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留下
妙音阁,封城最大的艺馆。
顶层雅间,临窗而坐的蓝袍男子目光犀利地盯着一处巷口,直到看见女子走远,握紧杯口的手才稍稍做松。
“天子脚下做恶,该死。”男子语气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温润的俊颜也少有的蒙上一层寒冰,整个人顷刻间便透出一股令人生畏的气势。
一旁的随从闻声上前一步,将杯子里的水蓄满,不动声色道,“璟爷放心,有暗卫在,定会护姑娘周全”。
苏璟垂眸饮了一口茶,脸上厉色稍稍褪去,半晌,才开口道:“去请蔓娘过来吧。”
随从当即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会意地点点头。刚欲推门出去,后方又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把尸体处理掉,让刑部结案。”
“是。”不敢有迟疑,随从领命离去。
苏璟揉揉眉心,侧过头,饶有兴致地赏着街景,顺带瞥过对面酒楼上的一个身影,薄唇轻抿了一下,而后笑意浓浓地把玩起手中的杯子。
对于跟踪者,他向来都会很大方地留下线索。
直到女子缓缓步入室内,苏璟还一直盯着手中的杯子笑意未泯。
“爷,今儿想听什么曲子?”女子抱着琵琶立在苏璟身旁,巧笑倩兮。
“就捡蔓娘最得意的曲子奏吧。”苏璟缓缓抬眸,满脸悦色地打量起跟前的女子,“几日不见,蔓娘又多了几分娇艳可人。”
“爷,你就会取笑人家!”蔓娘嗔怪一声,顺势倒进苏璟怀里,一只手在他的胸口画着圈,满目含春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苏璟环住女子的腰,伸手在她粉颊上轻轻一捏,蔓娘娇羞,头一侧,嘴巴抵在了他的耳边:“璟爷吩咐的事有结果了,我私下走了趟黑市,从一个药贩子处得知在那几日内,曾有人高价买走了这种禁药,我按照线索一路追踪下去,最终发现买药的人是宣庆王府里的仆役。”
苏璟想到那晚所遭遇的暗算,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不动声色地道,“七弟府上防守严密,有劳蔓娘了。”
蔓娘依旧笑着,眼睛里似有微波流转:“蔓娘乐意为璟爷分忧。”
对视良久,他轻轻撇过头向窗外扫了一眼,对怀中的女子淡淡道:“已经走了。”
猛地回过神,蔓娘忙起身后退,收回方才一脸媚色,向苏璟欠身:“璟爷恕罪,蔓娘失礼了……”
“无碍,奏曲吧。”再也不看她,苏璟背过身,抽出袖子里的信笺,余音缭绕中,他双眸犀利如刀,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弧度,未待一只曲子奏完,便转身出了屋子。
珠帘垂下,琴声乍止,蔓娘看了一眼案子上剩下的半盏茶,抚琴失笑,以至于连有人进来都未察觉。
“你这又是何苦,整日只为他抚琴,他若是真心喜欢你,早就为你赎了身了,何必时不时的来消遣一番就走人?”
“青青,”蔓娘抬眼望着跟前的女子,思索良久,缓缓道,“你不会懂的。”
“我是不懂,我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替你赎身你却偏偏把自己耗在他的身上!像那种富贵公子哥,家里怕是早已妻妾成群了,又怎么可能会要我们这样的人?你醒醒吧!”青青一跺脚便出了门。
蔓娘轻轻闭上眼睛,脑子里满满都是初见他时的样子,温润如玉,笑意摄人心魄,似一抹暖阳化开了她冰封已久的心。
沉沦,沉沦,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沉沦在你的笑里……
一连几天,心念都无精打采地坐在院子里,眼睛盯着地面出神。
她想破了天也没有想出究竟是什么人在暗中相助,而惨死的三人,据说是一直未找到凶手,刑部也只能宣布结案。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可心念的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
月宁打趣儿地看着她,嘴里啧啧道:“这出府一趟,怕是瞧准了哪家的如意郎君吧,这样魂不守舍的。”
心念闻声掩了心绪,直直站起身,叹道:“就是寻不到如意郎君才在这里发愁!到底是心念福薄,不像月宁姐姐……”说着露出一脸窃笑,“有随易疼鞍前马后的疼着,真是好福气。”
“……你胡说什么呢!”提到随易,月宁不自觉地扬声辩驳,丝毫没留意耳根处早已微灼。
“我哪有胡说,他看你的眼神可都是泛着光呢!”心念瞅准她那副娇羞的模样,更是情不自禁地笑开了。这些日子,二人渐渐熟络了许多,谈话也自然随便了些。
嬉闹间,容枫踱步而来。
月宁笑唤了声:“娘。”
“念姑娘,”容枫径自走到心念面前,也不看月宁,“王爷通传,请随我来吧。”
“王爷回来了?”月宁眸色一亮,欣喜抢道。
容枫不满地盯了她一眼:“宁儿,手上活都做完了么?”
