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三章 亦正亦邪非妖女，名侠实盗是潇湘（一）

话说蔡红玉遇险，危急关头，叶岚飞身急出，右拳一伸，硬碰硬接了刘连虎一拳，将刘连虎震得退了两步。他身形不变，又以左掌用一股巧劲在屈斌左臂上一拨，屈斌拿桩不住，身体往左冲出数步才站定。他一招击退两人，随对蔡虹玉道：“蔡姑娘，你去解毒，在下来接几招。”他从纵起到出手、发话，不过瞬息之间。刘、屈二人被他一招击退，愕了一愕，而杨鹰双笔正好于这时点到。叶岚左手一招雪爪鸿泥，扣向杨鹰两手手腕，右手一招三羊开泰，直击杨鹰面门。杨鹰双笔一缩，急往后退，而蔡虹玉恰好于这时回转，道：“叶大哥，你退下吧。”

叶岚趁刘连虎三人一愕之际，斜退三步，又止住蔡虹玉，朗声道：“四位且听在下一言。”这时刘连虎三人已知叶岚和蔡虹玉并非一路，唯恐他二人联手，闻言果真没动，继续听叶岚道：“在下实不知你们谁是谁非。依在下看，还是蔡姑娘退一步为好，将东西还给人家。冤家宜解不宜结，一发将解药也给了他们。蔡姑娘以为如何？”

叶岚这话表面上是维护刘连虎他们，其实是怕蔡虹玉不敌吃亏，而他自己实在不愿涉足这场是非。

蔡虹玉冰雪聪明，已猜知叶岚心意，略一沉吟道：“叶大哥，解药我可以给他们。”说着从怀内掏出一个拇指粗细、晶莹透剔的瓶子，倒出一粒绿色丹丸，瞪了刘连虎一眼，冷冷道：“接着。”双指一弹，便将那粒丹丸弹到了刘连虎面前。又朝叶岚道：“那幅图他们是强抢来的，我不能给他们。”

三人齐声怒喝道：“妖女胡说！”

蔡虹玉脸色一沉道：“要不要我将你们干的好事说出来听听？”

刘连虎颈上青筋暴涨，结结巴巴道：“你，你这妖女……”

叶岚一看又要说僵，赶紧道：“大家干脆把话说明，就请蔡姑娘说来听听。”

杨鹰干嘿了两声道：“这妖女一派胡言，少侠不可上当。”

叶岚心想：“你们先就派定她的不是，我又怎可偏信！”于是皱了皱眉道：“其中真假在下大约还能分辨得清。”

蔡虹玉冷笑道：“你们怕我说了么？”

刘连虎怒道：“谁怕你说了？”

叶岚道：“既然如此，蔡姑娘，你请说吧。”

蔡虹玉清了清本就悦耳的嗓音，朗朗道：“前天晚上，我从岳麓山下经过，忽听山上有打斗声，上去一看，见四个蒙面人正在围攻一位长髯老头。旁边倒了五六人在地上，均已气绝。我一时兴起，突然拔剑刺伤了蒙面汉中的两人，他们这才匆匆逃去。老头已身受重伤，见四人逃去，竟捶胸顿足大哭道：‘画，我的画！我的画被他们抢去了！’一问才知，老头原来是长沙达远镖局总镖头刘金山老儿，有人花一万两银子请他保一趟镖，保的是一幅画。不料才到岳麓山，就遇上了四个蒙面强人，将镖师杀得一个不剩，抢了画后还非杀刘老儿不可。我当即沿着四人逃跑路线追了下去。不久，在捞刀河畔的一个镇子上发现了他们的行踪。那时尚未天明，我在一户人家窗外窥见，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拿着一幅图画，一边在灯下观赏，一边对一个女子轻道：‘这画可是无价之宝啊！’女的道：‘什么无价之宝，你不过哄我高兴罢了。’男的道：‘真的不骗你，这画拿到域外去，至少卖五十万两银子。不然，人家哪肯花一万两银子保镖！’女的放低了声音道：‘真的就好，只是这案子不会出事吧？’男的声音更低道：‘放心吧，绝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们潇湘四侠身上来……’”

刘连虎三人听到这里，齐齐暴喝了一声：“妖女胡说八道！”朝蔡虹玉扑了过来。

叶岚横身一挡道：“无论是真是假，先听蔡姑娘说完吧。”其实他心里早已信了七八分。

蔡虹玉道：“怎么？不敢听了么？”

