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亲住在县城里, 令语转到县城上高中的前一年,父亲因为教学出色,调任县第一小学做主任。父亲到县里后,一直住在宿舍里,很少回家,母亲没有他宿舍的钥匙,来看他,只能在宿舍门口等,十次里只能等到一次。 她到县城上学时,母亲催她住到父亲宿舍里,她嚅嗫着向父亲开口,父亲推说不方便,让她住学校宿舍安心学习。
令语从车窗看出去,县城变化很大,几乎所有的老建筑都推翻重建了,她只能凭招牌认出一些从前去过的地方。县小学门口的老桂花树还在,而且更加繁茂,遮住了一大片围墙。
出租车逐渐上坡,本县是山地,勉强将一些山坡平整出来,盖了几个新小区。 父亲的家快到了,在一个欧式风格的小区里。
令语下了车,摁了门禁, 里面传出女人的声音:门开了,上来吧。
令语心里有点说不清楚的味道,她记得这个声音,是父亲现在妻子的。 在她上高三的时候,父亲下定决心和母亲离婚,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来,但这一次母亲同意了。她记得她周末回家,邻居们聚在外面窃窃私语。她犹豫地走进家里,她实在很怕再见到父母争吵。父亲正在整理打包他的东西, 母亲不在屋里,她听到哭声,走出后门,看到母亲坐在地上,眼睛又红又肿, 神色呆滞的看着小溪。她有点怕,叫母亲,母亲不应。她又叫了一声,母亲回过头来,哑着嗓子说:我和你爸离婚了,他要走了。她不明白。母亲坐着,肩膀塌下来,好像终于放下了千斤重担,却已经被压垮了。
她后来从人们的议论中知道父亲现在的妻子那时已经怀孕,有人愤愤不平地劝母亲拖下去,看他们怎么办,母亲只是说:累了,不想再争了。
令语上了楼,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来应门,她热情的从令语手里接过包,笑着说:“令语来了,这么远的路,辛苦了“。她一边回头喊:令语来了“。
父亲从里面出来了,令语看着父亲。他这么多年竟然变化不大,头发白了一些,也瘦了,但是眉眼依然俊秀,窗外的夕照投一层温暖的橘色在他的身上。
父亲辨认着令语,停片刻说:都要认不出你了。令语小的时候长的像母亲,大了,张开了,显出一些父亲的特征:白皙的皮肤,窄脸盘,说话的神情也像,尤其是客气的时候,和父亲那种冷淡自持的神气如出一辙。他没有想到当年羞怯笨拙的女孩子竟然最后是最像他的。
从沙发上站起一个人,叫:小语。 令语看过去,她有点吃惊,是哥哥。 哥哥长的像父亲,年少的时候俊美挺拔,在人群中很突出,他以前叛逆冲动,总是睥睨一切的样子。他只比她大两岁,现在却切切实实一副中年人的样子了,他脸上那种自信和锋利没有了,背有点弯,带一点唯唯诺诺和麻木的神气,身材也发福了,脸上肉多了,五官钝了,和父亲在一起,竟然还是父亲更引人注目。
一个女人从厨房里出来,端着菜,笑着说:“小语来了,快来吃饭“。令语认出是嫂子。
他们围坐下来,父亲的小儿子也从卧室里出来,小儿子像他秀气的母亲,圆脸,长眉小嘴。他坐在父亲旁边。 嫂子在厨房和餐厅见穿梭,把菜一道道的端上来。
父亲的妻子说:“阿兰,别忙了,一起吃吧”。
嫂子端上一盘菜说: “妈,这是最后一盘了”。 说完,她也坐下来了。
大家吃着饭,父亲和哥哥话都不多,父亲的妻子很热络,问了令语很多国外的事情,令语老老实实的告诉了她。她指着小儿子说:“令语,你这个弟弟很聪明的,他刚上大学,我们也想让他出国,你要好好带带他,到时候他申请大学的时候,还要请你多帮忙。”
小儿子有点不耐烦,插话说:“申请大学都要靠自己,她又不是大学校长、大学教授,能帮上什么忙!妈,你们总是乱操心。”
令语笑笑,不说话。
父亲也说: “令行说的对。人要靠自己,不能想着依赖别人。令语不就是自己一个人闯过来的吗?”
