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宫宴
一场雨结束了乍暖还寒的四月天，宫墙内外，风和日暄，到处一派莺飞草长。
心念却觉得心头压抑得很，宫街上往来的轿撵今日尤其频繁，她几乎是行着跪着，跪着行着，一路上又是回避又是叩头，约莫半个时辰才走出长巷。
几声抑抑扬扬的调子从远处飘来，心念本要回青蓝殿，可细听了会儿，步子却顺着曲子的方向慢慢挪去。
“这栗美人又在唱曲儿了。”从旁路过的两个小太监年纪都不大，其中一个悄摸着叹了一声。
“每回王上纳妃，她不都这么唱么，”似乎是司空见惯的事，另一个小太监扯了扯同伴的衣角，“快走吧，还有两个时辰喜宴就开始了……”
隔着高高的宫墙，心念虽看不到里面的人是何模样，却断定这是个明媚娇艳的女子，她头一回见有人将地方小调儿吟得如此婉转自如，清透明丽。
心念像个潜心求曲儿的学徒，痴痴地立在墙根下，未料一曲作罢，里面再无动静。
手指不经意划过腰间，有铃声盈盈作响，忽地想起齐凤兰的珠佩还在自己身上，这是封妃的吉物，喜宴前定是要带上的。
再来不及关心曲子，心念扭过身子，拔足狂奔。
正午的太阳明烈，她跑得满头大汗，四处都是高低相连的宫殿，每条小道也如出一辙，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四周空旷了，也不见有宫人，心念往地上一瘫，彻底迷路了。
正气喘连连，眼前忽地一暗。
“你是哪个宫里的丫头，迷路了？”清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一场雨露甘霖，浇灭了心头的燥热，令人闻之舒爽悦耳。
“是……这里太大，我迷……”心念仰起头，对上一双温润的眼睛，她先是一愣，继而猛地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一丝欣喜，“是你？”
苏璟神情怔怔地望着这个一脸欣然的女子，她穿着宫女的衣服，却如清水芙蓉般秀丽，就像他第一次在艺馆门前截住她，清泉般的眸子满脸疑惑地望着自己，只一眼，便扎进了心里。自那日之后，自己去了艺馆不下于三次，均未再见到，原来，她进宫了。
“你不记得我了吗？一锭银子，你买了我的箫！”心念见他半晌不应，挑眉笑道。
“原来是你。”苏璟认真地看着她，也浮出笑意。
“你，是宫外的宾客吧，来参加喜宴？”心念第一回见苏璟就觉得此人气度不凡，如今一身云锦华裳出现在高墙宫苑内，想必是非富即贵的官家公子了。
苏璟微微一愣，随即朗声应道：“是，王上大宴宾客，特来赴宴，没想到在宫中遇见姑娘，真是巧合。”
似乎想到了什么，心念一拍脑袋，抱歉地道：“上次那把箫，其实不值那么多银子的，公子若不介意，不妨留下姓名，我改日托人将多余的银子送至府上。”
“东西值不值得，当由买主来断，”苏璟凝视着她的眼睛，嘴角一牵，“那把箫外观精美，音色纯正，正入我眼，它的价值在我这里，远远超过了一锭银子。”
心念生平头一回见到有人将顽石当宝玉，却又毫无办法去推翻人家的说辞，只好挠挠头，嘴角僵硬地笑道：“是，是么……”
苏璟望着她一副呆讷的表情，唇边笑意更深：“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被他一提醒，心念立即想起了正事，忙道：“兰妃娘娘的珠佩落在我这儿了，我要赶紧给她送去，你知道王上的寝宫该如何走吗？”
苏璟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不紧不慢道：“顺着你脚尖的方向一直向前，绕过左侧的景阳阁，转个弯便是。”
“多谢公子，那我先走一步，咱们后会有期。”心念很是周正地朝他行了一礼。
苏璟回礼过去，目送她遥遥离去。
原来，她是兰妃的宫女。
这场宴会远比心念想象中更要盛大。
恢宏富丽的金殿里坐满了前来道贺的皇亲贵戚、文臣武将以及众妃嫔。所有的宾客皆由宫人指引，按官品、等级列席，由于是喜宴，宾客们皆可携二至三名亲属入宫，宴席也因女宾们的加入多了几分热闹。
心念和青蓝殿的另一名宫女雨詹守在距离主席最远的侧门，比起心念的一脸漠然，雨詹显得兴奋十足，毕竟能入宫宴伺候的机会实在难得，得见天子真颜对于宫女们来说是莫大的荣耀。
忙活半天，心念刚要喘口气，就见雨詹兴奋地掐着她的胳膊：“心念快看，是执王爷！那个侧门！”
心念吃痛，蹙眉朝雨詹说的方向望去，看到来人，心跳立即急促起来。
他今日一袭暗紫色素袍，金镶玉腰扣搭在墨玉色祥云束腰之上，紫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贵气逼人。虽是从侧门入殿，无半分张扬，依旧引得席间一片私语，前排已落座的不少宾客纷纷起身寒暄。
心念望着他，突然又不敢望他，视线飘到别处转悠一圈，却又回到了那一抹深紫上，直到雨詹一把将她按到地上。
此时大殿内已是一派合声：“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万岁！参见王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起吧。”一个沉有力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谢恩。
