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Sometimes happiness is not knowing the whole story.” 令语听师姐Julie这样讲。 Julie一头丰盛的黑发，荡漾披拂在肩上，说话的时候眼中含笑，一个系的男老师和男同学都对她友善有加。

Julie拿着装香槟的纸杯，下巴点点她们的导师太太。导师Aaron是助理教授，今年要评tenure（终身教职），科研做的有声有色，贯彻以色列人不走寻常路的风格，以直接和大胆出名。他三十出头，暗色皮肤，高个子，一双鹰目。 他太太白皙苗条, 站在他身旁，笑容满面地和系主任夫妇聊天，偶尔转头看一下他们的两个孩子。孩子们正在草地上奔跑追逐，浅色的卷发在阳光里闪亮晃动。

令语问Julie，“为什么这么说？”Julie转脸看她，嘴角翘起，“你真的不知道吗？”

令语想起了中国同学们在Julie背后的窃窃私语，也想起Julie有时眼神妩媚的和Aaron斗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从来没有去想过，她对别人的事情几乎漠不关心。

Julie笑了，“就知道你两耳不闻窗外事。 你真挺适合做科研的。”

令语微笑：“你做研究才厉害，老师很信任你。谢谢你向Aaron推荐我。”Julie本科时就是系里的风云人物，学习一流，人才出色，现在在Aaron的组里也是骨干，已经发表了很好的论文。 Aaron可不会白付工钱， 他接受令语是希望她像Julie一样能干活。

Julie喝下一口香槟。她脸上已经微有酡意，唇色鲜红 。 她有点放肆的评价：“令语，你和我都不够傻，你看Jenny和小敏，她们正正好，中等样貌中等智力，普通的快乐，短暂的伤心，一个平庸的男朋友稳稳妥妥，再冒尖的她们也不要。 我么，想要的太多，但是看的太清楚，也许最后两手空空。 ”

她靠近令语的脸，滑腻的胳膊绕住令语的肩，一股暖香和酒气笼过来，“你不要像我一样。难得糊涂，记住了，嗯？”令语觉得她醉了，任她贴在身上。

几位女生帮系主任太太端出甜点，放在后院桌子上，大家围拢过去，Aaron和太太穿过草坪，招呼孩子们。Aaron俯身抱起小女儿，一下子举到肩上，孩子高兴的叫，他太太手里牵着儿子，仰头笑看女儿。夏季即将到来，阳光像金色的雨，热烈的洒下来，草地树梢都在闪烁，男女的衣裙是浓烈的色块，移动着，模糊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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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令语回到家的时候，文俊还在等她， 他看着球赛，包了一些馄饨，令语一回来，他就煮了一碗，摆好勺子，放在桌上。令语一边吃，一边心疼的嗔怪他：“你也忙了一天，早点休息， 不用等我的。”

文俊坐在旁边，摸摸她的头发，问：“好吃吗？”

令语在系主任家的聚会上也没吃什么，后来又到图书馆查资料，直到闭馆，早已饥肠辘辘，她稀里呼噜的吃完了，放下勺子，叹息一声：“太好吃了！”

文俊笑：“你要求真低，人家都说到美国厨艺就练出来了，还真是这样。估计我妈怎么也想不到我连馄饨都能包了。”

令语拉住文俊的手，抚摸他温热 的掌心，有点歉疚，她的课业太忙，还要在老板实验室里做牛做马，她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 文俊临时申请出国，英语和本科成绩都不好，只能先上语言学校。他的功课要比令语少一点，在家的时间多一些，经常她晚上回家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在等她。

文俊反握住令语的手，“别这样，你看，出国是对的，我学好英语，再申请读博，找一个好工作。咱们将来买一个带游泳池的大房子，玩遍美国，多好！”

令语点点头。她喜欢在美国，美国和中国之间鸿沟般的差别，像一个巨大的空白，让新到美国的年轻中国学生茫然摸索，不自觉的和同伴紧紧携手，不至于惶恐迷失，在这个全新的国家里，她和文俊互相依靠，生活简单明确，不再有复杂无边际的人际交往，也没有含混又诱惑的野心，他们像被裹在在一个真空小气泡里，她属于文俊，文俊属于她。其他的人只是在谋生旅途中偶然碰面的行人，无关紧要。 她珍惜现在的幸福。

夜深了，令语沉沉睡去。 文俊坐起来，近一年的语言学校学习，他在一张小桌子前坐了一年，像个乖乖的小学生，他的英语提高不少，可没有收到任何学校的offer。秋季还要继续上语言学校，昂贵的学费从哪里出？ 他工作三年的有限积蓄和父母的支持经过一比八的汇率一折兑，薄薄见底，已经用罄。过去几个月的生活费都靠令语的奖学金。 难道学费也向令语要？她的奖学金付了房租和伙食并不剩多少。 令语这一年一件衣服也没有买过，吃的都是挑最便宜的东西。 而父母只是普通职员，向他们伸手，他们只能向亲戚告借。文俊烦躁的抓抓头发，他在国内如鱼得水，没想到在美国会这样窘迫。

令语在梦中呓语，似乎在叫他的名字。月光从百叶窗里透过，她的脸温柔明净，还带着一丝笑意，在做什么甜蜜的梦？文俊轻轻把她的胳膊放到薄被下，下床走到桌前坐下。他拧亮台灯，从书包里抽出一张GRE模拟试卷，皱着眉头做起题目。

