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魂幡竖水库崩
每年的正月廿四里,燕子崖上的观音庙,都会在观音诞之前,举办观音像出游的仪式。有名望的族老们会自动的聚到一块,然后讨论和组织信男信女抬着观音造像,敲锣打鼓,披红挂彩地到镇上的各村出游。
老一点的村民都知道,也会相互告知。观音出游,在当地算得上一项很隆重的仪式了。
随着锣鼓声近,观音大士“出游”,就要经过自家门前的村道。母亲早早就站在了门口,搬来一张四方桌,备上金菜木耳,梨果冰糖,还有其它糯米做成的仪品。
母亲让父亲也出来参拜,还封了个红包,说是让父亲到时候亲手塞到观音像前的香油箱里。
只是父亲虽然也是实打实的农村人,但因为从小走南闯北,是历来不大信这些的。三舅公生前,来家里做客的时候,父亲对三舅公说的东西,也大多只是当故事听,左耳进右耳出。
“我不去,要去你去,拜这种泥塑木雕的东西有什么用?有那个闲心,还不如想想怎么把你的鸡鸭养肥点来得实在。”父亲听母亲数落了一番,也不看热闹了,直接跑回到屋子里,连持香参拜三下都欠奉。
母亲气得跌脚,但是一时间,拿父亲也没办法,只好向着观音出游的队伍方向,虔心祈祷起来。
这件事大概过了半个月,有熟人来请父亲到隔壁镇,去做大师傅——帮忙炼制一批金矿,给出的条件待遇还不错。父亲已经赋闲在家挺长一段时日,虽然之前做了一段时间的小老板,但是也没有抵触再帮人打工,而且炼金大师傅,也不丢人,就答应了。
父亲去了十来天的时候,回过家一趟。恰逢小弟放学在家,听到父亲回来了,开心的迎了上去,但跑到门口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脚下被绊了一下,竟然一下冲出去,跪倒在了父亲的面前。
小孩子也不为意,拍拍膝盖就站了起来,拖住父亲的手撒娇。“大小孩”也不在意,笑呵呵的摸摸小儿子的头,然后拉着他一起进了家门。倒是妈妈见了,着实唠叨了弟弟几句,说这好好地,怎么给跪上了。
父亲在家只住了一晚上,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第二天就准备再回到工场。凌朗听母亲后来说工场的出矿情况,并不很尽人意,当时,父亲还提到了他最近老是腰疼,肚子疼。
但是出门的时候,却又发生了一件让人不愉快的事情。
小弟看着父亲要走,像往常一样缠着父亲要钱买东西,以往,这个时候父亲最是爽快。父亲开始还笑骂着掏出了几块钱,小弟一看,却嫌不够。就开始耍起皮来。
小弟可能还不知道家里的状况,已经大不如前,所以他问钱的时候有点死缠烂打,扯着父亲的衣服不让走,换做以前,父亲最多骂几句,然后会让母亲把小弟抱开,不会发生别的事端。
但是这一天,心烦的父亲,却随手在旁边的柴堆里,拿起一根拇指粗的木棍,狠狠地抽打着小弟。听母亲后来的描述,当时,也不知何因,父亲气得脸都变得扭曲,整个人一直在发抖,下手也一点都没放轻,像是要把小弟往死里打。
好不容易在母亲和隔壁邻居的劝阻下,父亲扔下木棍,愤愤地走了。而留下被打得脸青鼻肿的小弟,闷声抽泣,也不大声哭闹,大人们还说他懂事。却因为这件事之后,以往调皮捣蛋,上串下跳的阳光孩童,从此变成一个内向,不爱说话,也不怎么听人劝诫的“问题少年”。
这一次父亲走了,还不到半个月,凌朗就被告知,父亲出事了,已经被送到医院了。
开始时,家人们以为也只是简单的矿物中毒,做淘金这行的,大家对这也不是一无所知。但是检查出来的结果,却吓呆了在场的所有人——氯化钾气体中毒,肾衰竭,肝硬化伴随腹积水。一列的症状,打印出来,长长的摆在了家人们的面前,看着触目惊心。
医院组成了专门的医疗小组,经过讨论,建议要做血透治疗,另外还要做几个小手术,说这样还可能有挽回的可能。但是当十二万的费用单,沉重地摆在大家的眼前时,在场的三姑丈和五姨夫,皱皱眉头,很快就找了个理由走了。
大姑丈也准备走的时候,父亲让三舅给拦住了。后来听三舅说,当时有能力帮忙垫上这么一笔钱的亲戚家,也就大姑丈了。而且大姑丈家最穷困的时候,父亲还带过他和表哥出外打拼过的,后来学到东西,又存了点本钱,才开始单干,并且发展得不错,算来父亲对他们一家有帮补的恩情。
在病房里,父亲拉着大姑丈的手,当时流着泪,哀求着说“大年,无论如何,你要救救我,一定要救救我,我不想死,还不能死,我还有五个孩子要养呀。我不能死呀。”舅舅回忆说,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自己姐夫这么个汉子流眼泪了。
谁说男人有泪不轻弹,生死两难,上有老下有小,想死都难。
但是,大姑丈留下一万块钱,人走了,也再没去看望过。
钱能借的借光了,几次透析之后,也很快耗完了。无奈,医生让母亲和三舅把父亲抬回家,说在当地卫生所去“保守治疗”。许多年过去,凌朗还是为这件事耿耿于怀,说得多好听,保守治疗?无非就是“回家等死”罢了。