“还没有……”
“那还有功夫跑来这里打搅念姑娘。”容枫声音沉沉,语气中尽是责备。
月宁自知失言,抿嘴退下了。
心念跟在容枫后面,二人一前一后,约莫把整个王府饶了大半圈,才来到一座雅院跟前。等了这么多天,想到又能见他,嘴角都止不住地上扬。
刚进院子,就见“云淡风轻”四个遒劲大字悬于屋檐,这里竟然和她住的院子一样,都没有名字。不过字真是好字,记忆中,爹爹得空便爱习字,笔风也似这般苍劲浑厚,而娘亲就爱抱着她在一旁研墨,将爹爹写好的字一一念给她听:
水暖风轻四月天,
梨白落尽花万千,
庭前小童迟归去,
翘看吾儿放纸鸢。
………………
“念姑娘,王爷在书房等你,进去吧。”容枫从旁打断了她的回忆。心念有些尴尬地回过神,向容枫道了谢,朝里间走去。
屋子交织着松檀香好闻的味道,心念一眼就瞧见了悬在墙角的那把伏羲琴,琴身小心用布蒙着,只漏出别致的琴头。
苏执远远地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看见她正呆望着墙上的琴,于是搁了笔,问道:“对琴有研究?”
被突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心念连忙调转视线,欠身行礼,后又抬头瞧了眼那把琴,神色谦卑地低头道:“研究谈不上,只是从小喜欢听人奏琴,自己摸索了一些皮毛而已。”
她头一回这般谦虚,事实上除了一手好医术,她最引以为傲的便是琴艺了,从前在空绝谷中奏琴,可是得到了教习先生不俗的夸赞呢,只是自逃离暗盟以来,不论怎样心痒手闲,她都未再有机会奏过琴。
“当日掳走兰妃的匪徒已按律处斩,此案已结,不知姑娘接下来做何打算?”苏执声音沉冷却字字清晰。
心念的脑袋慢了半拍,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没能反应过来。直至他再次抬眸,心念无征兆地对上那道视线,嘴里痴痴蹦出几个字:“结,结案了?”
“不知姑娘接下来做何打算?”苏执重复了一遍。
心念未从他眼中探出半分异样,脑子里全是“做何打算”四个大字,她本在来时路上就将他会问到的问题理了个遍,却不料这人生生一句结案就要将她打发了。
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她磕磕巴巴地开口:“王爷,您……您能不能……”
心念想到了莫名其妙与她翻脸的齐凤兰,想到了不知所踪的大胡子,又想到了那日小巷中被人暗杀的三个淫贼……可这些似乎都不是她想要死皮赖脸留下来的理由。
她垂下眼眸,将纷乱的心绪整理好,再仰起头,有些涩涩地开口:“您能不能收留我?”
苏执的回答则比她快上许多:“不能。”
放她走,已是最不计后悔的冲动,是几日几夜辗转不休的心战,是既纠结又果断的决定,他不能让自己再陷入困境。
所以,“姑娘明日便可出府了,车马费去找容妈领。”苏执看也不看她,起身取下墙上的伏羲琴,唤了侍琴丫鬟过来。
心念呆呆地看着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子从里间踱步出来,轻轻接过苏执手中的琴,冲她一笑,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
锦绣娴熟地解开布锦,轻蔑地瞧着那个不肯离去的女子。
想要接近王爷的女人,个个无所不用其极,而眼前这位,样貌倒是能落个灵秀,可较之那些国色天香,实在太一般了,尤其这种丝毫没有尊严的乞求,实在拙劣得可笑。
见心念丝毫没有要退下的意思,苏执侧头拨着松檀香:“本王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心念双目盯着地面,也不知哪里借来的胆子,语气低而硬地道:“我不想走,王爷怎么罚我都成,就是不要赶我走。”
良久良久。
屋子里的静默让锦绣都有一丝生畏,她偷偷向一侧瞧去,他果真沉着脸。
王爷对纠缠不清的女人向来狠绝,偏偏这不知死活的丫头还想着法儿地去博他注意,接下来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
可是。
接下来……
那个丫头并没有被轰出去,反而换来他一句低沉又无力的“理由。”
心念眼睛一亮,她的赖皮功果然奏效!
