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聒碎乡心梦不成
这一日,天阴沉沉的,三人走到约莫中午时分乌云已经布得漫天都是了。
吴凡看了看天,道:“得赶紧走快点,看看能不能找个露营的地方。”
九儿和小橘点点头,加紧脚步跟着吴凡朝前走去。
这一路吴凡三人都是尽量走在山脊上,这样视野比较开阔。但走了半天依然群山茫茫,一山还比一山高,看不到一点人烟迹象。
看这天似乎很快就要下雨了。这山脊之上道路狭窄不平是无法搭帐篷露营的,吴凡离了山脊往山下走去。但这一路下来都是密林灌木,竟找不到一块平坦的地方。
走了快一个时辰,天上就开始飘起了雨丝。那雨丝飘了一会就变成了雨点,雨点落在脸上冰凉沁人。雨点渐渐开始加速,吴凡回头看看两位女子,发髻上都是水珠,衣服已微微有些湿了。他连忙脱下自己的冲锋衣盖在她们头上,并让两人蹲了下来,道:“九儿、小橘,你们在这里等,我去前方看看有无合适的地方。”自昨日开始,吴凡不再以“小娘子”来称呼九儿和小橘了,他觉得林同已经将她俩托付给自己,他也答应保护她们,那就算是自己的亲人了,就没有必要再客客气气地叫着“小娘子”,显得太过生分了。九儿和小橘呢,也都默默地认了,爹爹是当面把她俩交给了吴凡,叫什么都得听吴凡的了。
九儿和小橘都点点头,然后看着吴凡离去的身影,冷得牙齿都开始有点打颤了。
这深山里的秋雨秋风着实寒凉,吹得人如同入了冰窖一般,她们俩躲在冲锋衣下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吴凡在雨中奔跑了差不多两里地,才勉勉强强在几棵松树下找到一块稍微平整的地。他知道不能再挑剔了,那理想中的平坦草地似乎在这个时代是不存在的一样。他急急忙跑回来接了九儿和小橘。
他让九儿和小橘蹲在树下看着他一个人搭帐篷。吴凡做这些十分麻溜,两位女子看着他跟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约莫一尺长的圆筒状袋子来,不一会竟搭成了一座约两张方桌见方的橙色帐房来。
吴凡背的是个双人帐,他外出露营喜欢一个人睡但却带双人帐,他自恃体能无忧不在乎双人帐多出来的那点重量,觉得住着舒适就行,所以每次大家称背包总是他的最重。
搭好帐篷,吴凡忙招呼九儿和小橘脱了鞋进去里面。
两位女子进到帐篷里,看着这布做的房子竟然滴水不漏,实在惊奇不已。
吴凡已经从里到外湿透了,水珠从头发上不停地滴下来。这要是以往,他肯定脱个精光钻井了睡袋里。但现在当着九儿和小橘的面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不停地用手去捋头发上的水珠。
九儿看了一会帐篷,才发现吴凡的样子有点狼狈,看他不停向上翻着眼去捋水珠的样子煞是可爱。她忙道:“官人忙把衣服换了吧。”说完便拉着小橘转过身去。
吴凡忙道:“很快的”。说完便去脱身上湿透的衣服。
小橘一时没反应过来为啥九儿要拉她转过身去,便回头去看吴凡到底怎么了。
九儿连忙双手抱住小橘的头转过去,微微笑道:“官人换衣服呢。”
小橘一下红了脸,囧在了那儿。
吴凡从包里拿出九儿和小橘给他缝制的衣服换上,现在他又做回了古人的样子。换好衣服他便叫回头九儿和小橘,九儿和小橘看着吴凡现在的样子,心里觉得还是这样比较好看。
九儿和小橘也把外面湿了的褙子脱了换了件干净的,但脚上湿透的布袜却没有动。吴凡觉得有些奇怪,道:“袜子都湿透了还不换了,否则会生病的。”
小橘道:“官人转过身去,我们方好换袜子呢。”
吴凡奇道:“啊?换袜子而已也要转身?”他似乎有点执拗地看着她们没有转身。
过了一会,九儿红着脸轻轻道:“橘儿,全听官人的吧。”
吴凡忙道:“我转过身去,你们换吧。”
吴凡似乎有些印象,大概知道这时代女子的脚是很私密的部位,非自家男人是不能看的。但真正让他直面碰上,还是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他原本想就是不转身看你们脱不脱,可当他听到九儿那句“全听官人的吧”,他感觉那话里既是无奈也是认命。林同临终把她们托付给了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男人,在这时代,她们也就只能依靠那男人而活了,任凭那男人去处置。而他就是那男人,他顿时心生无限怜惜,也对自己满是自责。
待俩女子换好袜子,吴凡便套上冲锋衣,随手抓起所有的湿衣服湿袜子就往外去。没曾想,九儿和小橘吓得连忙抓住他的胳膊,急红了脸道:“官人,这是要?”