整个家庭都陷入了惶恐不安中,凌朗周末也不再留在学校,而是选择回家服侍父亲,说是服侍,其实他也做不了什么。他只是个一直被宠在温室里的高二学生,所有的人生风雨,都几乎未尝经历过,因为从前,他前面有着一个如山岳般高大的身影。
父亲的肾功能基本已经坏死,肝腹水得厉害,父亲的腹部胀凸得很夸张,感觉只要稍微用力用手指捅一下,都能把肚皮给捅破了,只靠着一条透尿管来排泄。从村卫生所的坐诊医生到附近能打听到的老中医,家里人都请来看过了,但是基本都是过来瞄上一眼,连脉象都不把,就掉头走了。
父亲不能喝水,因为水会积压在他的肚子里,从而加重病情。父亲衰弱地仰躺在床上,除了那个渗人的发胀的肚子,头发已经被剃光,整个眼睛里全是血丝,嘴唇干裂,面容槁枯,形销骨立。
凌朗能做的就是用棉棒蘸水,在父亲的嘴唇上来回滋润滋润。只是这种方法,并不能完全遏止父亲的饥渴。好几次,父亲都求着自己的大儿子给他端一杯水来喝,但是母亲一再交代过,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凌朗也只能狠心的咬牙不答应了。而这,也是他后来深藏在内心里的悔恨之一,他觉得原来自己一杯水都没能回赠给父亲。
他跑到镇上的小摊子上,买了两个梨子,回家削好,切成小块,放在父亲的嘴唇间,让他抿着,但是一直提醒让他别把梨渣吞下去,看到父亲的额头舒展开一点,凌朗才觉得自己总算做了点有用的事情,心里头略为好受些。
母亲又把那个会算命的六叔公请了过来,六叔公进房间看了几眼,也没说什么,拉母亲出了门口,走到一旁,然后让母亲开始准备后事。说是暗箭入户,无常坐堂,气田闭塞,命水已绝。神仙来了,也扛不了几天了。
不过这些事,母亲选择了一个人承受,也没跟凌朗说起,他又回学校上课去了,其实,他留下来也于事无补。
回到学校不到一个星期,在县城里打工的小姨,就顶着红通通的双眼来找到他,语不成声,嘴里只是说让他赶紧回家。
一路上,即使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站在村头,远远就看到家的地方,高高竖起的那杆白色招魂幡,迎风飘荡,剜心刺目。凌朗顿时就觉得脑袋一片空白,心也是空白的,整个人已经完全无法思考。只有眼泪,只有悲伤,还潜意识地从眼眶涌了出来。脚下一个踉跄,不知怎么回事,还丢了一个鞋子。
春天还没过,山城的天依然寒冷。乡里的砂砾路冰凉刺骨,凌朗却全没知觉,赤着足往家的方向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只依稀地记得,跑到离家门不远的路边,像是突然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一步也走不动了。
就那样地卷缩在了路旁,像犯了打摆子病一样,全身痉挛,上下抽搐,还呕吐不止。泪,哗哗流着,两只手死命地抓着难受到无法呼吸的胸腔。嘴巴张开,心里想大声喊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就那么无助地躺着,一直到三婶发现了,才急忙跑回去,叫来了三叔,把他背了回去。眼神空洞,就一如他的胃,已经吐到连胃液都吐尽了。全身瘫痪了一般,软得像没骨头一样,就那么无力地,耷拉着伏在三叔的背上。那怕三叔把穿着的棉衣盖在他的身上,又裹住他,而他,却还是觉得冰冷……跟眼泪一样,彻骨,冰冷……
无知无觉,不吃不喝地,凌朗就像个木偶般,不断的叩头谢礼,任旁人摆布,进行着父亲的后事。
有时候,凌朗都觉得自己会因为劳神伤心过度而昏死过去。只是他不知道的,每次当他意识昏迷过去的时候,挂在胸口的金玉牌,就会释放出一种肉眼难辨的萤光,滋润着他的心脏。还会有一丝丝的光沿着身体,蔓延到了头部,并在那里存留下来,围绕着脑颅,缓慢的旋转,然后又会因为中和一些不名的黑气,最后两者都消失不见。
倾尽所有,举丧三天。因为父亲生前也算大好人一个,不少乡亲自发的来帮忙,不然这么个——大的哭得死去活来,小的还懵懂不知的一家子,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排那些来吊唁的人们。
举丧三日,就下了两天半的大雨,父亲上了山下了葬,雨却还是一直下着。母亲担心大雨打新坟,会把父亲的棺木翻出来,咬着忍住悲伤,央求舅舅或叔叔们,每天都要去看上一遍,加固一番才休罢。
但雨还是一直下,一直持续到第四天,大概早晨九点多,亲友们还有几个没有回家,正聚在大厅说话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外面急匆匆跑了进来,上气接不上下气地说道:
“不得了,不得了啦,出大事了,出大事了,白马坪水库塌了,水库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