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往事不堪回首2
其实,伯母和我一直是无话不谈,关于我的婚姻遭遇,老人家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她一再宽慰我,只要一有机会,还是要把我带回南京去闯荡,尽管老人家一心向着我,但在大面场上,尤其是当着我母亲的面,还是要认真其事地对我说:“儿呀,眼下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你父亲刚去世半年多,你不是一家之主也要承担一家之主的责任,一家人的日子要靠你拿起龙头来过的。我们都年老了,下半辈子全靠你来养老送终,如果你三心二意,小夫妻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日久天长,将来这一家人的日子怎么过?”老人家说到痛心处,又想到自己孤寂一生,无亲生儿女可依靠,一直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也真使她伤起心来,不由得老泪纵横!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也是十六七岁的人了,既已成家,就要立业,想种田就要像个种田人的样子,做一行要爱一行,要一步一个脚印的去学、去做,万丈高楼从地起嘛。眼下你成天飘飘荡荡,对你来说,你是种田新手,处处要多请教人,下下苦功夫,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啊?”
伯母说了半天,似乎没有一句是母亲希望听到的。母亲她老人家要听的,是尽快说合这一对还是大孩子的小夫妻,能早日和好过日子。伯母看出我母亲在一旁听得不耐烦,心中有数了,接着将话锋一转,敷衍几句以便了结差事:“眼下你媳妇去了上海,要到明年三、四月春暖花开时才能回来……不等开春,你就要做好春耕春种的准备……庄稼一误一年,人可要一误一世呀!眼下正是你立身处世的时光,儿呀,飘荡不得,弄不好,我和你妈这两副老骨头,都要跟你受累了!”
伯母最后几句话,说得我毛骨悚然!是呀,我自幼随伯母去南京,目前虽然是被迫务农,就应该入乡随俗,尽管不太谙于农事,好在自己也不笨,只要手勤、眼快,跟着乡亲们后面多看、多学、多操练一定能做得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是吗?春天,当父丧大事一完,凭着自己的小聪明,在四邻小兄弟们的帮衬下,提前策划个“互助组”,从夏收麦子登场,便开始夏插夏种,紧接着秋收在望,又让稻子顺利登场,于是又忙秋耕秋种……这一件件、一桩桩,对于我一个年仅十七岁但已婚配的男子汉来说,做得有板有眼、有模有样。小兄弟们无不交口称赞:“看不出这个四五年不见的书呆子,干起农活来,还是一把行家里手呢,不简单!要是像他这样干下去,时光不要长,我们都要拜他为师了!”
乡亲们看在眼里,就连两位老母亲,也都喜笑颜开。用母亲的话说:“种庄稼,我们老陈家后继有人了。”
自从伯母对我厉言相激,我的心也真的活动起来了。心想:看样子,我务农吃饭,问题不会太大,但绝非是我的本意。当初在南京时,在新政府的支持下,当上一名工人或是商业店员领一份工资供母子们糊口,是不成问题的。哪知阴差阳错,又回老家务农,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打破了我的黄粱美梦。不过,家乡可是老解放区,地方政府忙建设也需要人手,凭自己的聪明劲儿,谈文,耍笔杆子;谈武,下田干农活,还真难不住我,将来在地方上找一份工作,未尝不是一个出路。用伯母的话说,“响鼓不用重锤敲!柯儿这伢子,聪明得很,什么事一说就明,一点就通,将来呀,还真是块料子呢。”
深秋的九月,自从妻子怄气到上海去打工后,我身上的担子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趁着农闲,打算向地方政府靠拢。时值抗美援朝震动全国,多少热血青年报名参军,到朝鲜去抗击美帝国主义,立志保家卫国。我也积极报了名,急切盼望目测和体验合格,早日走出国门,赶赴朝鲜第一线。我在小弟兄们面前表过态:一旦参军成行,把自己的名字“陈柯”改为“陈抗”,以明心迹。
一天晚上,村民大会快要散时,村长宣布一项通知:报名参军的青年,读到名字的,于次日上午到乡政府集合,再到区政府统一参加体检。我仔细地听,从头听到尾始终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好生纳闷!直到宣布散会,凡是读到名字的人,一个个欢腾雀跃,你拍拍我,我捶捶你,开心的纵情说笑。我灰溜溜地在人群的掩护下,懒懒地朝回家的路上走去。突然,身后有个姑娘的口音轻声地喊:“哎!陈抗同志,慢点走。”我回头一看,昏昏的月色下,一时看不清是谁,等对方走近了,再一看,原来是“小尾巴”方凝玉!
