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大魏天启元年,帝都大梁城。
仲春二月,北国冬的气息还未消散,帝都一派低迷,街上不见几个行人,满城一片萧条。
然而,帝都这低迷与萧条的景象并非仅仅因为这尚未消散的寒气,还因不久前那一场震动乱世的浩劫。
天启帝在登基之前乃是大魏凌王,原本享有无尚荣华与至高权威,然而他却为夺大位而一朝起干戈,兴兵造杀,血洗太子府,最后竟还丧心病狂地一把火将太子府烧成了灰烬!
兵变之后不久,昌盛帝也因伤病积重难返而一命呜呼了,于是“众望所归”的楚天尧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登上了帝位。
因这一年是庚寅年,故世人称之为庚寅之变。
如今距兵变虽已近半月,战乱残迹也早已被清理干净,可人们仿佛还能闻见萦绕在鼻息间的血腥之气,还能听见回荡在寒空中的凄厉哀嚎,还能看见太子府上空那映红了半边天、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的熊熊烈火。
城东,榆林巷。
往来稀疏的人群间走来一名青衲锡杖、眉毛胡须一片花白的老僧,其僧衣、芒鞋明显附着远途跋涉的风尘,然面上却不见疲态,双目炯炯有神,其人超凡脱俗、浑身得道高僧的气质引来路人频频侧目。
只是,老僧的眉间隐隐藏着愁,似是有什么极沉重的心事,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左顾右盼,似在寻找着什么。
很快,老僧便见到前方不远处一座静静矗立在大道旁、朴素却又不失威严的府邸,眉眼倏地舒展开,嘴角也扬起浅浅的笑意。
老僧趋步来到那座府邸前,但见中门禁闭。
他抬头仰望,见门上高高悬挂着“慕府”二字。
这是开国功臣之一、大魏护国柱石慕谦的府邸。
为奖励慕谦为大魏江山立下的汗马功劳,昌盛帝在立国之初便为其加官进爵,授柱国大将军,封一方诸侯,任紫耀军主帅兼鄢州刺史,镇守北境重镇鄢都。
老僧凝望了匾额一阵,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过了半晌,他好似才回过神来,转而走向侧门。门开着,门口有两名箭袖青袍短靴的护卫。
老僧上前施了个出家礼,道声:“阿弥陀佛。”
两名护卫也抱拳回礼,老僧道:“二位施主有礼。贫僧云游路过京师,可否讨碗水喝。”
此时,门内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请大师进来吧。”
两名护卫回头,恰见一玉钗简髻素面常服的少妇抱着一个正在哭闹的婴孩路过。虽已为人妇、为人母,但武人英姿不减,慈眉善目间尽是藏不住的巾帼风采。
她便是慕谦之妻柴氏,闺名素一,字冰心,出自将门,亦是难得一见的女中豪杰。
两名护卫忙躬身应道:“是。”
但听柴素一又吩咐道:“另外通知厨房,给大师备些斋饭。”
“是。”其中一名护卫领了命便向后厨走去。
另一名护卫便侧身将老僧往府里引:“大师请。”
柴素一冲老僧含笑点点头,随后便哄着孩子入内去了,可老僧却是在见到柴素一的瞬间有片刻的呆滞,眸中满是惊诧,直到柴素一转身离去,他都好似未曾察觉。
“大师?”那护卫见老僧没反应,便又叫了一声。
老僧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了声谢,然后随之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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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堂偏厅里,面对三素一汤的斋饭,老僧竟是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柴素一怀中正哭闹的婴孩。
有远客到,丈夫又远在鄢都,她身为当家主母岂能不出面招待。
原本她不该带着孩子出来见客的,可今日不知怎的,无论奶娘、丫头们如何哄,这孩子就是一直哭闹不止。
于是,她只得亲自哄,哪知还是不管用,孩子还是一直哭闹不止。
柴素一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对老僧歉意道:“对不住,让大师见笑了,这孩子平日都很乖很安静的,今日也不知怎的……”
