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丝茧
树笼石窟的地势远比不上鲸腹断岩那般险峻,却能给予人更大的压迫感。或许是因为在森林中缺少开阔的空间,紧凑生长的树木营造出了一种封闭的氛围,不由得让人心生敬畏。
屹立于中心地带的柱形石山与植被们友好相处,藤蔓和青苔几乎覆盖着石壁的每一寸凹陷与空隙,有些地方还开着色彩鲜明的花。
在高矮不一的石山之间,一座座圆顶的木屋悬挂于岩壁上,由简单的吊桥连接着,看样子嵌入环境已久。有斜出的树木在房屋周边扎根,复杂的根干自由地生长,几乎已经生成了木屋的一部分。
成长于辐射区腹地的树木高达百米,却也无法比过这几座石山。茂盛的枝叶拦住了直射光,抬起头便只能在石山聚集的那一片勉强望到稀稀拉拉的天空。
风顺着溪流进入到石山的间隔间,偶尔会蹭出虚无空洞的飕飕声,应该是因为有些山体上布有可以吸引气流的空洞或者穴窟。
眼下漫游在这树笼中的,只有代罪人丝茧和紧随其后的一零零。为主人代步的蟒蛇摩擦出的沙沙声,以及一零零踏在腐烂树叶上的脚步声,全部都被大自然最为悦耳的各种声音所包容吸收,丝毫不显得突兀。
“来聊一些我想弄清楚的事情吧。”丝茧自顾自地发声,并没有回头去看一零零,“你和摇篮是怎么认识的?他在信里提到的内容让我感觉你像条路边捡的流浪狗。”
“摇篮?”一零零疑惑,他只知道那人自称鲸腹卿。
“鲸腹卿树笼卿都只是职称而已。”见一零零居然还不知道摇篮的名字,倒是叫丝茧又愉快了起来,脸上得意的笑藏都藏不住,“摇篮和丝茧则是名号,关系亲密的人才会叫。”
原来这才是他的名字——“摇篮”——一零零把这两个字放在思绪中仔细琢磨着,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那温柔的声线和美好的笑容,居然莫名地生出几分想念来。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又在听那个肥头大耳的领主废话吗?还是趁着天气好出门踏青了?昨天娜塔莉亚主动往他身上蹭,貌似是很喜欢他……不知为何,一零零发现自己有些过于在意这个刚刚认识的人,却又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发什么呆。”回过神来,丝茧正侧脸瞪着一零零,像是在尝试看穿对方的心思,“我的问题?”
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难事,但一零零不知道摇篮的信里有提及多少,是否需要对事情保密:“他救了我,就这样。”
“我和摇篮之间从来没有秘密——寄存在鲸腹断岩的实验体和你带人擅闯寂北殿的事我都知道了,没什么好回避的。”丝茧再次晃了下手上的信纸,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倒不如说是干得漂亮。像时针那种成天哭闹着要人陪的巨婴,多受受惊吓说不定能长大点。”
“那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听上去摇篮已经把事情的起因经过解释得清清楚楚了。
“一些你没有告诉摇篮的事情。”两人行至石山下一架升降吊笼前,一旁随行的巨蟒用头顶了下拉杆,吊笼的伸缩门随之开启,“虽然那孩子给了你机会,但能不能在我这里把机会抓住,还得看你怎么回答——丑话说在前,要是踩进了我的雷区,就得请你打道回府了。”
“……我出身于界外的辐射劳动区。”
“讲点有意思的。”
“几年前,我趁设施的管事离开,带着劳动区的异能者发起了暴乱。”
一零零没有尝试美化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只是像个旁观者一样,不带感情地描述着。
“我们不眠不休地闹了很多天,直到联合政府的军队前来镇压。因为事发突然,最后几乎只有拥有异能的人撤了出来。后来我将大家整顿一番做回了本行,接受私人雇佣营生,随心所欲地过了几年。”
“这次呢,也是受人雇佣才来的?”
“娜塔莉亚是以代罪人为目标而改造的实验体,也是劳动区的实验设施中唯一的成功案例。”
一提到娜塔莉亚,一零零的表情就会变得沉重,显然是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的。
“雇佣队发展得不错,后期又吸引了不少新人,我便开始考虑再次打击那个劳动区,而娜塔莉亚就是最好的突破口——劫走他,劳动区这些年的研究就会付诸东流。这是我个人的意愿,跟来的只有同样来自劳动区的老相识。但潜入界内的过程并不顺利,我们失去了一半的队伍,还丢失了压制辐射赘余的药,这才栽在了寂北殿。”
“界外演烂的老剧本了。”丝茧耸了耸肩,对一零零颇为黑暗的历史不作表态,低垂的视线下不知隐藏了什么样的情绪,“听得出来,你是个相当糟糕的领导者。仗着比别人强那么几分,就丝毫不考虑后果地带着大家横冲直撞,结果碰得一鼻子灰。”
“生在界外,就没有余裕考虑太多——只有横冲直撞才能给你带来想要的东西,而拿起武器和放下武器都是一瞬间的事,对你是如此,对敌人也是如此。”
“你这话挺混蛋的,像是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找了个难以反驳的理由。”
“随你怎么讲。我们这样的人不在意生死,只想活得自在。”
“如果那天你在本庭遇到的是我,我就会让你彻底自在,一劳永逸了。”
吊笼刚好能装下两人两蛇,外面的景色在上升过程中变得清晰而渺小,丝茧的声音和装置运作时的杂音混在一起。
“摇篮是个明是非的孩子,虽说我相信他有自己的考量,但他的智商也会时不时掉线。若不是间歇性犯蠢的话,我是真想不出他为什么要救你。”
“他说我带走娜塔莉亚的孩子,于他而言就是少一份竞争。”
“听他瞎掰。”丝茧小声念叨了一句,像是不悦,又像是担忧,“鲸腹断岩直到两年前都还是废土,南北分别埋着两个不安分的辐射源,他应该巴不得有人替他分担才是。”
“两年?”然而就一零零昨天藏在影子里窥视到的场景,鲸腹断岩的土地可以说是生气蓬勃春意盎然,全然不像是不久前还受辐射污染的废土,“可是我听说,代罪人从小就在特定的辐射区长大,怎么会只有两年?”
