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情到切时,玉箫弄瑶琴(一)
屋前场地上摆着一张桌子,桌旁围坐着六人,除黄浩、丽君、依若、直玛外,一位银髯纳西老者,正是族长。还有一位苗女,叫娘阿莎(苗语译音,即清水姑娘)。二十五六年纪,长得十分妖艳,也是族长的客人。
族长举杯道:“今日我很高兴,既有我们纳西第一勇士的救命恩人作我的贵宾,又有美丽的娘阿莎作我的座上客,我与大家满饮此杯。”
干杯之后,几人便自由交谈,自由吃喝。黄浩、丽君既不懂纳西语,也不懂苗语,而其余几人除了会讲本族语外,汉语也讲得满不错。所以大家便多用汉语交谈。
交谈中,苗女娘阿莎一对眼睛老在黄浩、丽君身上扫来扫去,看得黄浩非常尴尬,丽君心里极不舒服。
期间,族长单独敬了黄浩、丽君一次酒,以示感谢。苗女也敬了两人一杯。丽君本不愿饮,但人家笑脸相向,总不能使人太难堪,只得勉强喝了。
酒足菜饱后,族长笑道:“尊敬的客人,我还要向你们介绍我的几位老朋友。”说着转向屋内喊道:“请出来吧。”
屋内走出三人,为首一人正是静玲的师叔荷花仙子刘蓉,后面跟着昆吾剑刘青,最后却是黄浩、丽君日思夜想的静玲。黄浩、丽君一见静玲,喜极忘形,黄浩大叫了一声:“玲妹!”丽君早就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了她。
依若也已走到刘青面前道:“刘兄弟,你是几时来的?怎么连我也不知道?”
刘青掩饰道:“我们来了一会,因依若兄刚回,没来得及打招呼。”
刘蓉则与族长,娘阿莎,直玛一起叙话。
半年不见,伊人玉容清瘦,黄浩看了好不心痛,略带责备口吻道:“玲妹,你怎么不照顾自己身体?分手才半年,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静玲低眉垂首,轻轻答道:“我很好。”
黄浩看出她神色不对,眼中似乎隐有重忧,不由关切地问道:“玲妹,你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么?”
静玲摇头道:“不,没有,真的没有什么,我很好。”
黄浩明知她心中有事,但她既不肯说,当着许多人的面倒也不好多问,心想待会人散之后再问也不迟,便不再作声。
丽君突然想起一事,笑问静玲道:“玲姐姐,你说好笑不好笑,有人居然说你要他杀浩哥哥。”说时扫了刘青一眼。
刘青大声道:“师妹就在眼前,你们听她亲口说,看是不是我捏造的。”
大家目光都集中到了静玲身上。丽君大声道:“玲姐姐,快当面揭穿他的谎言。”
黄浩隔静玲较近,又正目不转睛看着她,见她皓齿微咬,眼中露出痛苦、无奈、绝望的神色,心中不禁微动。静玲低着头轻声道:“不错,这话是我亲口对师兄说的。”
刘青大笑道:“怎么样?是我师妹说的吧。”静玲瞪了刘青一眼,刘青便不笑了。
黄浩虽然心中一震,但没激动。丽君吓了一跳,一双秀目瞪得滚圆,死死盯住静玲,万分不信地道:“玲姐姐,你说什么?那是真的?不、不,你别开玩笑吧!”
静玲把头垂得更低道:“姐姐不是玩笑,我的确说过那话。”
丽君惊呆了,半响才怒道:“你,你……你疯了!”
静玲摇了摇头。丽君一跺脚,恨声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你竟是这样一个人,我和浩哥哥算是瞎了眼!”静玲秀眉一挑,但随又恢复原态,这神态丽君没看到,却落在了黄浩眼中。
丽君拉着黄浩道:“浩哥哥,我们日思夜想着她,千辛万苦来找她,她倒好,却要人家去谋杀你,我们走吧!”
黄浩却如未闻,呆呆看着静玲,心中似在思考着一桩难以委决的事情。
静玲一听丽君要走,也附和道:“浩哥,君妹,你们是该走了,但请稍等一下,待我去要样东西给君妹。”
丽君啐道:“谁是你浩哥、君妹!谁要你的东西!我们走与不走,与你何干?哼,哼!”