吴凡也吓了一跳,这俩女子咋一惊一乍。他道:“我拿去外面就着雨水洗洗,然后拧干了挂帐篷里晾着。”
九儿道:“怎可让官人洗衣服呢?妾身和橘儿去就是了。”
吴凡道:“洗个衣服而已,你俩的鞋都湿透了出不去的,我那鞋防水的。”他边说边穿了鞋,不管她们,拿了件衣服站在帐篷外面就着雨水搓洗着。
吴凡边搓边道:“洗个衣服而已,男子也可以的。在我家乡啊,和你们说啊,男子不但会洗衣服甚至还会给妻子洗内衣呢。”
两位女子听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九儿道:“这成何体统。”
吴凡搓完一件衣服,拧干水递给了九儿,又拿了一件去搓洗。他继续道:“体统?谁规定的体统让男子不能给女子洗衣服啊?”
九儿道:“自古便是啊,祖宗传下来的体统啊。”
吴凡笑道:“我问你,我手上这件褙子是否自古便有了?”
小橘道:“这衣服当然自古有之。”
九儿忙道:“不是呢橘儿,这褙子据说是前朝始有的,传到本朝应该样式有些变化,但大体还是不变的。”
吴凡道:“老祖宗没有褙子,为何前朝就要穿褙子了呢?”
小橘道:“总要有新的东西啊。”
吴凡道:“小橘你说的对,总是要有新东西的。老祖宗的东西适合老祖宗,不一定适合后人,尤其是这个体统。以前,很早以前,比如秦朝汉朝,大家在一起都是跪着的,现在大家都是坐着,那现在是不是不成体统了呢?”
九儿觉得体统自然是不能乱改的,但吴凡说的又听着很正确的样子,一时竟无语。
小橘道:“为何秦朝人汉朝人都是跪着呢?”
九儿道:“以前是没有椅子、凳子的,都是如我们现在这样跪着的。”九儿家原先在汴京是世家大族,她小时和族里的兄弟姐妹都受过很好的教育的,所以对很多历史知识是很清楚的。其实小橘也是受过教育的,但时间太短,她八九岁便从汴京开始南逃,所以这些历史知识她倒是不知道的。
小橘看看她们现在的样子,她俩正跪在帐篷门口看着吴凡边洗衣服边说话。
吴凡洗完衣服就晾在了帐篷的门厅位置。这双人帐的门口设有一个三角形的门厅,拉上外帐的拉链就淋不到雨了。
洗完衣服天色已经快要黑了,此时雨越下越大了,雨点打在帐篷上砰砰作响。
吴凡从口袋里掏出很多野菜洗干净了就开始做饭。这日他一路上看到野菜就去摘,塞了满满两口袋。
晚上还是咸味野菜粥,米已经没了只够吃完今天这顿。吴凡想,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走出这茫茫大山。
吃完晚饭收拾完,天就黑透了。
三人无事就坐在帐篷里边听着外面的风雨声,边聊天。
开始时,吴凡给九儿和小橘讲了些奇闻景观什么的,但她们现在似乎对这些兴趣索然。
吴凡看得出来,在这荒山野岭里,听着这呜咽的风雨声,想着那茫茫不可知的未来前程,她们心下定然是凄凉一片吧。算了,还是带她们想点好事吧。
吴凡道:“九儿、橘儿,以后我们到了临安一定要买个大房子好不好?”
小橘道:“官人,那临安的房子想必是极贵的吧,我们哪里买得起。”
吴凡道:“放心吧,官人我会努力的。那房子一定会有个大院子,院子很大……很大,里面有个池塘可以养鱼……也种上荷花,夏天赏赏荷……要有一大片草地,我们可以在上面野餐……还要建个凉亭,四周种上些紫藤,夏天时放上一张藤椅,泡上一壶凉茶。”
小橘道:“凉茶如何泡?”
吴凡想这时代还没有泡茶,便道:“那就点茶,九儿点茶最好了。”
九儿听了就微微笑着,她在想象着官人说的那大院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吴凡继续道:“那夏日炎热,我们在阴凉的紫藤下喝着九儿点的茶。然后我给你们讲极北之地,如何?”
小橘道:“极北之地不是已经讲过了么?”
吴凡道:“那极北之地千变万化,事物景观丰富,哪是一时半会就能讲得完的。自然有很多没讲完的。譬如,那极北之地一到冬天能冷到零下几十度”。
小橘道:“零下几十度是多冷?”
吴凡道:“就是很冷很冷了,冷到男子站着撒尿,刚尿出去就结成了一根长棍,用手……”
两位女子立即红了脸,均都低着头不再看吴凡。
吴凡不知为何突然两位女子红脸低头不语了,他道:“是我说错话了?
九儿道:“官人不可再说这……羞人之事?”
吴凡道:“站着撒尿的事?”