“多数代罪人是如此,但我和摇篮都是例外。”
丝茧看着自己不能动弹的双腿,决定绕过关于他的那部分。
“十多年前,第十五界内发生过一系列的糟心事,导致代罪人数量急剧减少,领土一丢再丢。强撑着过了许久,在几个主要地区拥挤得都要爆炸了的时候,摇篮突然出现,解放了鲸腹断岩这个面积最大的地区。”
“本庭选择收留了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代罪人,对外将他宣称为‘神明的礼物’,‘祈祷的回报’这类哄小孩的东西——当时还有人把他说成是长着翅膀的天使呢。”
说到这里,丝茧嗤笑了一声,听上去带着讥讽。
“然而有脑子的都猜得出来,这个人肯定是来自界外,因为什么事情走投无路才会投靠界内。但是第十五界内实在是太需要代罪人了,因此这些争议最后只能不了了之。摇篮在鲸腹断岩安顿了下来,没有加以宣扬也没有就任仪式,不能要求地区民众上供,不被允许参与除祷礼以外的社交,身边随侍的人流水似的换来换去,过得简直像个囚徒。”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为什么他还执意要帮自己呢?一零零低首沉思,想到摇篮那双平静的眼,感觉胸口紧得发闷——还有昨天提出那些倾言的人,貌似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诉求:“但他好像在资助一些……不是很需要帮助的人。”
“鲸腹断岩在地图边缘,大海对面就是虎视眈眈的界外势力,富人不会迁居到这种地方。换句话说,那里的居民大都是家底单薄的下等阶层,没有人是完全不需要帮助的。”
话说到这里,吊笼升到了终点平台上,代表着这一轮对话可以结束了。体型巨大的“女官”得小心地低下身去,才不至于在离开吊笼时让丝茧撞到头。
这里又是一番别样的景致了。方才在低处望到的木屋放大到眼前,一零零才发觉,这一间间木质建筑其实比想象中的要结实得多、也要宽敞得多。它们稳当地深扎于石壁与树木交错的空间中,安静又耐心地等待主人归来。
“说实话,以我目前对你的印象,我不觉得帮助你会是什么好事。”
在沿着吊桥一路向上时,丝茧非常直接地发表了自己的想法。
“本庭的人倒是不愿意招惹我,树笼石窟的城区也离这片森林挺远,收留并藏匿你的残兵败将并不是难事。但无论是我还是摇篮,都没有这样的义务——更何况待孩子出生那天,你和你的同伴八成会变成一个大麻烦。”
“我知道。是否帮忙全由你定夺,我不会有任何怨言。”没有了先前的理由,了解到摇篮的处境,一零零终于发觉摇篮帮助他和娜塔莉亚只是出于好心。
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愧疚,但他又不得不开口争取:“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是一个糟糕的领导,但我的同伴不应该同我一起遭罪。我无意再给你和鲸腹卿增添其它麻烦,所以我恳请你——如果可能的话,请尽量给我们一个机会。”
一零零说完,少有地向一个人低下了头。他向来讨厌示弱或者被束缚,但此时此刻,他的恭敬完全是出于对摇篮的感激和对丝茧的谦逊,不带有任何伪装出的虚情假意。
听到这里,丝茧停止了前进,招呼着座下的蟒蛇掉过了头。巨蟒顺从地前身伏地,将头部送到一零零眼前,以便丝茧能够正视他——这一路来,第一次在同一高度上正视他。
“……能为了手下说出这番话,倒是叫我挺中意。”丝茧看得出一零零是在真心请求,双眉一挑,笑得爽朗,“别忘了,是你主动开口求我,这是你欠我的。”
“是。”一零零没有否认。
“我不养闲人,你们要学的东西很多——巡逻,守夜,跑腿一样都不能少,而且这期间必须无条件服从我的命令。”在开出的条件一一得到应许后,丝茧才以手势暗示蟒蛇回到前进路上,“把你的小朋友们带来吧,我会替他们消除辐射赘余。”
在正式得到了丝茧的认同后,一零零向对方鞠下一躬:“谢谢你。”
“这话留着跟小摇篮说去。要不是他想帮,我才不做这种没收益的慈善呢。”
虽是半带抱怨之意的话语,但丝茧似乎并不显得烦躁,甚至是有些欣慰、有些愉快。
“倒是好久没见他想主动去做什么傻事了——小摇篮可着实是个神奇的人呐,每当我觉得他的选择愚蠢至极时,他总会有办法证明我是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