三人被叶岚一挡，又被蔡虹玉一激，虽气得唇青脸白，却又不得不停住。

蔡虹玉接着道：“我再无怀疑，已知抢这画的正是他们，于是闯了进去。那人先是一惊，接着却嬉皮笑脸道：‘姑娘深夜来访，有何贵干？’我伸手喝道：‘把画拿来！’谁知他口里不干不净，而且贼眉贼眼，老，老……哼，不说也罢。我本想一剑杀了他，但见他如此可恶，倒不想让他死得太便宜了。于是挑断了他的脚筋，又给他服了慢性毒药。我要他后半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一口气说到这儿，还恨恨不已。叶岚听得浑身直冒寒气，心想潇湘四侠口是心非、假仁假义固然可恶，而蔡姑娘手段之毒辣也实在太过分了。

刘连虎三人知道，今日放过这两人，“潇湘四侠”的名声从此就完了。可他们自知绝非两人对手，于是狠狠盯了两人一眼，便一声不响，转身如飞而去。

蔡虹玉并不去追，她见叶岚神色不悦，关切地问道：“叶大哥，你怎么啦？”

叶岚见她手段毒辣，因而神情冷淡道：“没什么。”将双手往后一背，信步沿江而下，忽然心有所感，仰首吟道：“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吟罢还长长叹了口气。

蔡虹玉娇笑道：“叶大哥吟的可不是初唐杜审言的《渡湘江》么？杜审言写这诗无非抒发他被贬黜岭南的悲凉心境。叶大哥是武林中人，自不会有贬黜之悲，莫非叶大哥别有伤心事？”

叶岚虽嫌她狠毒，却不由暗暗佩服她的聪慧，点头道：“我想起了一个人。”原来他突然想起了王明颖。

蔡虹玉见了他神情，怔了一怔，改口道：“叶大哥，你准备上哪儿去？”

叶岚给她一问，立即想到去京师不能再耽搁，于是随口答道：“上京师。”

蔡虹玉喜道：“我去长沙，我们正好同行。”

叶岚本不想与蔡虹玉同行，但她既已提出，却也不便拒绝，只得点了点头。蔡虹玉兴高采烈道：“我去准备一条船，从水路下长沙，好一路观赏风景。”

舱中摆了一桌佳肴，还有一壶美酒。

蔡虹玉款款笑道：“叶大哥，我们大半天没吃东西，肚子早已饿了，先吃点吧。”给叶岚斟了满满一杯酒，又道：“这是有名的女儿红，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叶岚见她不给自己斟酒，问道：“蔡姑娘自己不用酒么？”

蔡虹玉微笑摇头道：“我可是滴酒不沾。”

叶岚心中一热，原来这酒是专为他准备的！

用罢酒菜，两人便在前舱观赏湘江两岸景色。蔡虹玉忽然想起道：“叶大哥，你要不要看看那幅画？”

叶岚也一直奇怪，不知那是一幅什么画，竟然那般珍贵！只是蔡虹玉既不开口，他也不好意思要来观赏。此刻听她问起，忙道：“蔡姑娘若愿意，在下正想一观。”

蔡虹玉笑道：“我就知道叶大哥想看。”

叶岚被说得脸上微微一红。

两人回到舱内，蔡虹玉从包裹中取出一个卷轴，展开挂在舱壁上。

画面上只见危峰耸秀，松杉掩映，宫殿隐现；近景山麓溪边，丝丝疏柳，点点修竹，和风拂畅，田畦间禾苗青葱，偃然被风；田埂上几位老农正浑然如醉地欢笑踏歌。整个画面取象简洁，笔墨爽利，洋溢着明朗欢快的气氛。

叶岚惊道：“这不是钦山先生（南宋名画家马远，字遥父，号钦山）的传世名作《踏歌图》么？”

蔡虹玉讶然道：“叶大哥真好眼力！只不知是不是真品。”

叶岚的师父见识广博，胸罗万有，诗词歌赋，无所不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实在是一位前无古人的达者。叶岚受他熏陶，也可称得上见多识广、满腹诗书了。他靠近画轴又细细审视了一番，道：“这的确是真品！你看，本幅上有宋宁宗赵扩的诗题。”果见一首五言绝句道：“宿雨清畿甸，朝阳丽帝城。丰年人乐业，垅上踏歌行。”叶岚接着道：“你看，左下角还款书了‘马远’二字。”二字隐于树石间，若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蔡虹玉似有意为难他，又道：“赵扩的诗和马远的落款，别人就不会模仿么？”

