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藏云

云欢的腿已近乎麻木。不知道息神山里那九个人什么时候会恢复过来，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对上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都不再有胜算。

他只能拼命地逃。

山脚下的雾已经散了，现出密密麻麻的营帐来。

但是军营里都是空的，白重恶，弃鬼，连同三千人的军队都消失无踪。

云欢很快就找到了白重恶的帅帐，一进去，便看见自己的归墟剑安静地插在地上。他拿了剑出帐，望见不远处正停着自家的马车。不过马已经不知所踪，车身也散了架。他急匆匆在车厢里扒了一阵，扒出了一个梳妆匣，还有两个尚还完好的包袱，一个里面装着几件薄衫旧袍，一个则包了几十两碎银子。

这两个包袱刺痛了云欢的眼睛。

年前与武尊一场激烈的争吵过后，原本他与她已商量好，要来宛部住上两天，在宛部的黑山白水间寻几分清净，以避开武尊盛怒的锋芒。

不想这一躲，也恰恰躲开了师尊的庇护。想到这一点，他心头泛起一股说不出的苦涩，唯一值得慰藉的是——至少师尊在得知消息后，来得已经足够快。

他倒空梳妆匣，把靴子里的骨灰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锁死，然后把它与银子、衣服合包在了一个包袱里，用腾出来的空包袱把新生的婴儿重新包裹好背在背后，一手抱着大儿子，一手用剑挑着另一个包袱，便即上路，扶着腿一口气往北狂奔了二十余里。

初春的冷风迎面而来，仿佛是万千细针扎在脸上，痛得钻心。不过这样的疼痛倒让他混乱的内心冷静了些许。

这件事从年前那个星相师出现在他面前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针对武尊的阴谋。

武尊出身江湖草莽，玄功天下无双，本就已被八部武林奉若神明，后又以洪加拉部以外之人的身份加入帝国军团，百战不殆，被世人尊为战神。

寻常人岂敢有弑神之心？

现在回想起来，九星之中显然以天禽星和天心为首。天心星威严霸道，杀气超群，天禽星气质尊贵，沉稳如深潭，二人都不是寻常的江湖枭雄。

他们极有可能来自庙堂。

云欢心里凉意升腾。庙堂与江湖，都盯上了往生咒，三卷天书犹如沙砾中的磁石，必将为他引来整个江湖的刀兵。

云欢并不是一个能沉下心来思考的人。从踏入江湖那一天起，他便是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绝不想着将来会怎样。说得好听叫淡泊名利，说得难听点那就是懒惰。所以他的武功也就停留在三重境，算不得平庸，但也说不上登峰造极。

止水剑侠，是江湖中人赞叹他剑法凌厉飘尘，剑出可止水断流。可其实他的剑法虽强，却也并未真正能做到那般极致。所以武尊从前才会骂他：“蠢才！你这般不思进取，枉费南海剑仙跟我多年苦心，你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难成大器！”

此时想起武尊来，云欢忽然觉得没有那么恨他了。从前为往生教的事和武尊几乎决裂，如今再想想，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冲突。

师尊，就让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为你报仇吧。云欢抬头望向远方，干涩的眼眶已流不出泪来。

宛部近在咫尺，但显然已不能去。多情山庄就坐落于宛部东南，那些对头下一个目标必然就是那里。自己孤身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么，回西南琉部自己的家么？自婚后，他与阿莲便已在琉部定居，要说家，那里才是自己真正的家。

可是没了阿莲，那个家，他也不敢回了。不是因为害怕会有对头追杀，而是害怕推开门的时候，看见那叠得整整齐齐的衾被，那晒得干干净净的衣裳，怕看见院子外面花坛里她亲手种下的小花，闻到每天都萦绕她的淡淡清香。

斯人已逝，最难承受的莫过于，那些温馨琐碎的细节却还没来得及告别。

思来想去，他也没做出个决定，浑浑噩噩奔行了一日，到了一处小镇上。此时天已昏昏，日头渐落，云欢身上挂着两个孩子，早累得两腿发软，恨不能就地躺下来睡一觉。

但是他不敢。

至少先得找个地方躲一躲。他注意到这个镇子的民居密集，檐瓦相接，倒是有不少不起眼的小墙角。他找了处还堆着草垛的墙角，抱着俩孩子躲了进去。

长子软绵绵地偎依在他怀里，喃喃道：“爸爸，妈妈还会回来吗？”

