篮缓然回过头,径直对上了青年那双琥珀般的眼瞳。
两人的距离极近,青年甚至能从那双浮光涟涟的黑眸中心,隐约望到自己深陷其中的表情——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地与摇篮目光交汇,尽管只是短短几秒,却已然摄去了他的心魂。
没有可比性——记忆里的任何画面都无法与眼前这一幕相比。无论是风尘店内撩人的美艳女子,还是批量印刷在海报上的城市明星,亦或是刻画于书籍绘本中的神话人物,在他看来,都比不上摇篮于此时的回首一瞥。
在这一瞬间,他是相信神明的存在的,因为那双灵动透澈的眼眸如星辰般夺目,这必须是天神精雕细琢数百次的结果。
摇篮就站在那里,迎着月光和星辉,像是近在咫尺又虚无缥缈的幻梦。他微微地歪了下头,对身后那人的呆滞有些疑惑,却没有出声干扰对方的出神。
然而一缕秀发微微晃动的幅度都能叫人感到无比怜爱。摇篮前额的碎发轻轻刮在结构正好的眉眼之间,修剪过的鬓角自然地沿脸颊垂下;下巴的弧度圆润简洁,显得有些孩子气,着实是可爱得很。
很难争辩他的容貌究竟是倾向于男性还是女性,这叫青年总算理解了“双性体征”究竟是体现在了哪里。
从脑中闪过一丝冲动——他想要触碰摇篮,想要感受对方的体温。然而当他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臂,映入眼帘的却是自己手上的伤痕和血污,一下子将他的思绪从恍惚拉回了现实。
摇篮正安静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这叫青年按捺不住狂躁的心跳,甚至有点想逃开——
“嗯……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好多哎。”确定眼睛没有在欺骗自己,摇篮似是有些费解,直截了当地将疑问问出口,“你真的做好当父亲的准备了吗?”
……误会,还需要点时间才能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