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蹉跎岁月3
大华厂大门口是有名的余姚路,人烟稠密、车如流水。黄丽见我还是一身老头衫、旧长裤、一双黑布单鞋,一副乡下人的模样。她也明白昨天为我买的衣裤鞋袜,全都在宿舍里晾着,怕我回去换了衣服反而耽误了时间,没办法,只好默许我的穿着,两个人火急火燎地上了公共汽车,在她黄丽这个“上海通”的引领下,依着字条上的地址,我信心十足的随着她进发。
也真好笑,黄丽昨天刚陪我寻找方凝玉她大伯的住址,哪知一无所获,结果却陪我玩了一天;想不到今天晚上又鬼使神差地陪我寻访什么“表妹”。可是,那位“表妹”在字条上明白写着,要我在星期天去她家,而黄丽又是个“烧虾不等红”的急性子,为了尽快解开这个谜,就逼着我前去赴约了。其实,我也很想解开这个谜,免得左思右想影响工作,也影响情绪!
一路上,黄丽领着我换了两三次车,按字条找到了住处。这儿不是真正上海人的居住区,没有高楼大厦,没有商业繁盛,我一眼望去,一大片窝棚不下几十座,原来是个僻静的篷户区,都市里的荒村野舍。黄丽惊诧地望着我,幽默地说:“看来,你这位表妹不是凡人,她是天上的仙女,贬下凡尘与你约会来了!”
“你就不用取笑我了,连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的‘表妹’,故而请你这位高人相助,我可不是虚情假意。”我无可奈何地说。
“好呀,你是不是虚情假意,马上就会见分晓,随我来!”黄丽手捏字条不时地东张西望寻查门牌号数。说是“门牌”,其实这些篷户区哪有什么正规门牌。有的户在门头上用粉笔随手写上个顺序号,有的户用纸写个门牌字样贴在门头上,算是比较正规的了;有的干脆用毛笔在靠门口的篱笆墙上大书编号。黄丽一身盛装在这个貌似有街有巷的篷户区行行走走,特别显眼,自然而然招来一帮男女小孩,叽叽喳喳的围裹上来,好奇的追逐黄丽,有几个竟用我们苏北的家乡话问:“你们要找哪一家,我带你们去”黄丽开心地朝我笑着说:“这一趟跑的不冤枉,我把你领到你的老家来了。”她对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问:“小朋友,55号在哪儿?”
“是找二胡哥哥家?我晓得,跟我来!”小男孩自告奋勇地要为我们领路。我急忙插话说:“我们不是找你二胡哥哥,是找刘晓云,你们认不认识?”
“认识!”这个小男孩急不可待的抢着回答:“她是二胡哥哥的老婆。”
我一听,更加傻眼了!我哪有什么表妹,在上海嫁给一个名叫二胡的人?黄丽反而开心地笑着说:“好、好、好!既然名花有主了,你这个当表哥的,也就不用心急,让我们慢慢找来。”我和黄丽在这群孩子的簇拥下,来到一座篷户前。果然在破旧的木板门的门头上,写着55号。还没等我俩敲门,孩子们就大声朝窝棚里喊:“二胡哥,有人来找你喽!”随着孩子们乱糟糟的喊叫声,那破旧的木板门“吱呀”开了,从门内走出一个男子来。这时,大约六点来钟,夏天夜短昼长,六点多钟天色仍很晴朗,西下的阳光把整个篷户区映成辉煌一片。眼前这个男子约莫三十岁出头,中等偏高的身材,一张黑瘦脸膛,嘴上唇留着一撇黑亮的八字胡子,非常显眼。上身套一件皱巴巴、脏兮兮的灰色短袖衬衫,敞着怀,露出瘦小的胸怀;下身是一条黑色短裤,脚穿一双木拖板,叉着腰站在门口,正要向孩子们发火。一抬头,在夕阳的映衬下,见黄丽穿着时髦、艳丽,是一位雍容、雅气的姑娘,霎时和缓下脸来说:“我不认识二位,你们是?”该男子也是一口苏北乡音。
黄丽仍很矜持的站在门口。看来,她是不打算走近这座窝棚,不仅因窝棚的门太矮,向门里望去,窝棚里没有光亮,黑乎乎的,整个屋子内里,好像被烟熏火燎过似的。她朝我瞄了一眼,这一眼有无限含义,其中有惊诧、有嘲弄、有庆幸,也有无可奈何。于是,她向对方微笑说:“我们想找刘小云,请问她是你的什么人?”