九儿不语。吴凡想,这时代真是太不好玩了,和美女聊个天真累。
吴凡道:“好了好了,我以后再不说了……嗯,刚刚说到极北之地,那地方冷得,你用一碗热水往天上一洒,立马就在天上变成了冰……以后有机会,我们定要一起去那极北之地玩玩。”
小橘道:“官人,那极北之地如何去?”
如何去?吴凡想着这个时代是去不了了,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去那茫茫雪原。他这样想着就楞了神,也就忘了回复小橘的话。他楞了一会反应过来也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就道:“歇息吧,累了一天了。”
这双人帐睡两个人是真正好的,三个人挤一挤也是可以的。但吴凡知道要在以往,这种情况肯定是混帐了。可现在不行,一是时代不同,这会坏了人家名节。二是,他不能乘人之危。
对于九儿这年轻貌美、温婉贤淑的女子,他是很喜欢的,若要是在这时代真的回不去了,娶她为妻他是很乐意的。至于小橘,她还是个小丫头,活泼可人,就像自家妹妹一样。
吴凡让九儿和小橘在帐篷里睡了,他在帐篷门口的门厅里垫着背包半躺着。
许是太累了,他一躺下来便睡着了,他还做了个梦。在梦里他带着九儿和小橘去雪原里滑雪,去大漠里看月牙泉。还带她们回了老家,带他们看老家的二层小楼,带他们看家里的电视,看会自动洗衣服的洗衣机,后来他听到他妈的声音在喊他“小凡小凡”,他便醒了过来。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只听得帐篷里传来的细细的鼾声,他知道两位女子正睡得香呢。他想闭上眼再进入梦里,回老家看看他妈,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吴凡听着那细细的鼾声,听着那呜咽的风雨声,想着刚刚那个梦,想着老家,想着亲人,不禁心中生出无限伤悲。
其实人就是这样,在之前竹院舒适自在的时候是不会思乡的,却在这荒山野岭的凄风苦雨里不禁想起家来。想老家院子的模样,想屋后的池塘门前的槐树,想妈妈大灶锅里煮着的红烧肉,想傍晚时分妈妈唤吃饭的声音,想……想得他不禁眼眶湿润。
他“哎”的一声叹了口气,想起他现在这个景象不正合了一句诗词:“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风一更,雨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吴凡闭着眼想着刚刚梦里老家的景象,嘴里轻轻念着,念到最后似乎都要哽咽了。这是纳兰性德的《长相思》的下半阙,原句是“风一更,雪一更”,他念将出来就变成应景的“风一更,雨一更”。这词讲的是被嘈杂的风雨声打碎了思乡的梦,正合了他现在的景象。
“官人”,吴凡听到帐篷里发来轻轻的话语。
“九儿?”吴凡听出来是九儿的声音。
“嗯”九儿应了一声。
“我吵到你了。”吴凡轻轻地问道。
“官人思念家乡了?”九儿问道。
“哦,刚刚做梦回家了。”吴凡道。
“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九儿轻轻念道着:“官人,九百年后是什么模样?”
吴凡听得一惊,道:“你……都听到了?”
“嗯。”九儿轻轻应了一声。
九百年后什么模样?吴凡不知道如何说给这女子听,似乎什么都不一样但一时又无从说起。
“是否都更好了?”没等吴凡回复,九儿又问道。
都更好了?吴凡想了一想,道:“大体是吧,但也有更坏的。”
“还有更坏的?”九儿似乎有点不信。
“天更坏了,水更坏了,山更坏了,人”吴凡本想说人更坏了,但他又不确定是否人变得更坏了呢?
“人如何?”九儿道。
“人……都和我一样的。”吴凡道。
“哦。”九儿应了一声。
“九儿。”隔着帐篷在这漆黑一片里吴凡轻轻唤了一声。
“嗯?”九儿应道。
“我的身世万不可说予他人听。”吴凡嘱咐道。
“妾身知晓的,官人。”九儿应道。
此后两人便没有再说话了,听着那帐篷外面的风雨声,这对男女各自想着属于自己的心事。
吴凡想着这个时代比九百年后到底有什么好的地方,除了山水空气外,还有没有更好的地方呢?他想不出来,他觉得他还不了解这个时代,等他到了临安,过得三年五载,也许他便能够想清楚了。
九儿想着她和小橘,想着帐篷外那个半躺着的男子,想着若到了临安他要如何安置她俩。爹爹把她俩托付给这男子,其实她内心是高兴的。但是她俩如今仅仅是两个可怜的人儿,身无半点钱财,在这时代,女人出嫁没有可观的妆奁几乎是没人要的,就算有人要了,在夫家也是没有半点地位可言的。其实她是很满意那位从天而降的男子的,但对嫁予他为妻,以前爹爹在时她倒是默默想过,但现在她是不敢想的。她想若是他不弃,做妾做婢也是可以的。
这一对年轻男女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在绍兴四年的秋风秋雨中又渐渐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