“你方才想什么那么出神？连王上进来都没有看到。”雨詹摇晃着脑袋，俯在她耳边低声窃笑：“是看执王爷看傻了吗？”
像是被人揭穿心事，心念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你休要胡说，我之前给娘娘送珠佩，跑得太快还没休整过来。”见雨詹笑意未减，她赶紧转了个话题：“前排落座的都是何人？只觉得气势迫人，方才跪了半天都没敢抬头。”
闻言，雨瞻收了笑，压低声音向她介绍起来：“……首排最右侧，穿绿袍的是七皇子宣庆王，坐在他身旁的是被封为铁骑大将军的宋飞大人，再向左，是户部尚书莫仰才大人……”
“对了，尚书大人侧前方坐的是太子殿下，”雨詹悄悄地指了指席首，“穿绛红色袍的那个。”
心念的视线顺着雨瞻的指引向左寻去，她起先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待看清楚那人容貌，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是太子殿下？”
“当然，你刚入宫，没见过太子倒也寻常，太子的模样可不比执王爷差。我刚入宫便得见过一回，当时也是惊为天人呢！”雨詹一脸得意地道，“听闻太子殿下温良贤能，待人宽厚，对宫内的下人都体恤有加呢。”
十年了，她第一次懊恼自己竟会看错人，艺馆外头的翩跹公子，宫墙大院内的富贵望族，仅仅是因为他穿着常服，自己竟糊涂地断定他只是个身份显赫的贵公子。想到方才还在殿外受了太子一礼，心念恨不得遁地而逃。
唉，大哥若是知道自己悉心调教的人出了空绝谷就成了傻瓜，不知会不会气得一命呜呼……
在侧门守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挨到吉时。
整个大殿一派肃静，宫人宣读着册封诏书，心念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瞥向一身金丝细绣五彩锦衫的齐凤兰，细细装扮后的她自是美得不可方物，那枚精致玲珑珠佩系在腰间，聊以微步，便能发出悦耳的清脆。
此刻，她乖巧地立于那个不怒自威的帝王身后，雍容华贵的王后与业王并肩而列，恍惚看去，竟有些小家三口的错觉，整个过程，齐凤兰始终神色如一，直至诏书念完，仪式终结。
“今日宴席，来的都是我大业的重臣良将，众爱卿自当不必拘礼，尽兴便好。”业王嘴角噙着笑意，心情大好。
听闻不必拘礼，只管尽兴，众人之中很快便响起一个声音。
“启禀王上，魏军屡屡犯我边境，欺我子民，混入边城的细作也只多不减，如今业齐两国已结近交，强强联手正是伐魏的好时机，臣愿效犬马之劳，为我大业开疆拓土，扬我国威！”开口的正是铁骑将军宋飞，他本就对这样的宴会毫无兴趣，只是借着两国交好的机会，将出征讨魏的志愿又搬了出来。
铿然有力的声音让大殿登时陷入沉寂。今日这个场合，几乎人人都觉得这条进言提得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可人人又都知宋飞是出了名的脾气臭，谁也不愿无端起争执，于是都暗自将目光投向主位，探询着帝王的一举一动。
业王一言未发地抿了口茶，略显苍老的脸孔上神情如旧。
“宋将军，”苏璟笑意盈盈地放下手中杯盏，微微侧首道，“在喜宴上论国事，怕是有些不合时宜吧。”
果然，宋飞的眉头紧紧皱起，艴然不悦。苏璟性情过柔，资历尚浅，加之生母也并非王后，他对这个太子本就是诸多不满。
“太子殿下，我大业之所以繁荣昌盛、四海升平，靠的就是王上的英明决策和我大业将士们的赤胆忠心！”宋飞反唇相讥，抱拳示意，“臣以为，国事不分场合，当机立断方为上策！”
此言一出，殿上的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心念偷瞄了一眼苏璟，见他执起酒杯，轻抿一口，不温不愠。
这个人，倒是沉着得很。
“依照将军的意思，是要皇叔终止喜宴，腾出地方来为将军排兵布阵吗？”一个声音接得及时，打破了满堂僵局，宋飞偏头望向说话之人，只见苏执下颌微抬，脸上不表情绪。
心念暗叹这人好生厉害，一句话便将人置于不敬之地。
“这……”宋飞一怔，先前的居功自傲一扫而尽，“臣只是心系军国大事，绝无冒犯王上之意，还请王上明察！”。
“罢了罢了，”业王微一摆手，示意他落座，“今日是喜宴，此事日后再议。”
心念再抬眼，正瞧见苏璟眼带笑意地端起酒杯，朝着苏执遥遥敬酒，苏执微一颔首，举杯饮尽。
心念歪头问雨瞻：“为何执王爷称陛下为‘皇叔’？”
雨詹低声应道：“执王爷的生父是王上的亲弟安亲王，安亲王病逝后，王上恩准他世袭安亲王的爵位，赐封号安陵王，为了区别于其他皇子，大家才都称他执王爷。”
心念了然，又听雨詹继续在她耳边低语：“执王爷可是出了名的冷性子，不知伤了多少姑娘的心，可偏偏就有那么多人盯准了安陵王府正妃的位子，你瞧着这大殿上的年轻女眷，有几个不是冲着意中人来的？”
心念伸长脖子巡视一圈，还真瞧见不少女眷们含羞带臊地掩嘴私语，视线尽头无一不是那个俊冷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