“你们找她干什么?”该男子听说要找的是刘小云,无名火气一窜老高,又露出他刚才的狰狞面目,怒气冲冲地说:“她是个婊子,下贱货,成天在外面夹姘头跟野男人鬼混,你们也不用找她了!”黄丽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我更不好出面交谈了,干脆一切由她包揽。这时候,孩子们眼看这个二胡发火了,便一哄而散,只剩下我和黄丽在这家窝棚前僵站着。还是黄丽有办法,几句话一劝慰,这个叫二胡的男子也就冷静下来。正当黄丽与这个二胡交谈时,突然,从我的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招呼声:“陈大哥!是你吗?”
我急转身朝着这个非常熟悉的口音寻望,夕阳的余晖,刹那间把一个非常熟悉的面孔,烘托在我的眼前。我一时情急,也来不及和黄丽打招呼,连忙快步奔过去,热情地招呼:“小蔡!你怎么也在这儿?”此时,对方也不顾一切地扑向我。
黄丽似乎也明白了什么,趁那个二胡见我和小蔡姑娘如此亲切的相见,便气森森地回到窝棚,还不客气的关起了木板门时,她便疾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叫小蔡或是叫“小刘”的女子。此时,天色渐暗,附近的小路旁有一盏路灯已经亮了,我把黄丽和小蔡一起让到路灯下,见小蔡衣衫不整、面容憔悴、满腹辛酸似地瞧了我和黄丽,低声说:“我在字条上不是请你星期天来的吗?怎么今个你就来了?”我顿时明白过来,原来“表妹刘小云”就是她小蔡,更名换姓约我来的。面对黄丽那狐疑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游离时,我也明白了她的心意,也许她误以为眼前的这个小蔡,是我旧日的情人——方凝玉第二了。就着路灯的光亮,我急忙向黄丽解释说:“这位是我在苏北老家的同乡,当初也是一位热心文艺宣传工作积极分子,名叫蔡小娟,还是方凝玉的要好姐妹。没想到她也来上海了。”接着,我又把黄丽介绍给蔡小娟。
路灯下,蔡小娟望着眼前时髦的黄丽,一派高雅清纯的形象,很有点自惭形秽。她支吾一会儿说:“陈大哥,我告诉你,蔡小娟是我过去在苏北老家时的名字。几年前,上海疏散人口,我被过继给苏北的舅舅家,随舅舅姓取名蔡小娟。在苏北,自从认识了陈大哥和凝玉姐姐,把我也吸收到文艺宣传队,那几年我算是开了眼界,没想到农村里文艺宣传搞得那么好。后来,你陈大哥和凝玉姐受了挫折,整个乡的文艺宣传几乎停顿了。”她觉得在无意间说出了我和方凝玉的“隐私”,被这位高雅美丽的黄丽姑娘知道了不好,赶忙要替我纠正时,黄丽又是何等聪明?她笑笑说:“你陈大哥过去的情况,我们知道一些,你就放心地说吧。”
蔡小娟见我羞赧地点头相应时,才又苦笑笑说:“我现在的名字,也是我在过继前的原名叫刘小云。今年春天,我被迫出嫁了,刚才你们看到的那个二胡,就是我的丈夫。”说着,两颗晶莹的泪珠,在路灯的光亮下,沿着她那清癯的面颊,流向嘴角。面对这位小蔡、又是小刘的姑娘一副窘态,我和黄丽初步明白了她眼前的处境,就凭刚才那个二胡的谩骂,就明白了大概。天色越来越黑,昏黄的路灯光下,黄丽似乎听出瘾来,一点也没有回去的意思。她不解地问:“刘家姐姐,你又如何知道陈柯同志来上海学习的?”