他们住一间小小的studio(通间)，长宽不过几米。 室内一床一桌两把椅子，还有他们俩从街边捡回来的一张旧沙发和一架厚重的老式电视。门边就是厨房，几个锅碗堆在壁橱下的阴影里，老冰箱占据了墙角一大块，嗡嗡作响。一丝夜风从门底绕了进来。二十五岁的令语蜷睡在床垫上，微微的鼾息。文俊伏案夜读。

月亮在云层中行走，照进公寓楼里小小的屋子和两个年华正好的人。

外面有人扶醉夜归，啤酒罐头掉了下来，在寂静的街上哐啷滚动，醉酒的人嬉笑几声，走远了。

这个美国东北部小城在银白的月色中入睡，不到一百公里外，大西洋的波涛一阵阵从地球边缘拍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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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进的博士生是没有假期的，睁开眼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工作。 令语暑假没有修课，照样在导师实验室忙碌，还在Dr. Kim，计算机系里一位来自韩国的教授那里打杂。 Dr. Kim和Aaron一起申请了一个基金，令语被分配来协助数据录入和处理。

Dr. Kim面容清瘦，很和善，他在办公室里忙碌了一天，轮番指导博士生，傍晚的时候大家坐下来开总结会。令语不是他们组的，坐着旁听，看他们怎么规划项目。

会议结束，Dr. Kim建议他来叫外卖，犒劳大家一下。 学生们一阵欢呼，Dr. Kim哈哈笑，打电话订餐。 学生们一旁闲聊。 Dr. Kim 的研究组有五个学生，两个美国男生，一个中国男生，还有两个韩国女生。她们比较朴素，不像一般的韩国女孩那样装扮入时。 其中一个女孩Yueng抚着脸说，读博士哪还有时间敷面膜逛街选衣服，整天灰头土脸，等着博士毕业典礼那天一定要好好化妆一下。令语微笑着听她抱怨。

外卖很快送到了， Dr. Kim走过去付钱，令语和Yueng边聊，边清理桌子，她听到熟悉的声音，“96 dollars in total. Thank you，Sir! ( 一共96元。谢谢你，先生！)”，她转过头，看到文俊。他一手提着保温袋，一手从Dr. Kim手里接过小费，他脸上是客套的笑容，眼里有一丝疲倦。他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他视线转过来。他看到了令语。

令语直起身，手勉力撑在桌边。她没想到。

文俊顿了一下，继续收下钱，塞进裤袋，迅速转身离开了。

他听到身后学生们的说笑声：“美味的中国菜！开动， 开动，令语，快来吃。”

他记得刚才令语的样子，高瘦文静，和一群活泼的学生和教授一起谈天，谈什么？是新的研究项目吗？是要开始的论文吗？ 他抬起衣袖闻了闻，有没有厨房油腻的味道？ 他攥紧手，加快步走。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脚步声匆忙的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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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令语和文俊对坐在桌前。令语问：“文俊，你什么时候开始送外卖的，你怎么没告诉我？”

文俊的长手指敲着桌面：“上个月开始的。怎么? 你觉得不好吗？”

令语急忙说： “没有。但是在校外打工是违法的。 我担心你的安全。”她有点着急：“文俊，我们缺钱吗？我还有奖学金。我听说今年我们系有多余的经费给博士生，我可以申请，我还可以去教课。”

文俊看着她：“你知道我没有拿到offer，秋季还要交语言学校的学费。送外卖收入不错。你不用担心“。

他站起来，“太晚了，咱们睡吧。明天你还要去实验室。”

令语拉住他，“文俊，我不想你做违法的事情，万一被警察查到，怎么办？我们的车经常抛锚，这里治安又不是那么好。你耐心点，在语言学校好好上课，把托福GRE 考好了，肯定能拿到有奖学金的offer。”

文俊有点不耐烦：“我说了，秋季要交学费，光靠你奖学金不够的。你考虑的太多了，那么多打工的人，有几个出事的？”

令语 咬唇：“文俊，我们结婚吧，结了婚，你可以申请F2陪读签证，可以在学校旁听课，拿到了offer，再转F1学生签证。你就不用打工赚学费了。”

文俊看她，她面颊透出一点点红，倔强的眉头微微上抬，两眼隐藏不住幼儿般的祈求和期待，他心软了，“小语，你在向我求婚吗？我们不要这样仓促结婚。你等我，好吗？我会给你一个最好的婚礼，我们的家人朋友都在，看你有一个值得你骄傲的丈夫。”

这是不是一个承诺？令语在心里回味，“文俊，我不在乎珠宝首饰婚纱场面，这些完全不重要，你现在就是最好的。”她停了一下，继续说：“我知道你不想当陪读丈夫。没关系，我等你。”

文俊叹口气，搂住她，“谢谢你，令语，有你真好。”

他的怀抱温暖甜蜜，“令语，我喜欢和人打交道，餐馆也是美国生活的一部分，是不是？我不像你可以在实验室待一整天。在餐馆工作，可以见到不同的人和事情，我其实并不讨厌。说不定会有一些机会。“

令语抬头，“真的吗？”

文俊微笑：“我为什么要骗你？你不困吗？咱们出去散散步，我和你说说餐馆的好玩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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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晚风柔和熏香，吹拂在脸庞上，路边人家的绣球花一簇簇的藏在枝叶里，窗口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文俊和令语拉着手，轻笑着走在七月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