静玲神色一黯,但仍说道:“不论你如何恨我,务必拿了这东西再走。”说罢朝她师叔那边走了过去。
丽君听她如此说,偏偏不等,当即就要走。见黄浩不动,跺脚道:“死人,你还留恋什么?你不走我走。”说罢朝外掠去。黄浩忙跟着掠出,拉住她,在她耳旁道:“君妹,莫非你没看出,你玲姐姐神色不对,似有难言之隐,又象为人所制,我们切莫胡来,观察一阵再作计较。”
丽君霍然一惊,始觉今日静玲神色果然反常,心中不禁也动了疑念,因而不再使性,随着黄浩回了转来。
黄浩道:“玲妹,听你适才所言,要我们回去,你莫非留在这儿不跟为兄回去么?”
静玲呆呆答道:“是的,我要留在这儿陪师叔。”
丽君忍不住顶了一句道:“陪师叔?说得好听,只怕是要陪师兄吧!”
静玲幽怨地看了丽君一眼,看得她心头一跳,大是不忍,后悔自己不该顶那一句。
刘青笑吟吟接口道:“告诉你吧,师妹要与我修百年之好。”
静玲头一扬,决断地道:“不,我只说留下来陪师叔,并没说要嫁给你!”
黄浩目光一闪道:“玲妹,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但我有一个要求,不知玲妹可肯答应?”
静玲目注黄浩道:“你说吧,只要我能答应的,定会答应。”
黄浩先不说话,反手从背后抽出暖玉箫来,右手持着,左手在箫身上抚摸了一遍,然后缓缓道:“玲妹,我们这一别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我想和你最后合乐一次,既不负了师父苦心教导我们这一曲,更可留个永久纪念,不知玲妹肯也不肯?”
静玲心里一酸,眼眶发热,死劲忍住才没让眼泪流出来。她眼望着师叔,以示征询。刘蓉道:“玲儿,这有何不可,师叔也正想听听你师父留下的妙音呢?”
静玲强忍悲痛道:“请师叔派人取琴吧。”
刘蓉唤刘青道:“青儿,快去把师妹的琴取来。”
刘青喜孜孜地去了。
大家无事,一时默坐在那儿。静玲忽听耳畔飘来一丝细细的声音,就如有人耳语般道:“玲妹,你听着,我有话问你。你能传音就请答我所问,若不能传音,就请以点头或摇头作答,好吗?”
静玲微微点了点头,黄浩大喜,又问道:“你能不能传音?”
静玲微摇了摇头。黄浩问:“你被废了武功?”
静玲摇头。黄浩问:“服了毒?”
静玲又摇头。黄浩又问:“被封了穴道?”
静玲这次点了头。黄浩放了心,遂劝道:“玲妹,穴道被封,到时总能没法解开,你为何要答应留在这儿呢?莫非你真愿留在这里/”
静玲摇头。黄浩道:“既如此,你该与我回去。”
静玲又摇头。黄浩这回真急了,但不容他再问,刘青已抱了琴如飞奔来交给了静玲。
黄浩知道,静玲的“绿绮”琴并未随身携带,这琴定是到玉龙雪山后弄的。
静玲将琴铺好,坐态端庄,脸上神色肃穆。她也不与黄浩招呼,玉臂一抬,纤指微扬,自顾自弹了起来。
琴声起处,举座一片寂然。
琴技之高超,琴韵之婉转,堪世无匹。然而琴意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寂寂,真个有如刑场诀别,鲛人夜泣;又如霜妇盼子,孟姜哭夫。不知弹琴者心上究竟负载了多少悲苦,多少辛酸。而境遇之堪怜,更如楼台怨妇,悔教夫婿觅封侯,却不知自己深爱的丈夫,早已喜新怨旧,缠绵在温柔乡里了。
一曲未终,弹琴者泪眼婆娑,再也弹不下去。听琴者个个心上如坠铅块,沉沉的,不是滋味。黄浩的眼睛湿润了,他情知静玲必有无限的委屈、痛苦,心上涌起无尽的怜爱。但此时此地偏偏不能对她抚慰,丽君更是眼泪涔涔而下,对静玲的一腔怨恨全部化为乌有,只觉得静玲可怜可悯,可亲可爱。
“玲妹!”黄浩喊。
“玲姐姐”丽君喊。
“师妹!”刘青也喊。
三人几乎是异口成声,不分先后地喊出。
静玲脸上悲色退去,渐趋平和,望着黄浩道:“现在我们合乐吧。”
于是,这天上人间第一曲,冉冉升起在边陲的天空,莫说刘蓉母子,就是附近那些尚未开化的夷人,亦自听得如醉如痴。农夫停了耕种,柱着锄锹倾耳细听;织女忘了抛梭,手托香腮呆呆出神。
俗话说,不会听的听热闹,会听的听门道。黄浩通过与静玲合乐,已知她心意,故意道:“玲妹,我们这就要分手么?”
