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回 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佞言巧似簧1
虞城县西去二十里,座落着一个小小的山坳,林木茂密,怪石丛生。沿着崎岖的小路向山里走,转过两三座小山丘,可见一座巍峨的山庄。院墙高达丈余,全由青石砌成,有金城汤池之固。此地正是大河帮五大分舵之一归德分舵香坛所在。
入暮时分,连云巨木遮蔽之下,整座山庄愈加黑暗阴森。密林中黑影憧憧,那是护庄的伏桩暗卡。庄门吊桥高扯,由数十名劲装武士把守,可谓壁垒森严。
后庄的一所静室之内,舵主神拳太保连四海正与分舵智囊钱歆诚钱师爷密商大事。那钱师爷是个尖嘴猴腮的老酸丁,颌下留着稀疏的山羊胡,一双小黄眼珠转动不停,操一口绍兴腔,问道:“那人来历如何,舵主查清了没有?”
连四海道:“县城到处张贴着通缉他的告示,根本不需察探。他的来历说出来真让人难以置信,居然是前任兖州知府李明辅的儿子,名叫李天赐。李明辅死于锦衣卫之手,这小子杀死多名锦衣卫军官,逃窜在外。锦衣卫悬赏一千两银子通缉他,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寻常江洋大盗也不过悬赏三五百两银子,可见锦衣卫对他的重视。”
钱师爷道:“原来是个逃犯。舵主还犹豫什么?拿他去请赏,有损本帮声誉。不如索性给他一刀,一了百了。”做出一个刀劈的手势,一脸的奸笑。
连四海叹道:“钱先生,你是读书人,不了解江湖上的恩怨纠葛。正因为他是李明辅的儿子,这事才要慎重。万万卤莽不得。”钱师爷奇道:“这是为何?”连四海道:“我等黑道中人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杀个把人算不了什么。可是为了取信于天下,招揽英雄豪杰,杀富济贫惩恶扬善的宗旨不能丢。这与那些自称侠义的伪君子不谋而合,所以黑道与侠义道虽时有冲突,却能相安无事。那李明辅官声不恶,侠义道的伪君子将他捧得比天还高。咱们如果杀了李天赐,一旦传扬出去,一则有损本帮声誉,二则为本帮惹下天大的麻烦,连某人担待不起。”
钱师爷默然不语,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对策。连四海道:“今天我见他出手的路数,似乎与醉果老张老鬼有些渊源,这事就更加难办了。”钱师爷问道:“那姓张的再厉害,总不至于咱们总盟主也接不下吧?”连四海道:“若论咱们龙老爷子和他老人家三位公子的武功,便再有几个张老鬼也接得下。可是咱们大河帮结下的梁子,却要惊动他老人家,咱大河帮也太没面子了。”
钱师爷干笑道:“舵主,依老朽之见,此事不难处置。请问舵主,擒拿李天赐之时有外人在场吗?”连四海道:“只有本帮的几名兄弟,并无外人。”钱师爷道:“这就好办了。立刻杀掉那姓李的,再严令帮众不得泄露此事。那张老鬼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就算他听到些风声,找上门来。咱们给他来个死不认帐,他又能如何?”
连四海正欲点头称善,忽听窗外有人骂道:“狗头该死!”一股森森冷风刮入室内,灯烛立刻熄灭,一片漆黑。连四海大惊失色,一跃而起,舞起双掌护住身体。他一时不能适应突然的黑暗,成了睁眼的瞎子。似乎有一人从他身边掠过,随即听到钱师爷一声惨呼,其后便再无声息。
连四海独自挥拳蹄腿,闹得不亦乐乎,打翻桌椅茶盏,乒乓作响。许久他才发觉侵入之人已经走了,收住招式,摸出火折子晃燃,室内一亮。
只见钱师爷僵坐椅中,双目呆滞,脸颊上宛然留着两个红红的掌印。想来是被来人狠狠揍了两记耳光。连四海大怒,纵身出门,跃到屋脊上,四下张望,却见不到半条人影。回想起刚才的情形,连四海心中懔懔生惧。那人来无踪去无影,视香坛众多伏桩暗卡护庄武士如无物,不知是何方高人。难道是为李天赐而来?