“有一天,我路过大华毛纺织厂大门口,巧遇陈大哥随着一大帮男女青年急匆匆地走进厂里。一打听,才知道是来培训的,将来还要去新疆。昨儿我以为是星期天能找到陈大哥的,不料扑个空。幸亏那位李大姐,非常客气的接待我,还留我在厂职工食堂吃了午饭。我一时情急,就谎称是你陈大哥的表妹。”刘小云惭愧的苦笑笑,以求我和黄丽的谅解。
交谈这么长的时间,我倒成了个配角。一场“表兄妹”见面,几乎是好事的黄丽一手导演的。一贯仗义疏财的她,明白眼前的刘小云在经济上很窘迫,生活上很艰难,应该向对方伸出援手。于是,她从身上掏出二十元人民币,塞在刘小云的手里。刘小云略一犹豫,路灯下,她面呈愧色,迅速将手中的人民币又递给黄丽,一个劲地说:“不能,不能!我们初次见面,不能让你破费”。黄丽此时也不好执意坚持自己的作法,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她笑笑说:“刘姐姐,你也不要见外了,目前我和你陈大哥是很好的朋友,我们无话不谈。昨儿,我和你陈大哥还去探望过凝玉姐的伯父母,想打听下凝玉姐的下落。不曾想她大伯病在床上,他们也不知道具体情况。”
“真的?”灯光下,刘小云从我的眼神里得到证实后,便又叹口气说:“我知道些凝玉姐的情况!当初,还是我告诉她大伯的。”
我听了非常兴奋!忙问:“她现在哪里?快把地址告诉我!”黄丽见我一副急不可待的神情,冷着脸提醒我:“别忘了你的处境。目前你正处于紧张的学习阶段,过去的一切,不妨暂时搁一搁。”刘小云见了这种现象,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也淡淡的一笑说:“其实我也仅知道个大概罢了。前年秋天,我和凝玉姐是同一天结伴离开家乡的,后来在镇江火车站分的手。她不肯来上海,一心去南京投靠朋友;我回到上海来了,大概在一个月后,凝玉姐来过一封信,说是随朋友去了江西,具体在什么地方不知道,至今也没有接到过音讯。”
刚得到一些方凝玉的线索,不料又中断了,我的一颗心又沉了下去!黄丽微微一笑,像蔑视又像同情地说:“你不像个男子汉,比起我们女孩子还要多愁善感!”这时,刘小云怕和我们在这里谈久了,她的丈夫二胡会含恨干涉,便领着我和黄丽朝一条更为幽暗的小道上走去。我急着说:“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天色不早了,单位有制度,要准时回到宿舍。路上我们还要转几道车呢!”
“转几道车?”灯光下,刘小云听后惊讶地说:“我家离你们单位,只有一河之隔!”她用手指着脚下的小路向前延伸,因前面没有路灯,看不清楚。她接着说:“顺小路往前走,前面就是苏州河,河上游有个渡船口,从渡船口过河就是梵皇支路,也就是去你们宿舍的唯一通道。这么近,还用转乘什么车?有时候,我一天要过河两三次呢!”
我听了不禁愕然!黄丽也似乎回过神来,笑着说:“天啦!为找你,我们绕了一个大弯子,原来河对面就是我们的宿舍楼。看来,我这个‘上海通’竟然成了‘上海绕’了!”
