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辰
大启灭盛唐已二十年有余,长安城是东洲大地最后一座被攻破的都城,作为盛唐旧都,大启对其重视程度远远高于其余几国的都城,不仅破天荒的在城中设立了只有太安城才有的醒世学宫,更是派昌林王这样既战功卓著又年轻睿智的武王接掌。
这位昌林王来到长安城第二日便有命令从那座说是王府其实更像是山庄的翠华山府邸里传出,除免去长安百姓五十年赋税,所有前朝旧制一律不改等等这些开朝都不例外大赦天下的恩施之外,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那每年中秋节后开始举行为期一个月的醒世学宫学子入宫大考,东洲所有子民不论出身,不论籍贯,不论富贵贫贱,一视同仁,凡能通过醒世学宫考试者,皆可入学宫修学。
所以如今作为陪都的长安城,不仅跟京都太安一样设有职责完全相同的三省六部,其繁华程度不亚于彼,就连醒世学宫也在二十年的沉淀中吸纳汇聚了无数少年英才,而最初已经完成学业的那些人或走近庙堂或步入沙场,并且开始在各自的位置上崭露头角,竟是隐隐有与太安城醒世学宫并驾齐驱的态势。
今日中秋,天色尚未拂晓,陈破甲便起了,每月十五,也是城门守卫们发饷的日子。
城门守卫归城门寺管辖,来到城门寺,陈破甲在长安城东门两位城门郎的其中一位手里接过几块碎银子,放到随身鼓囊囊的钱袋里。
“这次的饷银加上之前攒下来的应该就能把山河斋那枚平安扣买回来给长安当护身符了”,边想着边往城中的地方走去。
山河斋是长安东城一家比较知名的铺子,所卖物品种类繁多,从平民百姓所需的柴米油盐到王公贵族礼尚往来的奇珍异宝,应有尽有。
年初时,陈破甲跟随自己的城门郎上司闲逛山河斋,偶然间发现了这枚被山河斋标注为“残缺奇物”的环形平安扣,那位城门郎无意说了句,此枚平安扣如能得少年之意温养,假以时日,当做护身之物,必能护佑佩戴之人平安。
城门郎的无心之语,憨厚的陈破甲记在了心里,暗暗留意了那枚平安扣标注的价格,自那之后,陈破甲大半年没有跟守卫们们一起出去喝酒,又替别的守卫们值了好几个月的岗,皮肤黝黑的汉子终于在今日攒够了银两。
来到山河斋,付了银两,从小厮手里接过一枚通体乳白,圆润如玉的平安扣,又从怀里掏出一条红绳系在平安扣上,红绳是自己媳妇熬了几个晚上编织的,中间有个吉祥结,刚好包裹住平安扣,艳红配乳白,很是养眼。
出了山河斋,又买了些肉食老酒,陈破甲急忙赶往东门,按照东洲的习俗,中秋节又叫祭月节,这一天,百姓家家户户烹美味、庆团圆,城门往来进出的人流是平时的数倍,按照城门寺惯例,今日长安城四门守卫全部当值。
他前脚刚走,山河斋便来了位白白净净的青衣中年人,青衣上有着一副特别宽大的袖袍,袖袍随着步伐晃动上下翻飞,像两只青色的蝴蝶,中间人来到方才陈破甲买走平安扣的位置,看着上面标注“残缺奇物”却已经空空如也的盒子,微微一愣。
"掌柜的,我的平安扣哪儿去了?"
"卖了",你的平安扣?小厮看到来人,翻了个白眼。
“卖了?你逗我呢吧,我不是跟你说等我回家拿钱吗,怎么就给卖了呢。”中年人一抖袖袍。
"我说这位客官,那枚平安扣放在我们柜上寄卖也有大半年了,从放在我们柜上那天起,您是隔三差五的就跑来看看,每次都说回去拿钱,结果每次又都不见人来,"小厮有气无力的应付着。
“咳咳,你还好意思说我,一枚平安扣在别的地方最多也就一钱银子,你们山河斋居然快要卖到五十两,还不让还价,我一个教书的一时半会儿也凑不齐这么多啊”被小厮这么挤兑,青衣男子脸上有些挂不住。
“这也不能怪我们山河斋啊,这枚平安扣是客人寄卖,我们只是把客人的要求的价格标注上去,至于能不能卖出去,就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了”,小厮有点委屈。
“真卖了?”