“素闻王爷淑质英才,德厚流光,博施济众,豁达贤明,宽厚温良,义薄云天,大有悲天悯人之情怀,王爷德行实乃国之幸也,民之福也。心念自幼父母双逝,孤苦无依,今生能遇到王爷实乃祖上焚香积德。王爷慈悲为怀,若肯收留心念,心念愿为奴为婢,终身侍奉左右。”一口气道完,心念惊讶自己拍马溜须的功夫愈发长进了,耷拉着脑袋盯着地面,眼底却是顽皮的笑意。
苏执掩嘴轻咳一声,脸色复又摆正:“本王不缺丫鬟。”
心念望着绿衣女子鄙夷的神色,默默思量了会儿,眼睛落在她手中的伏羲琴上:“我侍琴比她好。”
锦绣手指一滞,愕然地望着心念,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心念坦然地对上她的眼神:“姑娘拭琴的布锦都拿反了。”
锦绣瞥见苏执眼中一瞬光亮,忙屈膝道:“王爷,拭琴的布锦是上等云锦织成,正反几近相同,并无明显区分,拭琴的效果也大致一样。锦绣侍琴多年,一向谨慎,怕是姑娘小题大做了些……”说着颇为委屈地垂下头。
“几近,并无明显区分,大致,”心念呶呶嘴,“你看,你自己都不确定,这也叫谨慎?”
锦绣被噎得缄口。
“本王倒有兴趣听听心念姑娘的侍琴之道。”苏执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
心念一脸恭顺地站来:“心念不敢在王爷面前谈琴论道,只是,心念以为,侍琴之人首先须是爱琴之人。”
苏执未语,点头示意她继续。
“古有伏羲氏琢琴,令人砍伐良材梧桐,截为三段,取上一段叩之,其声太清,废之;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废之;取中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于是拿于水中浸泡七十二日,再按照历法将其取出阴干,选取良辰吉日,让技艺高明的工匠制造成乐器,若是其中任何一个环节稍有将就,都不会制成名扬天下的古琴之祖。侍琴与制琴看似无关,却也有相同之道,想要一把好琴经久不衰,每一个步骤都马虎不得,而这一切都需要侍琴者对琴有足够的喜爱、怜惜之心。方才姑娘说我小题大做,心念只能说,姑娘不像是真正爱琴之人。”
“锦绣,”苏执直视着心念,冷冷地叫着另外一个名字,“她说的可有道理?”
事情似乎超出了预料,锦绣错愕地看着苏执,跪在地上,将头压得极低:“王爷……锦绣忠心侍琴,并无,并无像那位姑娘所言……”断断续续地解释着,连她自己都纳了闷,这个女人一番“谬论”怎么就让她慌了起来。
心念被眼前的男人盯得有些心虚,那双眼睛讳莫如深,她的小伎俩仿佛一看就穿。于是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语气也不复方才那般清扬洒脱:“心念只是道出己见,无意怀疑锦绣姑娘的衷心……”
苏执睨着跪在地上的锦绣,淡淡道:“从今日起,李心念便接替锦绣吧。”
闻言,两人同时抬起头,诧异的看着彼此。
锦绣哆哆嗦嗦地跪着,悬着的心瞬时沉至谷底,王爷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了。
“锦绣不知做错了什么,王爷要赶走锦绣……”她说得两眼通红,为他侍琴七年,最终是她高估了他们之间的主仆情谊,就因为眼前这个女子么,她又看了心念一眼,拳头攥紧。
“下去吧。”苏执眸色渐冷。
心念呆杵在原地,心头刚刚涌上的狂喜瞬间被浇灭了,知道他爱琴,她只想借着锦绣耍点小聪明让他留下自己,却没料到这会让一个无辜的婢女断了生计。她望向锦绣,那张清秀的小脸上挤满了委屈,眼底的薄雾也凝成了珠子,越落越急。
怎么会这样呢。
“王爷,锦绣姑娘她……”
“你想替她求情,就同她一起走!”大掌忽然拍在书案上,几只杯子被震得摇晃几下。苏执本就阴沉的脸色此刻更是冷得骇人。
心念觉得周遭的空气生冷得快要凝固了,屋子只闻锦绣带着哭腔的磕头声:“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苏执背过身去,将手负起,凉薄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还要本王再说一遍?”
锦绣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半跪半爬地出了屋子。
松檀香已燃尽,伏羲琴也被遗落在一旁,愠怒之下,苏执高挺的背影萧索落寞,仿若不堪一击。
心念不知道他缘何动怒,此时却也不敢再多言一句。
“出去。”一道疲惫的声音。
此刻,他太需要一个没有她的地方,好好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