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齐敏在车站边惶惶的绕圈,不敢走远,怕自己找不到路,又不敢问人,几个举着旅店牌子拉客的女人看她走过去又走回来,出声问她是不是要住店,她连忙摇头,又回到站前的栅栏边站着。她一直站到腰和腿都酸痛了,行人从她身边一个个过去,马路上汽车摩托车飞驰而去,对面矗立的楼那么高那么冷。她实在站不住了,向旁边的小街走,站在街口看到里面好像有个红色的灯牌,闪着“旅店”两个字,她犹犹豫豫的往里走,走到小街里头,回头看,车站那边灯光很亮,她继续走。
旅店门厅很小,灯光又暗,一股浑浊潮湿的味道,几个客人手里拿着牙刷牙杯,在走廊里拖拖沓沓的走,一个年轻姑娘坐在柜台后面在值班,歪着头拿指甲刀在锉指甲。
齐敏靠近柜台,清了清嗓子:“嗯,我想住店。”
值班的女孩 抬起头,眼睛从整齐的刘海下面扫一圈齐敏:“一个人?”
“嗯。“
“双人间还是四人间?”
“四人的,多少钱?”
“三十。”
“这么贵!”齐敏吃了一惊,不做声了。
女孩看看她,“住吗?”
齐敏扭头看看身后黑不隆冬的小街,咬了咬下唇,从口袋里的那卷钱里抽出四张,递给女孩。女孩接过卷皱了的钱,点了一下,问她:“身份证呢?登记一下。”
“啊?我没带身份证。”齐敏慌神了。
“出门不带身份证?”女孩皱眉:“真是的!身份证号码呢?报一下。”
齐敏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报了身份证号码,女孩在登记簿上记下来,又问了名字和地址,都记下来,给她一张收据。
“好了,104房间,里面有人了,敲门进去,女洗手间在走廊北头。”
“哦。”齐敏看到女孩低下头继续挫指甲,不理她了,就转身去找104房间。
门没锁,她推门进去,已经有两个女人住在里面,正在聊天,看她进来,转脸打量她,注意到她走路姿势有点奇怪,又盯着她的腿看。齐敏低下头,避开她们的视线,坐到一张空床上。床上铺着又硬又厚的棉被,被套和枕套都发黄了,印着褪色的旅店名字。
她脱下外套和裤子,叠好了,压在枕边,穿着毛衣和秋裤躺进被窝。
一个女人问她:“姑娘,你要睡了?”
齐敏回答:“嗯。”
那个女人说:“那我们关灯了。”说完,齐敏听到她下床走到门边上关了灯,又摸索着回到床上。
她们继续聊,齐敏睁开眼,摸了摸外套,又不放心,把口袋里的钱拿出来,握在手里。
她全身乏力,连翻身都觉得累,膝盖连接假肢的地方又酸又痛,但这不是在家里,她不想把假肢卸下来。她挪了挪左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又把右腿推过去一点。
她不想再动了,等明天吧,明天再想办法。她合上眼,明天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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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敏下了公交车,一路走,一路找,她已经有了主意,她买了一张地图,她准备把上面所有的公交路线都走一遍,把地图上标出的厂子和自己沿路看到的厂子都打听一遍。
她现在走的这条街有一家机械厂,她走了一会儿,路过了饭店、学校和商店,不放心的停下来,又对着地图看,确认方向对了,继续往前。
厂子到了,铁栏杆门往里敞着,门口挂着条白底红字的牌子,一个老头坐在一张缺了扶手的办公椅上,守在大门里边。
齐敏站在门口,扶着门往里张望,厂院角落里一棵老梧桐树,旁边停着一辆面包车,院里还有两间办公室,厂房门开着,看不清里面,但是能看到电焊的蓝色弧光和火星闪动,还有机器开动时摩擦划拉的声音。
守门的老头眯起了眼睛瞅她,问:“干嘛的?”
他棉袄外面套了件蓝色的旧制服,脸上又是不耐烦的样子,齐敏心里一阵胆怯,小声说:“我找一个人。”
老头从椅子上站起来,“找哪个?”
“你们厂里有没有叫程俊生的?”
“嗯?什么?”
“程俊生。”齐敏大点声又说了一遍。
“做什么的?”
“可能是做电焊的。“齐敏声音低下去。
“程俊生?“老头眼睛往上翻,在头脑里想,齐敏紧张的盯着他。他摇摇头:”没听说过,没有这个人。“
齐敏一颗心沉到胸口下面,手也从门上滑下来。
厂房走出三个男人,抬着一台机器往面包车上装。
老头回头叫他们:“哎!我们厂里有叫程俊生的吗?“
那三个人把机器抬进车厢,拍了拍手,有个人问:”什么?“他们看到老头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站在一起,好奇的走过来。
男人们都二十来岁,穿着深蓝色工作服,他们走近齐敏,盯着她瞧,齐敏不自在的侧过脸。
老头说:“这个女孩子找一个叫程俊生的,是叫这个名字吧?“他又问齐敏。
齐敏点头。
男人们杂七杂八的说:“没有。我们厂就这么点儿大,没有叫程俊生的。““没有啊!”“没得这个人。”
齐敏扯了下嘴角,想客气的笑,可是笑不出来,只能干涩的说:“哦,谢谢你们。“
一个男人的眼睛在她脸上扫了一圈,然后问:“你不晓得他在哪个厂?“
齐敏摇摇头。
“他是你什么人?“
齐敏脸涨红了,没有回答他。
男人们暧昧的相对递眼色,笑了:“不晓得在哪个厂,南京这么多厂,你怎么找啊?“
齐敏发窘,低声说:“我有地图,一个个找,终归能找到。“
老头看到她手里拿着南京市地图,咂咂嘴:“很多厂地图上都没标出来,还有郊区的厂呢。你这样瞎找,找不到的。你找了几个厂了?”