跃回室内,点燃灯火,细细检查钱师爷,原来是被来人闭住了穴道。连四海运功解穴,累出通身大汗。钱师爷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悠悠醒转,哆哆嗦嗦问道:“舵主,刚才是怎么一回事?”连四海叹道:“来人武功胜本座百倍,取我等性命易如反掌。咱们栽得不冤。”
忽然,钱师爷指着桌案叫道:“舵主,信!”那是一张薄薄的信纸,折成一个方胜,深深嵌入木中。连四海心惊不已,来人化纸为刀,内力修为可谓登峰造极。这张桌案是红木所制,刀剑难伤,来人竟能将一张薄纸嵌入。他连四海纵然穷毕生之力,只怕也无法达此境界。连四海小心翼翼取下方胜,拆开信笺,只见上面写道:“字谕尔等知悉:李娃儿乃我老人家之弟子。若是少了半根寒毛,小心尔等狗腿。”下面并无署名,只草草画了一个葫芦形的图案。
看过这封信,连四海吓得脸色煞白,双手抖动不停,手中信笺沙沙作响。钱师爷惊疑莫名,说道:“舵主,这封信老朽可以看看吗?”连四海递过信笺。钱师爷浏览一遍,问道:“这封信为何没有落款。这个葫芦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代表一个人吗?”
连四海自觉失态,慌忙收敛心神,故作平静,答道:“不错,这代表了一为前辈高人。”钱师爷问道:“此人很厉害吗?”连四海道:“此人只怕咱们龙老爷子也惹不起。他便是醉果老张大侠的师父醉仙孙老前辈。二十年前醉仙武圣玉罗刹纵横武林,无人能敌。武圣司马长风如今执掌武林盟,炙手可热。醉仙玉罗刹却多年不履江湖。没想到李公子居然是他老人家的高徒。”吃一堑,长一智。此时他言语十分谨慎,生怕得罪这位谁也得罪不起的前辈高人。
钱师爷惊道:“那司马长风有当世第一高人之誉。醉仙居然能与司马长风齐名,厉害,厉害!”
连四海道:“若论当世第一高人,即不是武圣司马长风,也不是醉仙玉罗刹,而是传说中的疯僧狂道。可惜咱们没见过这些前辈高人,不便妄加评论。咱们龙老爷子独霸中原,势力庞大,论武功却无法与这些高人相争。”
钱师爷道:“不幸中的万幸。多亏舵主持重,没有贸然处置。亡羊补牢,未为晚也。”连四海叹道:“现在人已经得罪了。我连某人担待不起,只好禀明帮主,甚至惊动龙老爷子。一场责罚是免不去了。”睨了一眼钱师爷,暗道:“方才如果依了你的馊主意,别说责罚,只怕性命也丢掉了。”
连四海目光中的责怪之意钱师爷岂能不知,忙道:“舵主不必忧心。老朽还有一个主意。”连四海喜道:“钱先生有何高见?”钱师爷凑到连四海耳畔,轻声嘀咕了半晌。连四海愁容尽扫,点头不已。
天赐自昏迷中苏醒,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内腑剧痛难当。回想起被连四海所伤,就此人事不醒,也不知如今身在何处。四下摸索,卧身处似乎是一蓬茅草,下面是冰凉的石地。再向四周摸去,三面都是青石砌成的墙壁,一面是木制的栅栏门,碗口粗的立木难以撼动。天赐心中一凉,原来他已经被擒,关在牢中。
身处危境,不得不自谋求生之路。为今之计只有先疗好身上的内伤,再求脱身之策。运功默查,天赐暗叫:“苦也!”往日川流不息的真气似乎已经无影无踪。兰若为他打下的根基,一个多月的不懈苦练,尽数付诸东流。灰心之余,忽然想起玄天真气中的疗伤之法,眼前生出一线希望。他忍痛起身,盘膝坐定,依法运功,企图冲开闭塞的经脉。
运功疗伤是内家功夫中最困难也最凶险的一项,如果有一二十年的内力修为,或可为之。天赐仅凭修练月余的浅浅真气,不啻痴人说梦。运功良久,不但毫无进境,内腑反而越来越痛,噬心刺骨,终于无力再忍。胸口剧震如受重击,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赐朦朦胧胧又有了些知觉。依稀似乎有人开门进来,昏黄的灯火在眼前晃动。他好像被人抬起来走出牢房,东拐西弯,不知到了何地。他身上不再觉得寒冷,身下也不再是坚硬冰凉的石地,温暖而又舒适。似乎又有人脱去了他身上的衣物,抚摸他全身的穴道,口中甜甜的仿佛饮下蜜水。内腑的疼痛渐渐平复,其后便沉沉睡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赐悠悠醒来,发觉身处床帐之中。衾枕绵软柔滑,阳光透过薄薄的纱幔洒在脸上,暖融融十分惬意。天赐心想:“这是什么地方?”拥被坐起,却发觉身上不着寸缕。慌忙又钻入被中,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谁替我除去的衣物?”