父亲的妻子回应:“令语在国外这么多年,比我们懂出国的事。 一家人互相帮忙应该的,不是要依赖她。令言这么多年,咱们不也一直帮着他吗,找工作,换工作,孩子上学,买房子,哪样我们没帮。”
令语看哥哥,哥哥正低头吃饭。 嫂子帮腔:“妈说的对,我们是一家人嘛。”
令语低头,慢慢的喝汤。父母离婚后,应该是父亲负责她的生活费,父亲工作忙,做到小学校长又调任县政府,又逐渐升职,父亲的妻子接手过去,给她每个月寄生活费,并不总是很准时。 大三开学前,学费迟迟没给她,她打电话给父亲家里,父亲妻子接了,让她到县里来拿。 她从镇里母亲家赶到县里,父亲家里没人,门锁着。她坐在门口等,直等到傍晚,看到他们一家三口从外面回来,父亲牵着小儿子的手,看到她有点惊讶。她那会儿已经手长脚长,瘦高的身体套着一条布裙子,红着脸要学费,父亲看了妻子一眼,父亲妻子笑着解释她忘了令语要来。父亲进去拿钱,令语在门口等,觉得每一秒都是煎熬。 到大学毕业,她并没有贫困不继,父亲大概也觉得他已经尽职,但她却忘不了那些小小的羞辱。
十七年过去了,她又到了父亲家里。灯光照在六个人的头上,碗筷声音交叠,饭菜的味道弥漫,父亲不说话,令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吃完饭,哥哥嫂子起身告辞,哥哥晚上要值班,嫂子要去兴趣班接孩子。
令语一直送他们到小区门口,看着哥哥骑车带着嫂子离开。外面天已经黑了,沿路的合欢花树枝条交错,路灯光从枝叶里偷出来,地上落着一些粉色的花。嫂子靠着哥哥后背,哥哥不回头,一路下坡,开到明亮的大路上去了。
令语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 她知道哥哥并不是一个很能干的人,读书不好,做生意也做不成。他和她一起在父母不和的阴影下长大,他和母亲更亲,他以前从来不屑于讨好父亲。她记得有一次夜里,她在梦中惊醒,父亲和他在争吵,母亲在一旁哭泣。哥哥握着拳头,额头冒出青筋,扭曲着脸冲父亲吼:“你不喜欢妈妈,为什么还要和她生下我和妹妹!” 这也是她想问的,但她没有勇气问出来,她隐约知道答案,那是丑恶的,羞耻的,这个朦胧的答案一直压在她心里,使她畏惧男欢女爱。
父亲和母亲离婚后,哥哥回到县里,到学校找她。她跟着哥哥走啊走,一路走到学校后面的山顶上。山下是水库,在阳光下闪亮如银,风吹着他们的脸。哥哥对她说:“小语,你不要害怕,哥哥会一直在“。他转过头,俊朗的脸上满是痛苦:”我绝对不会像爸对妈妈那样对待一个女人。”
令语相信他对嫂子很好,但是他的脸上没有幸福。也许这就是生活,时间冲淡一切痛苦和狂喜,岁月稀释所有决心和坚持, 到最后,无悲无喜。
令语回到父亲家里,父亲的妻子和小儿子出去散步了。父亲坐在沙发上,一盏落地灯开着,昏黄的光照着他。窗外有风掠过树梢的声音,还有一只早早出来的秋虫已经在草里低鸣。
父亲示意她坐到沙发上,她顺从的坐下来。
父亲开口:“你大了,不能老是一个人,找个可靠的人早点结婚。我和你妈妈。。“他停了下来,说不下去。
他站起身,说:“来,我写幅字送给你。“
令语跟着他到了书房,看着他铺开纸,研墨,他提起笔,一笔笔写下: 浮云时事改, 又停下。
他叹口气,把笔掷到纸上,“老了,写不好了,算了, 算了。“
令语知道下一句是:孤月此心明。
因为父亲喜欢写苏诗,她以前练过很多首。
墨水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翻卷扩大,染成暗黑的一团,渐渐盖住了字。她沉默的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