齐敏捏紧了地图,呆呆地看他。
老头教导她:“人失踪了,你去派出所报案,让警察找。你一个女孩子,这样找,找到哪一天啊!“
齐敏苦笑了一下,“谢谢你们。“
她转身走开。
男人们和老头从后面看到她走路不利索,右腿僵直,走了几步,抬起胳膊抹了一下脸。他们知道她哭了。老头看了一下,坐回到破椅子上。
齐敏听到他们在后面议论:“走路好像有问题呢!”“哎呦,可惜了,长得蛮漂亮的!”“是找男朋友的吧?”“你是想也有个姑娘来找你吧?“他们哈哈笑起来。
齐敏低着头,着急的迈快脚步,但是右腿使不上力,身体更僵了。
一个男人追上去,“喂!“
齐敏急忙擦了眼泪,转回头。
这个男人粗眉圆眼,嘴边一圈毛茸茸的细胡子,还很年轻。他说:“你这样找,纯粹是碰运气。不要找了。“
齐敏低头不说话。
“看来你也不听别人劝。你往前走,过红绿灯,右拐,那条街上有两个小厂,地图上可能没有,你去找找,多问问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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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上七点多的时候,齐敏不知道自己走过多少街了,但她知道找了一共十个厂,没有一个厂里有程俊生,没有人认识他。这个人像是掉到地缝里了,无影无踪。
齐敏坐在路沿边,她实在走不动了,她右腿假肢连接的地方钻心地痛,左腿抬起的时候腿肚子发抖。她一天只有中午的时候吃过一个馒头,但她不觉得饿,不想吃东西,只是肚子里有点恶心,胸口像塞满了石头一样发闷。
她打开地图,借着路灯光看地图。她用手指顺着公交线路摸下去,从城北到城南,她坐了四条公交线,还有多少线路?她把地图举起来,贴近了看,那些红色的公交线路像密集的蛛网,她数不清楚,这个城市怎么会这么大,还有那些通往郊区的线路画到地图边缘了还在延伸。她盯着地图,上面充满了陌生的地名,每个地名都像一个冰冷的堡垒,躲在遥远疲惫的路途后。这些干巴冷漠的网格、名字、标志和线条后面真的有程俊生吗?
路过的行人打量这个呆坐在路边的姑娘,又走远了,一个个自行车和汽车的轮子从她眼前转过去,身后商店的老板在叫自己的孩子快点做好作业吃晚饭。
齐敏盯着地图看,眼睛看的酸了,看到痛了,视线模糊了,地图上的字都粘到一起,那些公交线晃成了线团。她垂下头,无力的把地图贴到脸上,肩膀耸动,无声的哭了起来。眼泪涌出来,流过脸庞,打湿了头发,浸透了地图,泡皱了那些个陌生的地名。
她哭了很久,街上的行人稀少了,车辆也少了。她踉跄着站起来,手里拿着地图,瘸着腿朝着公交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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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的晚上,齐敏在一家医院外面过夜,急诊室整夜亮着灯,病人、家属和救护车进进出出,她觉得这里很安全。她在避风处的墙角把已经快要破掉的地图摊开,坐在上面,双手环住膝盖,头搁在膝盖上。有人推着轮椅从旁边经过,有人穿着皮鞋,响亮的吐一大口痰,然后阔步走过去,有个小孩子犹豫的在她身边停住,又被大人催着走了。到深夜的时候,人少了,急诊室的红十字灯让人安心的亮着。齐敏撑住墙,站起来,吃力的走一步,又坐下来。地上太冷了,冷气钻进身体里,冻得她直打哆嗦。她又站起来,一步步挪到急诊室里,里面的热气和嘈杂扑面而来。她等到一个空椅子,跌坐下来,头一歪,睡着了。
早上,齐敏回到了长途车站,她头发凌乱,面孔上一层灰尘,两眼又干又红,眼睛底下浓黑的青色,表情木讷。
她一步高一步低,走到售票处,排在队伍里,机械的跟着人群往前挪。
“敏子!”她听到有人在叫她,她慢慢的转头。
她看到一个女人憔悴的黄脸,神色惊喜,朝她跑过来。
她移动眼珠,看着这个女人。
她妈一把抱住她:“敏子!敏子!我找到你了!“她妈声音变调的哭喊。
旁边的人都盯着她们看。
她妈紧紧抓着她的胳膊,一边抹眼泪:“敏子,你把妈急死了!”又上上下下仔细地看她:“你还好吗?你饿不饿?累不累?“
齐敏像是刚刚认出她妈,从喉咙里发出不明的嘶声,过了会儿,才说出话:“妈。“
“我来找你,你一走,我就来找你了,你大舅和表哥也在找你呢,我们每天都要来车站这边看,看你会不会来买票回家。我真的等到你了!“她妈拉住她,”走,我们去找你大舅和表哥,让他们不要找了,我们一起回家!“
她妈半扶半抱,带着她到售票处外面,大声喊:“大哥!找到敏子了!”