正在这时,只听床帐外一个甜甜的声音道:“公子爷,您醒了!”语调透着惊喜。幔帐撩起,出现了一个圆圆的小脸。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淡蓝色小袄短裙,一身侍女装束。笑起来双颊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甚是甜美。
小侍女被天赐目不转睛盯着瞧,不禁羞红上颊,垂首道:“公子爷,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怎么叫也不醒,真把我们舵主急坏了。”
天赐吃惊非小,问道:“你说我在这里睡了三天三夜?”小侍女道:“是啊!您睡了三天三夜,小婢也守了三天三夜。”天赐一拍脑袋,苦笑道:“大睡三天三夜不知身在何处,我岂不成了瞌睡虫加糊涂虫。请问姑娘,这是什么地方,你家舵主是姓连吗?”
天赐言语随和,有说有笑。小侍女不再拘束,又恢复了调皮的天性,掩口笑道:“公子爷的确有点糊涂。这里是大河帮的归德分舵。我家舵主不姓连,难道还能姓断吗?”天赐道:“你家舵主姓连姓断无关紧要。令人费解的是我为何从阶下囚一变而为座上客,不再住石牢睡茅草。还有一位俏佳人服侍,真让我受宠若惊。”
小侍女眼睛瞪得溜圆,一脸的困惑,说道:“小婢不懂您在说什么。您不是舵主的朋友吗?三天前舵主带您回来,见您伤重不醒,都快急疯了。把一颗珍藏多年的大还丹给您服下,又亲自为您续脉疗伤。这几日舵主每天跑来七八趟,见您始终不醒,整天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现在好了,舵主得知您伤愈,一定会喜出望外。”
天赐如堕五里雾中,暗道:“这连四海在耍什么花样?难道是要拉拢我?只怕他要失望了。”说道:“姑娘请把我的衣物拿来。我不能躺在床上见你家舵主。”小侍女道:“小婢名叫小兰,只是一个婢女,不敢当姑娘这称呼。您还是叫小婢的名字好了。”天赐道:“小兰姑娘,麻烦你了。”小兰甜甜一笑,一阵风似地跑出去了。
天赐坐起来检查伤势,只见胸部的刀伤已经包扎得妥妥贴帖,轻轻一按也不觉疼痛。运功默察,只觉体内真气流走百骸,毫无阻滞。内力鼓荡,无休无止,似乎比受伤之前又有进境。天赐困惑不解。他被连四海击伤,内力全失,在石牢中运功自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见起色,为什么一觉醒来居然痊愈了。他不知道连四海给他服下的大还丹是疗伤圣药。连四海为化解二人之间的冤仇,不惜血本,令他因祸得福,占了大便宜。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天赐又慌忙钻回被里。只见小兰手捧着一叠衣物,走进房中。这叠衣物簇新光亮,非绸即缎,并非原来那身破旧的粗布裤褂。
天赐道:“小兰,你拿错了。我一个穷措大,穿得起这样考究的衣服吗?”小兰笑道:“骗人!您是个大富豪,不是穷措大。您的行囊里不是金子就是银子,我亲手收拾的,还会看错吗?你原来那身衣服又脏又破,沾满了血迹,早就不能穿了。再说您仪表不俗,那身衣服实在不相配。这套新衣是舵主命小婢连夜赶制的,您不穿小婢岂不是白忙了。”
天赐见无法推托,说道:“不错,小兰姑娘的心意是万万不能辜负的。我穿就是,姑娘请先回避。”小兰道:“舵主吩咐小婢伺候公子饮食起居,当然也包括服侍公子穿衣。为什么要回避?”走到床前,挂起幔帐,就要将被子掀开。