静玲心中一惨,脸无血色,先点了点头,又道:“且请稍等。”然后转向刘蓉,伸出右手道:“师叔,请把丹丸拿给侄儿。”
刘蓉笑道:“玲儿,不是师叔故意刁难,委实这丹丸宝贵。师叔只这一粒,如若得不到你的保证,我这颗丹丸岂不冤枉浪费了?”
静玲知她心意,于是走到中间,面向族长、依若他们,朗声道:“师叔将丹丸给我君妹吃了之后,静玲愿永生陪伴师叔,决不反悔,在座诸位请做个证人。”
刘蓉这才从贴心处取出一粒状如黄豆的丹丸,小心翼翼放在静玲掌中道:“玲儿,你莫怪师叔,师叔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师叔相信你一诺千金,丹丸在此,你拿去给张姑娘吃吧。”
静玲托着那粒丹丸,似托着一座大山,每走一步似乎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一直走到丽君跟前,急切地道:“君妹,快把它吃下去!”
丽君迷惑不解地看着静玲道:“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我吃下去?”
静玲关切地道:“不要问,你快吃下去!”
丽君执拗地道:“不,你不说清楚,我是决不会吃的。”
静玲无奈,只好求助地望着黄浩,黄浩也从旁劝道:“君妹,玲妹要你吃,你就吃吧。”
丽君摇头道:“不,不弄清楚,我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吃它?浩哥哥,她为什么只要我吃,不要你吃呢?”
静玲颤声道:“君妹,莫非你以为我会害你?”
丽君不置可否地道:“这个,这个……”
黄浩看了静玲要哭的样子,忙道:“君妹,玲妹对你决不会有恶意,你只管吃吧。”
静玲见丽君仍不肯接,急得珠泪盈眶,带着哭音道:“君妹,你就这么不信任我?这,这是我用命换来的呀!”
丽君心中一震,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于心不忍,伸手接了过来,却道:“我暂时留在这里吧。”
黄浩见她两人僵持不下,一个坚持要对方吃,一个不弄清楚决不吃,便转对刘蓉问道:“刘前辈,你拿出来的那粒丹丸究竟是何丸药?吃了有何效用?”
刘蓉尚未答话,坐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言的苗女娘阿莎这时突然发话道:“那是解蛊灵丹。”
这一声虽轻,听在黄浩,丽君耳中恰如响起一声炸雷。黄浩惊急于丽君中了蛊毒,又不知自己有无中蛊。丽君一瞬间明白了,心内又愧又悔又恨,对自己是否中蛊反倒不怎么放在心上了。心神激荡之下,以两指夹住那粒丹丸一捏,丹丸即成了粉末。继而捶胸顿足哭道:“我该死,我混帐,我对不起玲姐姐!”
静玲见丽群哭得伤心,鼻子一酸,抱住她颤声道:“君妹,你这是何苦呢?姐姐为你可是心甘情愿的啊!”
丽君越发哭得厉害,静玲也陪着掉泪。但她想到替君妹解蛊毒要紧,强忍悲声对丽君道:“君妹别哭了,姐姐再去求一粒丹丸来。”
丽君一把拖住她,哭道:“玲姐姐,我不要,我宁可死也不愿你留在这儿,我要你和我一同回去。”
静玲哄道:“君妹,别说傻话,救命要紧。人死不能复活,姐姐留在这里总还会有相见之日。”
丽君连嚷:“不,不!”但静玲已挣脱双手,往刘蓉身边走去。她语气平静地道:“师叔,你看见了,那粒丹丸君妹没吃,已经毁了,您老再给一粒吧。”
刘蓉不悦道:“你以为这东西可以当饭吃!先前就说清了,我只有这么一粒。”
静玲淡淡地道:“既如此,恕侄儿不敬,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