说着,她低头看着怀里哭得满脸涨红的孩子,心一阵一阵地揪着疼,眼中又不自觉地浮起泪光,急得额间头发都被汗水沾湿了。
她自十六岁嫁与慕谦,两人一直相敬如宾,是令世人艳羡的楷模夫妻。若说有何不足,那恐怕就是二人成亲八载却一直无所出。
若是寻常人家,遇到这种情况只怕早就不知纳了几房妾室了,但慕谦与柴素一八年来却是一路风雨相伴,不离不弃。
许是慕谦的深情专一和柴素一多年来的虔诚祈求终于感动了上苍,年至二十三的她才终于有了身孕,并于去年腊月初八诞下一个男婴。
慕谦年过三十才终于有了这一个独子,故而全家上下都十分宝贝这个孩子。
是故他今日无故哭闹不止,全家上下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更是把柴素一急坏了,也心疼坏了。
老僧却似对柴素一所说毫不在意,只一直盯着那孩子突然口吐意外之语:“施主,可否让贫僧试试,或可让这孩子安静下来。”
柴素一因为孩子的哭闹六神无主,故不曾留意到老僧表情的异常,听他如此说,她也生出一丝希望。
她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想着眼前之人一副得道高僧的样子,或许他真的能让孩子安静下来。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她将孩子交给了老僧,同时满怀希望道:“那就有劳大师了。”
老僧极其小心、视若珍宝地接过孩子,抱着他又盯了半晌,明明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抱着孩子,孩子却当真奇迹般地渐渐安静下来了!
柴素一大喜过望,猛地抬头道:“大师……!”
然而,她后面的话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她看到那老僧不知为何竟望着孩子一脸激动地落下泪来!
这可把柴素一吓坏了,赶忙问老僧:“大师,可是有何不妥?”
老僧闻言终于回过神来,连忙抹了眼泪,然后看向柴素一颇为严肃道:“适才贫僧因见此子命中有劫,恐会早夭,故而痛惜落泪。”
柴素一闻言,不由分说猛然一把抢过孩子紧紧护在怀中,冲老僧勉强挤出笑容道:“大师莫要说笑,无缘无故的,这孩子怎会早夭呢!”
她心痛啊!此子天生命途多舛,先是娘胎里出了点岔子以致早产,险些没能活下来,是她坚守七天七夜才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再是自降生之日起便落下双腿残疾,太医说他恐怕此生都站立无望了;最后还因胎中不足导致他五脏皆虚,太医说他这辈子恐怕都要与汤药为伍了!
如此这般,他的命已经够苦了,现在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老和尚居然还说他天生短命,注定会早夭,为其母者焉能不急?!
老僧对柴素一虔诚地施了一个出家礼,而后方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依贫僧所见,此子怕是活不过十八岁。”
“……!”柴素一瞠目。
“大师何以下此论断?”
老僧闭目摇了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十八年后若果真应了贫僧此言,恐世间普通药石无解,届时施主或可往舞阳巫族寻求生机。多谢施主款待,贫僧就此告辞。”
未等柴素一细问,老僧便飘然而去,留下一脸茫然的柴素一。
舞阳巫族?那是一个毁誉参半而又神秘的存在。
千百年来,舞阳巫族一直幽居大成国与中原王朝交界处的紫旭深山中,外界世事变迁于他们而言似乎毫无意义。
江湖传闻,舞阳巫族能占会卜,通晓奇方异术,尤以窥探天机、预知未来著称,故而世人明知会付出惨重代价却还是为之痴迷癫狂,传说有许多人都因踏足舞阳巫族而倾家荡产,甚至送掉性命!
关于舞阳巫族的传言,江湖众说纷纭,不一而足,然而比舞阳巫族更加让人费解的是,那名游僧究竟是何方神圣?何以断定稚子会早夭?何谓此子命中有劫?又是何劫?又为何偏偏是舞阳巫族?
然而,所有的疑问他们都已无法求解了,因为自此以后,他们便再无缘得见那名僧人。他们也曾着人四处打探,却是遍寻不得他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