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月夜
烛都皇城天圆地方,四四方方的皇城分东西南北四门,按照朝例,朝臣觐见需走正东门,且要下马卸刀,由郎中令检查无碍后方能进宫。
但傅九襄每每进宫,都有个很让人为难的问题——
他身份太多了!
傅九襄,是镇守北疆的骠骑将军,哦,不对,前骠骑将军,当然,这都无伤大雅,总归他是手握八万士兵的一方枭雄,但在顺帝跟前,他又是已逝北定王之子,承袭了其父的爵位,好歹上了皇室宗谱,进宫按照位分,是可以乘坐轿撵的王爷。
如此一来,每每傅九襄进宫,都很让驻守宫城的郎中令困扰,不知该用何规矩来对待他。
可此刻,傅九襄却是什么规矩都没守,腰间配着刀,将马用缰绳绑在了宫城前的铁头狮大锁上,大摇大摆进了皇城东门,径直去了顺帝的高堂镜。
顺帝下朝后处理政事皆安排在了高堂镜,今日傅九襄进烛都,朝野上下一片震惊,就连此刻太尉和御史大夫都还坐在高堂镜的后堂中,不敢出宫,生怕顺帝第二日对他们发难。
高堂镜中,顺帝正在批注幽都发过来的奏折,幽都太守谢允不痛不痒地奏禀了今岁入冬后幽都的雪灾情况,通篇奏折看下来,最有用的一句话竟然是‘微臣恭祝陛下万岁金安’。
顺帝气得笑了出来,他将朱笔用力从大殿中扔了出去,老宫人福鹤颤颤巍巍地将朱笔捡回来,“陛下,您可别气坏了身子,为这些个事情生气,不值当!”
顺帝冷笑,“你瞧瞧,这就是朕的臣下,冠冕堂皇的奏章,这都是在敷衍朕呐!”
“陛下,您喝口茶,消消气。”
“福鹤,你瞧着,如今朕这个皇帝究竟还算不算皇帝!”顺帝捏着奏折,面色铁青。
顺帝傅蓁已经继位十三年了,是先帝膝下最不突出的皇子,当年能够被立为太子,不过是那些兄弟一个个斗得太狠,死的死伤的伤,再加上苏家小女儿一根筋许了他,他在三十那年得到了丞相苏朗仪的助力。
苏朗仪,三卿之首,顺帝的肱骨之臣,如今南邑朝堂一手遮天的苏丞!
南邑重文臣,三公九卿下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原本该是三足鼎立,可当年苏郎仪扶持新帝上位,凭借铁血手腕铲除朝堂异己,不过用了十三年,不过用了十三年,如今的南邑朝堂相权独大,三公如同虚设,太尉李孟墙头草御史大夫光禄海秉持中庸之道,九卿更是在苏郎仪的权威下以他为首。
十三年,傅蓁这辈子,还有几个十三年?
南邑朝堂已经烂到头了,他不能再等了!
傅蓁心头一热,他大喘着气,双手脱力奏折滚落在地,面色骤然发青,他拽着衣襟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高台上滚落下来。
但他不能,他必须坐稳在高位上!
大业还未完成,就算是死,他也要睁着眼睛将腐朽从南邑朝堂上剔除!
“陛下!”福鹤赶忙搀扶住了顺帝,“陛下,您要注意点身子啊,先帝若是见您如此殚精竭虑,该有多痛心!”
福鹤跟了傅蓁几十年,从他还是一个不起眼的王爷时就在他身边侍奉,到如今他已年逾五十,傅蓁静默许久,面无表情道:“父皇当年本就不属意我坐上这个皇位,若不是苏家的支持,也轮不到我当这个皇帝。”
“朕,心里有数。”
“只是,朕总归想能做一些事,来日到了地底下,能够堂堂正正地对父皇说,瞧,这个位置……咳咳咳!”顺帝话还未说完,又是一阵猛咳,“来日见着父皇,我也能……对父皇说,这个位置,我是坐得的……”
福鹤忧心,但却不知该说什么,帝王心,谁能揣测?谁敢揣测?
他只得挑着简单的说,“陛下,您也别过于忧急,三位皇子都大了,再不济,小王爷从北疆回来了,也能为陛下分忧!”
“傅九襄,那个臭小子……分忧?他给朕找忧还差不多!”顺帝缓过气来了,面上也有了血色。
“看时辰,他也该来了吧?”
福鹤递给顺帝一杯参茶,赶忙道:“奴婢方才还问了,快到高堂镜了,陛下一会是让小王爷直接进来吗?”