眼前的方凝玉,不是两年前十三四岁的丫头片子了,现在已是十五足岁。她瓜子脸,面目清秀,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是个身量适中的大姑娘了。两年前,我结婚拜堂的那天晚上,我一把逮住她问话时,她已高小毕业,之后又上了一年初中,不幸的事接踵而来:自从她姐姐凝珠1948年秋天因肺结核病重医治无效死亡,在上海的父母由于劳累过度、思女心切,也相继去世。她因失去在上海亲人的经济资助,读不成书只好辍学在家,与祖母相依为命。祖母已八十高龄,经不住失去三个亲人的沉重打击,也于今春病故!可怜的方凝玉,一连失去四位亲人。自己年轻,生活来源除了在上海的伯父母每月周济一点,其余全靠她自力更生。在乡亲们的互助下,她靠自家三亩生活田的庄稼收入维持生活。莫看这个小凝玉,虽然成了孤苦伶仃的苦人儿,她却非常坚强,什么田头圩脑、锅头灶脑、针头线脑、鞋头脚脑,事无巨细,独自担当,一个人生活得有情有趣、有滋有味。好心的乡亲们曾经为她多次提过亲事,都被她婉言谢绝,闷声不响的埋头干活,抬头做人,没有半点凄楚、柔弱的心地和表情,把全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们,一个个羡慕的死去活来,但她一概置之不理。有时和她偶然相遇,我以大哥哥的身份问她为何甘愿孤身不嫁?她半嗔半笑说:“新中国的婚姻法,难道你们不曾学?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尚未成年,就要急着谈婚论嫁,是不是早了一点?”她一瞪眼,乌溜溜的大眼睛既妩媚、又怕人。她半开玩笑半讥讽地说:“谁像你这个爱情窟里爬出来的饿死鬼?把娶妻生子看成是传宗接代的大事情,也不羞死人!”
我深深赞佩这个既聪慧又美丽的方凝玉。她有思想、有主见,从不人云亦云,做事认真细致,与人相处不卑不亢,一张小嘴能说会道。有一次巧遇,我问她:“我结婚的那天晚上,我要跟你说话,你怎么那样不明事理,气呼呼地扭头就走?”她瞅了我一眼说:“一个正在拜堂成亲的男人家,偷偷地一把抓住人家小姑娘的手,像个什么话?你不怕出丑,我还怕丢人现眼呢!”
今晚,我们俩又偶然撞到一起了,散会后的村民们,嘻嘻哈哈地从我俩身后涌上来了。我怕打乱了我俩的谈话,趁着月色又暗淡下来时,把方凝玉拉转到一条小道上来,她也很随和,与我并肩前行,两个人安闲的缓步慢走,边走边谈。
“哎!你刚才喊我什么?陈抗,我的名字叫陈抗吗?”我逗趣地问。
“是谁说过若能参加抗美援朝,就把陈柯改为陈抗,怎么,说话不算话了?”她又故意嘲笑说:“原来你们这些大人物,总是说话不算话的吗?”
我听了她的挖苦话,不由一阵心跳!有点难为情地说:“连体检都没有我,这不是参军没参成吗,还改什么名字?”方凝玉也收敛了笑容,月光下,她边走边严肃地说:“既然报过名,一个五官端正的男儿家,一没有内病外伤,二不是‘地富反坏’,连体检都不让你参加,你估计看,这是什么鬼把戏啊?”
我听了一愣!心想:这个鬼灵精,一定探听到什么秘密了,不妨旁敲侧击。方凝玉见我沉思不语,便轻声说:“我已把你的病根号出来了!这肯定是你妈和你那位岳父老泰山合谋的,加上你这位堂舅兄、现任村长大人的从中掺和,美其名曰你独子不征。骨子里,若是放你参军到了朝鲜,一怕战死,让你们陈家断了后;二怕棒打鸳鸯,拆散了你们这对同床异梦的小夫妻吧?”说罢,她倒是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听了如梦方醒,一迭声地说:“太可恶了,把家事凌驾于国家大事之上,是无知、是愚昧、是变相对抗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方凝玉见我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便又笑嘻嘻地说:“这对你来说,是‘祸兮福所倚’!参不成军,并不影响乡里安排你的工作,也是美事一件,是不是?”我惊讶地问:“这些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方凝玉神气地说:“你是前任老村长的乘龙快婿,又与现任村长有郎舅之情,加上你这位全乡闻名已久的大知识分子,这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看你腾飞有时喽!”月光下,她见我沉默不语,面带愠色,也就委婉地说:“对不起,偶尔开个玩笑,请不要见怪。”我赶忙打断了她的话头急切地说:“我哪是怪你?我恨我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里,我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一个人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工作和生活,一切听从人家摆布,我这不是成了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了吗?”
“你也不必自暴自弃!”方凝玉见我真的动了肝火,便又婉转地说:”也不要把话说得这么严重。人情是一方面,能力又是一方面。那些纯靠人情上去的人,如果是一些胸无点墨的投机分子,上去了又怎么样?倒是怕有多少有志者报国无门,才是最最痛心的!她一摆手,防止我插话打乱了她的思绪。她真诚地说:“这是一个难得的大好机会,借风上青天,又有何不可?只要你有一颗对党、对人民的赤诚之心,让你这株出水的新荷,敞亮的露出你的尖尖来,那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呢,懂吗,老兄?”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眼看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说起话来丝丝入扣、有章有节、能收能放,不由我不另眼相看!当年的“小尾巴”,如今成了大人了,我为一个能顶风雨、抗命运、敢于独立生活、知人识世的新女性而十分高兴。是呀,比起她当年那位芳龄早逝的姐姐方凝珠,凝玉还要完美几分!于是,我点点头附和着说:“我这也叫事急无君子,既然人家把馒头蒸熟了让我吃,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是不是?”