天赐大惊失色,慌忙拉住被角,说道:“不敢劳烦姑娘。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自己能穿衣。”他自幼虽生长于官宦之家,可是父亲一向清廉,家无余财,仆从也只有存义叔等三四个人。让一个俏丽的小侍女贴身服侍,尚属平生首次。何况他浑身精赤,又怎能让一个小姑娘看到。情急之下难免有些心慌意乱,面红耳赤。
小兰掩口轻笑道:“小婢都不怕,公子又怕什么?没见过你这么害羞的男人,比大姑娘还要面嫩。”天赐大为窘迫,佯怒道:“小兰,你再赖着不走,我可要生气了。”小兰噘嘴道:“走就走,人家乐得清闲。”将衣物扔在床上,一扭小腰肢跑出去了。
这套新衣从内衣到长衫一应俱全,均十分合身,小兰的手艺不赖。天赐匆匆穿罢,对镜一照,颇为满意。只听小兰在门外叫道:“公子,小婢可以进去吗?”天赐道:“请进!真要谢谢你的好手艺。我从小到大,还没穿过如此精致的衣服。”
门帘一挑,小兰手捧茶盘一阵风似地跑进来。上下打量天赐,仿佛在欣赏一件出自她手的杰作,赞道:“真漂亮!这才符合公子的身份。”
天赐正正头巾,掸掸长衫,笑道:“十足的酸秀才。再摇起一把折扇,就更象了。”小兰道:“公子本来就是个酸秀才。”天赐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个秀才?难道我这样子不象个举人进士?”小兰笑道:“您这样子说是状元郎我也相信。不过现在还只是个小小的秀才。”
天赐道:“一定是你家舵主查明了我的身份。他在何处?能否领我去见他?”小兰道:“舵主就在议事厅。不过舵主吩咐过,公子贵体初愈,不宜劳动。小婢已经禀明舵主,等一会儿舵主自会来看您。”天赐道:“救命疗伤之德尚未谢过,倒让贵舵主枉驾,实在有失礼数。”
只听室外有人朗声道:“哪里,哪里!区区小惠,何足挂齿。李公子,连某人告进。”天赐正有许多不解之处急欲一问,说道:“连大侠是主,在下是客。岂有主人向客人告进的道理。快请!”
连四海大步跨进门,满面堆笑,纳头便拜,说道:“日前连某不知公子身份,多有冒犯,请公子恕罪。”
君子记人之德,忘人之过。连四海虽伤他在先,却不惜重宝为他疗伤,待如上宾。天赐不能不领情,连忙扶住连四海,说道:“连大侠快快请起,在下不敢当此大礼。这场误会彼此皆有不是。在下出手卤莽,打伤连大侠手下兄弟。承蒙连大侠不罪,以德报怨,在下万分钦佩。”
连四海大喜,说道:“公子泱泱大度,实令连某汗颜。只怪我一时糊涂,误听小人之言。大错铸成方知公子来历,悔之无及。”他这番话是钱师爷所授,文绉绉与他粗豪的外表极不相称。不象是讲话倒象在背书。
天赐怎知其中曲折,只当他是诚心道歉,言辞是否得体无足轻重,说道:“在下一介书生,岂敢当连大侠厚爱。”
连四海道:“公子令尊李大人为国为民,赤胆忠心,天下敬仰。连某虽身在草莽,却素来钦佩忠臣义士。前几天听说他老人家遇害,恨不能率众兄弟杀入京师,取奸贼狗命,为他老人家报仇。如今有幸得遇公子,为忠臣之后略尽绵薄之力,实为连某平生第一幸事。”
天赐信以为真,大为感动。连四海虽出身草莽,却是深明大义的血性汉子,值得一交。就凭他这几句豪言壮语,一点点嫌隙无足挂齿?天赐紧紧抓住连四海的手臂,说道:“连大侠云天高义,在下铭刻于心,来日必有所报。”
连四海双掌连摇,说道:“公子言重了。为所当为,岂敢望报。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公子若不嫌弃,你我交个朋友如何?”天赐笑道:“连大侠这就见外了。难道现在咱们不是朋友吗?”连四海大喜,说道:“不错,咱们早就是朋友了。连某托大,称你一声李兄弟。”天赐亦道:“小弟高攀,称您一声连大哥。”二人四手相握,相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