顺帝想了想,遂即摆手,语调不急不缓,听不出喜怒:“不了,让他跪在高堂镜前头吧,在北疆犯了那样大的错,也该跌个跟头了。”
高堂镜的台阶被宫人擦得油光可鉴,殿门紧闭,傅九襄直愣愣地跪在高堂镜前,烈风吹过,眉眼一缕肃杀。
来往的宫人明面上目不斜视,但心底却是对这位定北小王爷、前骠骑将军充满好奇,毕竟这位爷在边关战场喝花酒导致仝、平二城被破的流言早就像雪花似的飞遍了烛都皇城。
且傅九襄自从五年前去了北疆后,就再没进过烛都,今日他跪在高堂镜前,尽管满身风雪,却依旧遮不住冷峻的面容。
宫女们交头接耳地路过高堂镜,吱呀一声,紧闭的殿门被推开了,福鹤板着脸,“你们这些个奴才,不做好主子吩咐的事情,都呆在这儿吹冷风不成?若是惹恼了陛下,十个脑袋都不够你们砍!”
被福鹤一通吓唬,高堂镜前的宫女一哄而散。
殿内顺帝板着脸,“外头怎么回事?”
“陛下,小王爷跪在外头呢,宫女们没见过世面,都在挤着脑袋瞧咱们小王爷呢。”福鹤伺候顺帝久了,自然而然练出了好眼力,知晓眼下顺帝心情尚好。
果然,在福鹤说完这话后,顺帝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涌现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意,他比划了一下,手伸在小腹处,“我带那小子进宫时,他才十岁,都还没开始长身子,一眨眼,他都是镇守一方的将军了!”
“是朕老了啊!”顺帝叹了口气。
福鹤巴巴笑道:“陛下正当盛年,奴婢瞧着陛下最英气不过了!”
“哈哈哈,你这张嘴,倒是甜!”
“哎呦,陛下您瞧奴婢,就是管不住这张嘴,该打!”福鹤轻轻扇了自个儿一巴掌,他眼珠子转了转,接着道:“陛下,奴婢瞧着王爷穿的单薄,外头天寒地冻……”
顺帝沉默半晌,最终道:“朝野上下都盯着他,且让他跪着吧。”
夜越深,烛都的风雪就越猖狂。
傅九襄身子骨再好也经不起风雪中这样跪着,他眉间沾满霜雪,双手冻得青紫,厚雪堆积在肩头,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尊雪中的雕像。
青山没有跟随傅九襄进宫,他在目送自家主子进了宫城后就转头去了定王府。
傅九襄长年居于北疆,烛都的定王府空空荡荡宛若一座空宅,平日里也就王府的一位老管家看着宅子,逢年过节若是有人上门送礼,接待的都是这位管家。
说起来,这位老管家也是王府的老人了,从前伺候傅九襄的父亲,在傅九襄少时还教过他骑马。
就算是傅九襄最嚣张霸道的年纪,都会恭恭敬敬地叫这位管家一声郑叔。
“郑叔,主子还在宫中,陛下这……究竟是何意?”青山焦急,但却没有章法。
“你先同我说清楚,北疆一战,背后是否有隐情?”郑戎早些年也是跟着老定北王上过战场的参将,北疆作为抵御蛮族的第一道铜墙铁壁,一夜被破两城,这实在太让人起疑心了!
说起北疆战事,青山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他起身,将房中门窗锁好,跪在地上,神情凝重:“郑叔,此事本不该我说,但主子被困宫中,青山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了……”
青山将北疆那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郑戎越往后听,脸色越凝重。
最后,他猛地一拍,桌上的茶盏顺势滚落在地。
“胡闹,荒唐!”
郑戎血气上涌,年轻时候他也曾战场杀敌,死在敌人刀刃下并不可耻,那是每一位士兵的归宿,只是,北疆两城,何其无辜!
“此事主子尚未查清楚,主子出发来烛前再三交代了小的此事不宜声张。”
郑戎点头,“这些年小王爷长进了不少,遇事沉稳多了。”
“郑叔,主子何时才能出宫?北疆一战背后疑点重重,陛下可会糊涂到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主子定罪?”
“住嘴,怎可妄议陛下!”郑戎摇头,“如今之计,只能等着了,看宫里头能传出什么消息吧。”
傅九襄在宫中跪了一夜,朝野上下三公九卿也是一夜不得安睡。
顺帝自傅九襄进宫后,便谁也不见,御史大夫和太尉请求觐见了两次,都被福鹤温声退了回来,李孟思索后,索性同御史大夫光禄海去了丞相府,相府书房内的烛火彻夜未熄。
翌日一早,顺帝准备上朝。
朝堂上下就像是统一了似的,对傅九襄归都一事三缄其口,无人敢在此事在顺帝面前提起傅九襄。
顺帝冷眼看着金銮殿中沉默的百官,突然发问:“诸位爱卿,定北王归都一事,想来众卿都知晓了,不知众卿对北疆战败一事,有何看法?”
一向没有主见的李孟在丞相苏郎仪的目光下,畏畏缩缩地站了出来,“陛下,微臣……微臣……”
还没等李孟开口,就见已年过六旬的宗正白俞神色凛然,朗声道:“陛下,微臣有本启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