“您看着这大过节的,我还能骗您吗,那位客官刚走,您看,这还有刚才那位客官的购买凭证”,小厮指了指陈破甲消失的方向,又拿出一张纸,上面记载着何时何地出售的何种物品,下方还有陈破甲的名字。
青衣男子似是终于死心,嘴里捣鼓了一句,回头看了看刚才陈破甲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一副颇为遗憾的样子,没说话,转身离开了。
山河斋门口,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街道,青衣人抬头望天,两只宽大的袖袍盖在脸上,痛心疾首的声音沉闷的从袖袍下传出,“唉,失策啊,眼看着还有几个月就到跟老头赌约的期限了,居然还真有人愿意花五十两银子买一个破平安扣,完了,这下输给老头了。”
“不行,我得去找找这个叫陈破甲的,让他把这个平安扣退了,实在不行的话,我把那些兔崽子眼馋了很久那本藏书卖了,估计能有个五六十两,然后再从陈破甲手里把平安扣买回来”,青衣男子脸上一阵肉疼,迈步朝长安城东门走去。
因为昌林王这位据说是东洲最年轻武王的一纸令下,每年长安城的中秋,都会赶上醒世学宫广纳学子的日子,每年立秋之日起,以长安城为中心方圆千万里的的东洲大地上,无数的豪门俊杰、世家天才、还有更多的寒门子弟在家人长辈的陪伴下启程来到长安城。
此刻,长安城东门进城的城门洞这里,有外出游学数千里风尘仆仆归来的读书人回家过节,有被人群簇拥着的少年纵马长啸,意气风发,有一身书生服的寒门子弟,眼神坚定,明亮也干净,也有手持折扇的白衣公子哥气质风流,温文尔雅,这些人一个个按照顺序接受守卫们的检查,依次进城。
突然,后方的人群一阵骚动。“让开,让开,不长眼的玩意儿,林家在此地办事,现在人等赶紧给我让开,误了事儿,让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一群家丁打扮的汉子簇拥着一位管家模样的老者,骂骂咧咧的从城内纵马直冲而来,身后被他们冲的鸡飞狗跳,一片狼藉,眼看着就要接近城门,也不见这些人勒住缰绳,马鞭依旧挥的啪啪作响。
林家,旧都长安十大望族之一,曾对当年还是士子的大启皇帝有知遇之恩,后来大启立国,嫡系一脉随家主搬迁太安,长安祖宅留给了林家旁系,虽属旁系,但毕竟有从龙之功,有传言说,在昌林王受命执掌长安城的那几日,也曾单独召见过长安林家的家主。
“来人止步!”陈破甲与另外五个城门守卫大声喝道,兵器隐隐亮起光芒,以绿沉枪为主的六柄长枪投掷而出,朝最前方的一人呼啸而去,六柄长枪整齐的扎在最前面一匹骏马的马蹄前,没入青石板中,硬生生的拦住这群人的冲势。
马匹受到惊吓,稀溜溜连声暴叫,原地止步不前。
“哼,小小的城门卫也敢阻拦我林家办事,不知死活!”被簇拥的管家老者一声冷哼,速度不减,身后隐约有一个巨大的“长”字虚影一闪而逝,越马向前,跳过绿沉枪,不问青红皂白,一挥马鞭,只见鞭子迎风而长,鞭梢一眨眼就到了陈破甲面前,啪啪的几声脆响,来不及反应的陈破甲连同五名守卫的脸上已各自多了一道血痕。
不远处,跟往常一样这个时间来给父亲送饭菜的少年恰好看到鞭子落在陈破甲脸上的一幕。“啪嗒”一声,八岁少年手中装着饭菜的小篮子掉在地上。
“啊……”,一声稚嫩的喊声在天地间起,那一道触目惊心的鞭痕,如同一道闪电猛然击中心头,陈长安双手握拳,不顾一切的向陈破甲跑去。
“长安,别过来”,陈破甲此时也看到了长安,顾不上脸上的鞭痕,焦急的喊道。
陈长安刚跑出几步,就觉得身体一轻,被一旁伸出的一只大手给拉在了怀里,大手下面有一只宽大的青色袖袍,任凭自己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
也就在此刻,城楼上,气势暴起,两位城门郎一左一右飞身跃下,左边城门郎身后“封”字虚影一闪,管家老者手中来不及收回的马鞭脱手而出,消失不见。
右边城门郎身后的“止”字虚影却是直冲而下,砸在管家老者为中心的方圆一丈的地上,小篆的字体呼啸着穿过管家老者的身体,隐入地底,消失不见, 方圆一丈的空间上,管家老者与所有家丁连人带马竟然呆立在原地,不能动弹。
“枉顾法度,擅闯城门,伤我城门卫,此人由我二人合力拿下,封存逞凶兵器,交于城门寺按律法办,来人,将其余人等一并拿下”,右边城门郎吩咐完毕,继而看向陈破甲等六名守卫,“你们脸上的鞭痕先别治,等我们回来,不能让你们白挨了这一鞭子”。
陈破甲等人躬身领命。
陈长安被青衣人搂在怀里不能动弹,恍惚间,只觉得脑海中轰隆隆的一阵声响,似是有什么禁锢突然被猛烈的击中,碎裂开来,无数自己记不起来却又无比熟悉的画面走马观花般爬上心头。
那一幕幕恍如昨日重现的画面,就像大梦初醒时梦中的场景,如梦似真,历历在目。
与此同时,天生没有掌纹的左手手掌,掌心有一点青光从虚到实凝聚而成,从青光凝聚而成的地方开始有掌纹蔓延生长。
半晌,陈长安轻轻吐出一小口浊气,脑海中的画面一个个消失,恢复清明,只是当这个今天刚好年近八岁的少年再次抬眼望向走过来的陈破甲,视线中已是一片朦胧。
前世沿着地府黄泉追了父母一路的记忆,都在这抬眼中涌上心头。
“长安,今日你八岁生辰,爹爹送你样东西”,陈破甲走到陈长安面前,拿出揣了一路的平安扣,根本没有去管脸上的鞭痕,满眼期待的看着他。
接过平安扣,望着眼前手掌粗糙皮肤黝黑却满眼是自己的父亲,前世今生的记忆一齐涌上心头,陈长安一头扑进父亲的怀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使尽的摇着头,什么也不说。
爹,娘,往生路难行,常安终于追上你们了!
不管这个世界有什么,这一世,一定再也不让父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不能将前生的遗憾再次重演。
是夜,长安城外的一座小院子里,刚刚八岁的小男孩抬头仰望星河,眉间金色莲花印记一闪而逝,来到这个世界八年的陈长安终于开口说话:“常安,长安,一世常安,一世长安!”
左手掌心纹路青色光晕流动,顷刻间,左手掌纹已满掌!
长安城东方圆十里,百鬼夜行,众生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