“不吃白不吃!”月光下,方凝玉朝我微微一笑,两个人同步慢行,儿时分离了四五年产生的距离,此时此刻,一下子缩短了许多,两颗年轻人的心,似乎越走越近。
不久,我真的接到了乡政府的通知,要我到乡里刚建立的一家供销社担任销货员。销货员工作仅干了一年多点,适逢乡共青团支部改选,原支部书记接任副乡长,乡里提名要我参加团支部竞选,居然一举夺魁,我当选为乡团支部书记。我放弃了供销社每月二十七万元(新币二十七元)津贴,甘愿在团支部书记的位子上,每月只拿生活补贴。有多少小伙伴们说我傻,放着钱多的工作不干,反而拣少的拿!唯有方凝玉不以为然,她全力支持我从供销社走出来,用她的话说:“弃商从政,一展宏图!”
早在一年前,方凝玉就是一名团员了。这次乡团支部改选后,各村团分支也相继成立,而方凝玉是我们村团分支书记的最佳人选。果然不负众望,她当选了,成了一名不拿津贴的、纯粹是义务工作的村干部。由于我们双方都在从事团的工作,我和方凝玉之间的接触更加频繁,成立“扫盲班”、组织青少年参加“夜校”学习、组织文艺宣传队大力宣传抗美援朝,还成立“俱乐部”把热爱各项文体活动的男女青年团结起来按照党的中心路线开展宣传活动;我们还动员村民多卖余粮,干部自己首先带头,方凝玉为了推动全村卖余粮,竟从自己的口粮中硬省下米来作为“余粮”卖。1954年一场大水灾,使新生的“互助组”充分发挥集体抗灾的力量,团支部带领广大团员、青年冲在前面,受到乡、区党政领导部门通报表扬;另外又成立“初级社”,我和方凝玉更是一马当先,各自发动左邻右舍响应党的号召,向农业集体化生产迈出第一步。
总之,在乡党支部领导下,乡、村团组织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成绩斐然!尤其是配合各项中心工作,或是逢年过节开展文艺宣传,方凝玉总以身作则,组织起全村热爱文艺的小兄弟、小姐妹们,由她担纲,搞独唱、二重唱、大合唱,高唱革命歌曲;撑花船、打花棍,各种地方戏剧,一应俱全。她身先士卒经常参加乡、区两级文艺会演。我和她一同上台发言,介绍工作先进经验;一同上台领奖,共享胜利的喜悦。在这一年多火热的工作中,我们的接触越来越多,越来越亲近,早早晚晚、日日夜夜,两个志同道合的“工作狂”,肆无忌惮的同出同进、耳鬓厮磨,细心人一看就明白,这两个无人管束的年轻人,由同志关系发展成志趣相投、情真意切、棒打不散的一对“俏鸳鸯”了!
我和方凝玉暗暗的相爱了,爱的是那么深切、那么真挚、那么明目张胆。好心人为我们俩捏着一把汗,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看在眼里,恨在心中,无时无处不在寻找机会,准备给我们俩一个迎头痛击!处在热恋中的我们,爱情就像一幅蒙住视线的布幔,让我们俩看不到周围的一切,成了一对乐而忘忧的“盲人”;它又像一条彩色的链,无形中捆缚住我们俩欢快的手脚,哪怕徐行也会踬。
1955年5月1日,我已是经乡党支部通过,上报区委待批的“预备党员”了。又是在这一天,我已被调离乡团支部书记的工作岗位,到区人民政府报到,重新安排工作,成为一名完全脱产,吃国家商品粮的区级干部了。也就在这一天的晚上,方凝玉在她那独居的家里,单独举行了一为庆贺,二为饯行,三为永结同心的晚宴。两颗心随着斟满殷红液浆的酒杯相碰撞,爆发了灿烂的爱情火花,点燃起冲天情火;又像是提起一道宽大的闸门,爱的洪流冲出闸口,奔腾澎湃,不可收拾。还能有什么力量,能把两个爱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的一对恋人分开呢?
这一夜,我们俩共沐爱河,不顾一切后果。我们把自己推上了无法挽救的悬崖峭壁之上,未来,自然是一场粉身碎骨的灭顶之灾了!两颗刚升起来的耀眼的新星,转眼间将会化成两道无可奈何的弧光——陨落了!
漫长的回忆就像一场梦。李文听得仔细也想的真切,她对我和方凝玉的恋爱往事,既同情又惋惜。由于语言投机、性格投缘,我和李文一时竟忘了时间。她本想要我将后来的遭遇继续往下讲,不料谁敲着工会活动室的玻璃窗子,把我和李文惊醒!我们俩就着灯光看下窗子。由于灯光因玻璃的反射,一时看不清窗外的一切,只觉得有个人影在晃动。我便急步走过去,拉开活动室的大门,直见黄丽急冲冲地一头撞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