大舅和表哥就在外面,听到声音跑过来。大舅一拍大腿,连声说:“找到了!找到了!找到就好!”表哥看她的样子,问:“敏子,你吃过饭了吗?”
她摇摇头:“我不饿。”
“不饿也去吃点。“
他们一起在站外的小饭店吃饭,她妈不停的给她挟菜,“多吃点!多吃点!你受苦了!“
她把饭菜一口口填进嘴里,肚里开始有了热气,吃了一点儿,她推开碗:“妈,我饱了。”
“再吃点啊,你妈真正担心死了。敏子,你不能再这样不打招呼跑出来了。你要是出什么事,你妈受不了的。“大舅对她说。
齐敏点点头,“你们不用担心,我说过,我很快会回去的。”
“不说了,让敏子歇歇,她看起来累的!”表哥在旁边打岔。
吃完饭,他们买了车票,上了回家的车。
她妈扶她坐在里面,然后挨着她坐下。齐敏闭上眼:“妈,我累了,我睡会儿。”
“你睡,你睡,到了,我叫你。”她妈帮她理了理头发,“睡吧,敏子。”
她侧过头,靠着车窗睡。
她感觉到妈妈在看她,她闭紧了眼。她好像睡着了,好像没睡着,浮在一团浓雾里,能听到周围的人声,却分辨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到了中途,她睁开眼,妈妈头往后靠在座椅上,脸上原来紧张的皱纹都松垂了,张大着嘴,发出鼾声,睡着了。
窗外的田野里积着薄雪,这里昨天下了雪。雪在麦苗间和树干上,一团团,洁白无暇,村庄起伏的瓦顶上雪像浅白的浪,有农人踩着雪走在长长的田埂上,温和的日光照亮了片片薄云,远天是轻柔的淡蓝色。
齐敏长出了一口气,气触到窗上,漫成白雾。她伸出食指,轻轻的划一下,雾破了,露出一道透明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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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轮车停在齐敏家门口,齐敏妈扶她下车,虎子第一个迎上来,绕着她们汪汪叫,起劲的摇尾巴,还往齐敏身上跳,齐敏爸随后过来,欢喜的搓手,扶住齐敏另一边胳膊。
对门的黄三和他老婆正在门口杀鱼,站起来朝他们张望,喊:“敏子回来了?”
齐敏爸笑着回头答一声:“回来了!”
他们扶着齐敏进了她的屋子,让她靠在床上,她妈帮她脱了外套和裤子,卸下假肢,让她爸去打水给她洗脸泡脚,又下面条给她吃,一通忙活之后,她妈也累了,躺到东屋里歇下。
齐敏裹在松软厚实的被窝里也很快睡着了。
她一觉睡到傍晚,睁开眼,屋里昏暗寂静,外面还有一点微光。她听到前屋的声音,有几个邻居过来送包子和蒸糕。她妈过去几天忙着找她,家里没来得及蒸过年的包子和糕。
齐敏听到她妈在讲述找她的辛苦,听的邻居唏嘘不已,纷纷安慰,“还好,赶上三十最后一趟车,好运气哦。”“过了新年就转运了!”“人好好的回来就是好事!”
齐敏不想出去看到这些人。她穿好衣服,打开灯,坐到梳妆台前。
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的梳头发,镜子里的人面庞洁白,头发乌黑,嘴唇还像花瓣一样粉红,但是双眼空洞无神,像两粒塑料纽扣。
九个月前她坐在这张梳妆台前,小容给她画眉抹口红,她穿了一身红裙,忐忑欢喜的等待婚礼开始,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从未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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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初二、初三街坊们都没有看到齐敏出来,初四她舅舅一家来回拜,大家看到她了。她帮着她妈做饭,招呼亲戚。
有些人装作无意的从她家门口经过,和她拜年:”敏子,新年好!恭喜发财!“
她穿了件大红绒面的新棉衣,棉衣火红,衬得她的脸像白玉一样,只几天没见,她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下巴尖尖,脸上原来的稚嫩圆润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眼睛黑沉沉的,看人的时候盯得紧,似乎在透过眼前的人看着其他什么,开口说话还是很大方,没有躲闪回避,但是没有原来随和认真,彷佛要打发别人一样。
她漫不经心的回答:“新年好。”
打招呼的人感觉到她语气的冷淡,从她尖锐的嘴角里看到一点嘲讽,就讪讪的不再搭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