云欢愣了愣，心里像是塌了一块：“会的。从前妈妈跟你捉迷藏，到最后哪次不是自己跑出来的。”

但是孩子突然打了个寒战：“变成那个样子也会回得来的吗？”

这可怜的孩子，目睹了母亲的死状！

云欢不知怎么回答，心头既惊且寒，只能紧紧地把儿子抱在怀里。

渐渐地，他发现浑身力气都在迅速流失。到后来连呼出一口气都觉得费劲。梦境开始侵袭他渐趋模糊的意识，恍惚中仿佛有人在他耳边絮语，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哭泣。他想安慰对方，说出口的却是“对不起，对不起……”。即便他还保存几分清醒，拼命地提醒自己不能就此睡去，身体却已经不再受意志支配——他整个人堕入了一片黑暗中。

等他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个大床上，白色的床褥，白色的衾被。肩膀的刀伤已经被仔细地包扎好，一扭头，儿子云南风也安静地睡在身边。

“云侠，你可算醒了。”房间里有个人拍手笑道，“守了你一天一夜了。”

云欢心里陡地一个激灵，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不远处开着窗户，夜色映衬下，月光泻了一地，有阵阵阴风袭来，吹得他手足发凉。他手一摸，摸到了一旁的包袱，触及里面里硬邦邦的匣子，心弦才稍稍放松下来。

这时他才想起来看向窗边——那里站着个玄衣阔背的汉子。

云欢翻身下床，斜眼扫了一眼窗外，问道：“兄台是往生教的哪一位？”

玄衣汉子吃了一惊，道：“云侠只看我一眼，怎就知我是天教众？”

云欢微微笑道：“在宛部，既认识我还有胆子救我的，此际也只有往生教了吧？”

玄衣汉子神色立刻恭敬起来：“云侠猜得没错，在下方韦，正是宛部分舵头领，奉了本教二尊之令，在此秘密接应云侠。”

云欢道：“这里是宛部分舵？”

“此地唤作藏云庄，乃是鄙人名下私产，离那息神山约莫三十余里。”

“三十里？”云欢脸色微变，“太近了！”

“云侠放心，我已派人时刻查探，目前尚无人追踪云侠而来。”

云欢凝神想了想，道：“二尊已经知道息神山中发生之事了么？”

方韦点点头，脸上露出景仰神色：“二尊说了，武尊修成劫灰炁三重天境界，已勘破生死关，此番息神山证道，必将登临无上天宇。”

云欢默然不语。师尊显然是身死形灭，何来勘破生死关一说，往生教的这番教义，着实荼毒不浅。

见云欢不吭声，方韦只当他也自己一样心向往之，遂道：“云侠，你是武尊唯一真传弟子，如你能入教，将来修得神通自也不在话下。武尊临行前特地吩咐要我们保护好你，想必也存了这份期许的。”

“什么意思？”云欢吃了一惊，“救我是师尊的意思？”

方韦沉声道：“有些话是本教机密，轮不到我告诉云侠。待我将云侠送去多情山庄，那时自会有人和你细说。”

听到“多情山庄”四个字，云欢本能地心生抵触，但还是保持了微笑：“这可不妥，我又不是往生教的人，为什么要去多情山庄？”

方韦笑道：“早知云侠会这么说，此话暂且不提。不过我这里还有位本教的大人物，他一直在等云侠醒来，还请云侠见上一见。”

云欢没有拒绝，于是把那梳妆匣抱在怀中。跟着方韦出门。两人穿过一条不算短的走廊，又绕过两个侧厅，来到了一座宽敞的院子中。昏暗的灯火下，云欢一眼看见了坐在花坛边的一个人影。一旁还有石桌石凳，桌上放着几盘菜肴。那人端着满斟的酒盏，却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对方的脸转过来，云欢这才看清，这张脸上戴着一副珠光宝气的面具，金额豹眼火焰纹，颇有喜气。

云欢不由有些惊讶：“财神？”

好巧不巧，眼前这人刚好是他认识的几个人之一。

戴着财神面具的人放下酒盏，吧唧了一下嘴道：“他娘的，等你太久了。”说着冲方韦摆摆手，后者知趣地退了出去。

云欢身子放松下来，便将匣子小心放在桌上，在那人对面坐下，笑道：“我当是哪个大人物，原来是往生教十二护法之首的财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