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空山来客
“入海数月，顺流飘荡，天海无垠，茫茫然不知所往。又有连日凄风，大雨如泼，晦暗不见天光。忽一日云消雾净，碧空如洗，见船头所向数里之遥，青岸相接，迤逦延绵不绝，众皆喜。既登岸，沿崖而行，见崖壁有文：‘瀚海以北，彩云之南，是为九野，以八部分之。’皆十数尺见方青字，峥嵘若斧斫。”——《北泽神话》。
九野西南边陲，是八部之中疆域最小的“琉部”。天下第一江连城江在此一分为二，是为潇湘。潇水三折而入西川，湘江南下直至入海，二水自此而别，再无交汇，故有诗云：“山城如梦里，潇湘自此别，来时烟雨盛，依依满城阙。”
天策四年二月初，正是春寒料峭时节。潇水南岸，青山迤逦，一片古朴民居散落山下，白墙黑瓦，绿影葱茏，依稀能听到山野间民歌阵阵，群鸟盘桓相和，如诗如乐。
夕阳的余晖落在一座小山头上，风声起处，两个少年正挥动拳脚，打得热汗淋漓。其中一个赤着上身，露出一身精壮肌肉，相比之下，另一个虽然个子稍高，体型就瘦弱不少。交手中，精壮少年一记转身崩拳，结结实实打在高瘦少年的胸口，后者闷哼一声，退了两步后，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精壮少年看了看坐在地上直抽气的同伴，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拉起来，道：“小猴儿，就是在鸿蒙底境里头，你也算差劲的了。”
被唤作小猴儿的高瘦少年显然不服气：“哼，咱俩练了两年多都没练出一炁傍身，半斤八两的，你也好意思说我。”
精壮少年啐了他一口，笑道：“我可是快摸着二境春水的门槛儿了，你瞧好了！”说着四处望了望，找到一株两拳粗的树干，摸着书皮比划了两下，扎起马步，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拳打在树上。只听卡擦一声，那树干竟从中裂开一道曲折缝隙。
小猴儿呆呆望着那道裂痕，半天合不上嘴巴。
精壮少年龇牙咧嘴地收了拳，冲同伴笑了笑，正要吹嘘两句，忽听身后有人道：“拳是好拳，可惜山里的娃娃没人教，没摸着门道啊。”精壮少年好奇回头，见山头对面的树下站了一人，一身黑袍映在绿丛里分外显眼。
荒山野岭中本就人烟稀少，所以这里的原住民之间基本都互相认识，这平白来了个外人，便显得尤为突兀。精壮少年上下打量了来人一遭，确定对方不是本地人，便有些疑惑：“您是从哪儿来的呀？”
黑袍人笑而不语。不防那小猴儿突然跳到近前，眼珠在他身上骨碌碌转了一圈，蓦地拍手嘻嘻笑道：“我知道，这个大叔是从西边儿来的！”
“好小子，这你也看得出来？”黑袍人挠了挠头。小猴儿笑道：“别看我年纪小，山外边儿的大镇子我可是经常去。我妈妈就经常告诉我，像您这种鼻子又高又弯像个月牙儿，眼睛陷进去像口井似的，保准是西川来的人！”
黑袍人笑了笑，没有否认，指了指山下的村庄，问道：“小兄弟，这里是叫小东篱村吗？”
小猴儿答道：“是呀！要我说，东篱村就东篱村，干嘛非得加个小字，难不成外面还有个村子叫大东篱村吗？”
黑袍人点点头，俯视着村庄里的一排排房屋，目光似有所寻。
精壮少年察言观色，总觉得此人来历神秘，不像是寻常造访，忍不住开口道：“大叔，您是来找人的吗？”
黑袍人收回目光，冲他微微一笑：“是。小兄弟很聪明，怎么称呼？”
“我叫小龙。要不您告诉我您找的是谁？咱这小村子，一共百十口人，说不定您找的那位我就认识。”
黑袍人心想：你要是认识他，你练拳会就这点水平？
“我找一位姓云的朋友。”
小龙和小猴儿对视了一眼，均有惑色：“那倒奇怪了，小东篱村没有姓云的人家。”
“不可能，他一定住在这儿！”黑袍人下意识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缓和了一下语气，“他方言口音太重，我可能听岔了也说不定。但他跟我说过，他家的确就在望空山小东篱村。”