叶岚点头道：“不错，仅凭这两点还不能确认为真品。但笔法风格却是很难模仿的。马远的山水画因小见大，善于运用空白。我师父有他的一幅《寒江独钓图》，画面只有一叶扁舟飘荡在江面上，一渔翁独坐舟上垂钓，四周除了寥寥几笔微波，几乎全为空白，烘染了江面上空旷渺寞的萧瑟和寒意，凸现出渔翁凝神贯注于一线的神情。你看《踏歌图》不也是如此运用空白的么？而且，马远画山，常常只取山之一角；写水，常常只选水之一涯，他因此还得了个‘马一角’的雅号。《踏歌图》的山水不也正是一角一涯？”

蔡虹玉大喜道：“叶大哥见解精微，虹玉佩服之至！”

叶岚给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皮毛之见，哪里谈得上精微！”

蔡虹玉美目一眨，问道：“叶大哥喜欢这画么？”

叶岚叹道：“自然喜欢！千金易得，名画难求。师父他老人家每看《寒江独钓图》，就会提起这幅《踏歌图》，并以不得一观此图而叹为毕生憾事。”

蔡虹玉道：“叶大哥既如此说，一年后我便将他送给你吧。”

叶岚先是一怔，继而一皱眉道：“这不是刘金山总镖头保的镖么？”他想，蔡姑娘真是有些不可理喻，刘连虎他们抢人家东西是不该，你从他们手中抢来又据为己有，那与他们有何分别？这东西既非你的，你又怎可拿来送人？既送人，又为什么非得一年以后？

蔡虹玉见他神情，笑道：“不过一张破画，有什么大不了！多给他一些银两不就成了么？”她情知这画非同寻常，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叶岚摇头道：“错了，错了！这是名家手笔，世上唯此一幅，更不可求。你不是听潇湘四侠的吴杰说，这画拿到域外可卖五十万两银子么？以银子来论名画，虽是亵渎神品，但也可足见它的难得了。”

蔡虹玉道：“叶大哥莫非要我将这画还给刘金山老儿？”

叶岚神色一端道：“画是姑娘得来的，还与不还，自在姑娘。不过在下有一言相劝，姑娘肯听么？”

蔡虹玉点头道：“叶大哥有话但说无妨，虹玉洗耳恭听。”

叶岚道：“锄强扶弱，济困扶危，乃侠者之所为。姑娘本是聪慧的人，若将图画还给刘镖头，于他而言实是莫大的恩惠，他对姑娘定然感激不尽。”

蔡虹玉心想：“我可不是什么侠者。再说，要那样一个糟老头儿感激又有什么意味！”口中却道：“既然叶大哥这么说，就还给刘老儿吧。”

叶岚欢笑道：“蔡姑娘这般明理，在下深为姑娘高兴。”

蔡虹玉笑道：“叶大哥先别给我戴高帽，这画要还也得一年之后。”

叶岚愕然，诧道：“那又是为什么？”

蔡虹玉眼中现出忧郁之色，缓缓道：“这事说来话长。我师父本是江南人氏，后来拜了一位西域高人为师，就离开了江南，定居西域，此后再也没回江南。后因练功不慎，下肢瘫痪。师父到了晚年格外思念故乡，以至长年郁郁不乐。她老人家知道回乡无望，便要我到江南一游，回去将所见所闻说给她听，以了她心愿。她老人家还叹道：‘早年听说南宋马远有一幅《踏歌图》传世，正是画的江南风景，为师若得一观，死亦无憾矣！’我听了师父这话，便在心中暗暗发誓，就是踏遍万水千山，也要找到那幅画卷。也是天可怜见，偏偏让我遇上了潇湘四侠杀人越货，侥幸得了这幅图画。我原想将这画送给师父，让她老人家欢喜欢喜，也不枉她老人家疼我一场。听了叶大哥的话，我却改了主意，只将这画送给师父观玩些时日，然后再还给人家。”

叶岚听了这番话，又不由在心中感叹：蔡姑娘原也是性情中人，她虽性格偏激，手段太狠，待师父却是这般孝顺。对她的印象不觉又好了几分，语气也更温和：“蔡姑娘孝心诚然可嘉，但你这么做可不急坏了失主？”

蔡虹玉一愕，道：“这我倒没想到。”想了想道：“这也好办，我只需向物主说明，向他借观一时。”

叶岚道：“却不知主人肯不肯借！”

蔡虹玉咯咯笑道：“叶大哥，我看你好像有些呆气……”

她话没说完，叶岚却神色一呆，心中立时想起了王明颖，想起了她叫自己呆子时的神态，一颦一笑，如在眼前，不由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