在刘小云的带领下,我们沿着小路摸黑来到渡船口。一路上,她简略地告诉我和黄丽:她和方凝玉在镇江火车站分手后,到上海投靠她的哥嫂。父母去世早,哥嫂又没有固定职业收入,靠做小买卖维持生活。哥哥不学好,爱喝酒、爱赌钱,欠下二胡一笔赌债,没办法,软硬兼施,逼着她嫁给这个二胡充还“赌债”。二胡也是个赌鬼兼酒鬼,刚结婚时还好,婚后不久就原形毕露。一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娶了个年轻的女孩子。解放十年了,竟在这个大都市的角落里,被迫上演了一场“逼婚记”。目前,家中除了这个破窝棚,刘小云几乎一无所有。她还告诉我们,“二胡”姓胡,名叫明礼,因排行老二,人们习惯以“二胡”称之。篷户区知道胡明礼的人很少,一提起“二胡”,男女老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偌大的上海市,找一个靠劳动谋生的人并非难事;刘小云想找一个打工的活计挣钱糊口却很难,难就难在这个丈夫“二胡”怕老婆出门打工不放心,老夫少妻的,一旦“妻子”跟人跑了,他就落了个人财两空!所以,每当刘小云找到雇主,二胡就千方百计打听到地址,数次到雇主门上闹事,吓得没有一家雇主敢雇佣她。一路上,刘小云几次有话要说,都欲言又止。一会儿来到渡船口。
说是“渡船口”,就是一个窝棚子,门前有个电灯泡,放射出昏黄的灯光,见有一只小木船,驾船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摇着双桨,把船拢靠在岸边,意思是等我们上船。好一个“荒村野渡”,与世界闻名的大都市,多么不相协调!
刘小云似乎一忍再忍,到了临别时,实在忍不住了,硬着头皮说:“陈大哥,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报名到新疆去?”我和黄丽同时吃了一惊!原来她想抛开“二胡”,脱离眼前这个家庭,以图一走了之!莫说我陈柯目前的处境仍在艰难中挣扎:这报名“支边”的大事,是由地方政府决定的,我有这个权利和能耐吗?还是黄丽思维敏捷,她拉着刘小云的手亲切地说:“既以表兄妹相称,陈柯同志就是你的表兄了,一家人说话不用绕弯子,去新疆是由组织决定的,我们没有这个权力。也许今后上海也有援疆任务,那是以后的事。至于你们目前的夫妻现状,比较尴尬,我们一时也不好说什么!但是,路在你的脚下,譬如可以向政府求助,向法律求援。这路到底该怎么走,全靠你自己拿定主意才是,别人,包括任何亲人,能决定得了吗?”说着,将二十元人民币又塞到刘小云的手里,拉着我转身跨上渡船,招招手说:“有时间到我们厂来玩,我们不妨再谈谈,事在人为,说不定会有什么转机,也未可知。再见!”
小渡船渐渐离岸,驶向中流。昏黄的灯光下,刘小云站在岸边不停地向我们招手,一副凄楚无助的表情,令人心碎!当年一个坚强活泼的小姑娘,反串装扮成假小伙子,常和方凝玉演夫妻对手戏,什么“小放牛”、“打猪草”等,从乡里演到区里,从区里演到县里。如今,命运之舟载着她在茫茫的人海中流浪,何时才是个尽头?作为当年朋友、领导的我,竟然一筹莫展、无分毫援助之力。我联想到方凝玉,她在江西什么地方?她的处境和现在的刘小云、当年的蔡小娟相比较,孰好孰坏,无从知晓,我的心像被人一把揪住似的,不由一阵阵隐痛!
同船并肩站着的黄丽,在水面反射灯光的晃动中,她那妩媚的形态,一种飘然欲仙的神情,给人一个梦幻般的感觉,似乎也给了我一个极大的安慰。此时此刻,她似乎完全理解我的心情;有心助友,无力回天。我们彼此间心照不宣,是呀,目前我陈柯违心的把二位老母抛在南京,托亲友照顾,甚至抛家弃祖、背井离乡,在勉强中苦度人生,又有什么力量能救当年的好友蔡小娟脱离困境?甚至连“亲人”方凝玉的生死存亡都无能为力,真是枉有此生。此时,身边的黄丽是那么体贴入微,温情的依傍着我,不仅给我以安慰,也给了我力量。在双桨的“咿呀”之声中,小渡船渐渐地向对岸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