小龙问道：“那你这个朋友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
“我这个兄弟没成家，三十来岁，一个人住，面相么……生得十分白净，风雅潇洒，像个……”黑袍人仔细回忆着那人的模样，觉得更应该说是“像个读书人”。但是山里的孩子可能不知道什么是读书人，所以他最后也只能补充了一句，“不像山里人。”
他说完看向两个少年，却注意到两个孩子都听得呆呆的。
是哪里描述的不对吗？黑袍人意识到不对劲，可是，自己说的每一句都没错啊。
忽然，三个人眼睛同时一亮。山坡下的小路上，慢悠悠走来了两道人影。靠着山壁走的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脸上冷意萧瑟，一身青衣，手上提溜着一支绿油油的玉笛。略显苍白的肤色让他看起来有些文弱，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很亮，抬眼间有不经意流露的锋芒。他旁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个身背箧衍的小少年，显然是他随身的书童。
正走在山路上的青年似有所觉，蓦地抬头朝山坡上望来，与树下黑袍人的目光撞个正着。
“是你？”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叫了出来。
黑袍人躬身施礼，难掩惊讶地望着对方：“沈谷主，你如何会在这里？”
青年斜睨他一眼，目光又在小龙和小猴儿身上扫过，淡淡道：“受人之托，来替人诊个脉。”
黑袍人眉心一跳，暗暗心惊：能让我西川天医谷谷主受托亲自前来的人物，这世间能有几个？只怕也是来看那人的吧？再瞥一眼对方身旁那个书童，更添吃惊之余，却也不禁失笑：“我说老弟，你自己出谷也就罢了，何苦带上你家妹子？你俩不曾有半点武艺傍身，兄妹二人加一块儿都打不过我身边这位娃娃，万一遇上个剪径的蟊贼，岂不万事皆休？”
那书童被揭破身份，面皮微微泛红，低头冲黑袍人欠了欠身：“沈落见过黑慈大哥。”原来她正是那青年的妹妹，女扮男装成书童模样，本也是出于安全考虑，不料在此间遇上了熟人，一眼便被识破。
年轻的天医谷主不屑地笑了笑：“我是出来行医，不是行侠，古来刀兵不加医你不知道么？”蓦地一蹙眉，盯住黑慈，“话说回来，你为何在这里？你们楼主派你来的？”
黑慈道：“我来找云侠，是有几句话说。不用说，沈谷主也是来找他的吧？”
青年皱了皱眉，没有回答，目光一闪，落在小龙身上：“这两个小家伙是本村的吗？”
小龙正听得一头雾水，忽听那青年提到自己，立刻回过神来：“原来你们都是来找同一个人的吗？”
黑慈微笑道：“看来是的。”
小猴儿叫了起来：“可是你刚才说那人一个人住，我们村里没有谁是一个人住的呀！”
黑慈一愣，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刚才两个孩子的表情那么奇怪。他挠挠头，感觉略有些棘手。不过也难不倒他。小东篱村说小不小，说大也不打，百十口人家，大不了一户户去敲门确认就是，不过多费些时间罢了。
这时，天医谷主忽然开口道：“两位小兄弟，我想问一下，你们村里有没有讲外地口音的年轻女人？”
小龙只思索了片刻，便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伸手指向西面的一处山林：“有！有一个很好看的大姐姐，她讲话的口音不是我们本地的，但是他家男人口音……”
正说着，他突然顿住，睁大了眼睛看向黑慈。
一瞬间，黑慈恍然醒悟过来。
“原来你找的是这个大姐姐的男人啊……”小龙喃喃道，“三十出头，确实也很好看，不像山里人，全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