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风卧云道:渤海校尉肯定会派人来找寻你我,不过这几日来不了,这些胡兵捉蚌娘失败,交不了军令,是要军法处置的,依我看,他们现在顾不上咱们,定然急着四处打探蚌娘消息。说不定现在去临县益都打听蚌娘去了。
萧童道:你的意思是咱们再去益都?
风卧云摆手道:那倒不用,益都县有金字一脉的钟长生,那是他负责的地面,我们就不用管了。
萧童笑道:就是在此役之前,你怕身遭不测,让我去找的那个人?
风卧云道:对,就是那个人,是离咱们最近的墨士了,也是我唯一能联系上的墨士,就在益都。
说话之间,两人走到了自走车前,风卧云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话:钜子宅心仁厚,放走了混蛟客,正是我墨门风范,看来我墨门有幸,真是天授钜子啊。
萧童听了,心里只道惭愧,当时并没想很多,只是作为一个现代的人习惯,杀人是犯法的,所以下意识就把混蛟客给放走了。
放走混蛟客是小事情,手上的寒铁乾坤圈才是大事情,搞清楚这寒铁乾坤圈的全部奥秘才是当务之急。
两人在战场中收拾了很多箭矢,把捆绑胭脂徭众人的绳子也装了车,驾乘轩辕自走车,回到海中蒿丘。
回家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匆匆吃了些东西,两人都很兴奋,便坐下来研究寒铁乾坤圈,二人想尽一切办法,都没能再次分开寒铁乾坤圈。
最后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猜测着寒铁乾坤圈的用法,到最后也没猜出个结果。
暮色渐沉,风卧云也猜累了,取了许多干贝,与鱼酢、肉醢、粟饭混在一起蒸熟,在萧童看来,竟是世间一等一的美味。
用罢晚饭,夜色上来,风卧云端来一碗灯,这是有客人时才有的待遇,平时都不用灯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萧童看着昏黄闪烁的油灯,把自己和风卧云的影子都照在了茅屋壁上,随着灯火的摇摆扭捏,两人的影子就像趴在墙上的妖怪,变化莫测。外面海风呼呼,海潮拍打着蒿丘的东岸,让萧童想起了在姥姥家的童年,这该是一个有故事的夜晚,因为这夜色本该在童话里。
萧童看着风卧云端了一个荼缶上桌,里面是茶水,这个时候茶还被叫作荼,荼缶里还有一个长长的荼勺,另有两只陶土杯子。
萧童轻轻的呷了一口,煮的荼极浓,开口先说:风先生,如要了解寒铁乾坤圈,是不是先了解一下墨家的历史,你把你知道的给我讲讲呗?
风卧云也正有此意,虽然以前零星讲过一些,但核心内容,都没有讲,便侃侃道来。
原来早在墨翟死后,墨门就分成了三派,分别是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相夫氏之墨。当时虽一墨化三派,但大家还都住在大碗城,由着共同的墨义,只是实现的手段有所不同。
后来大碗城失落,墨门三派才各自为政,三派之间渐渐疏远,以致到了五胡十六国时,互不同消息已百余年了。
风卧云所属的派系,即相夫氏之墨,此门早在战国时,就是最温柔的一派,并不主张攻伐,而且赞成邓陵氏之墨观点,两国攻伐,都是国君和贵族为利益而战,与百姓本无关系,然而死伤的却全是百姓,而且对敌国仇恨最深的也是百姓,就在百姓咬牙切齿的时候,国君、贵族们可能已经与敌国愉快的交易了。
相夫氏之墨,被称为齐墨,一直在齐地延续着,直到五胡十六国,齐墨只剩下了世传的五家,以金木水火土相别。风卧云也只是知道有五家,但只与其中一家墨士有过书信联系,便是钟长生。
并没见过面,风卧云逝去的老父亲与钟长生的父亲见过面,风卧云成为墨士之后,与钟长生偶尔有书信来往,彼此都对墨家未来产生担忧,书信中多有絮烦之语,因为两人都没有后人。
风卧云又聊起了他所熟知的一则墨家典故,便是腹(黄亨)象膜帐杀子。
腹(黄亨)是相里勤之弟子,乃最后一代钜子,腹(黄亨)之后,秦始皇一统六国,法绝墨士,于此同时,玉碗城失落,墨家便一蹶不振。
腹(黄亨)在秦国时,秦惠王刚刚斩了商鞅,墨家已然式微,但四大显学地位尚未动摇,故而秦惠王仍以长者待腹(黄亨)。
腹(黄亨)已经感觉秦国不用墨家,要走向歧路,正准备在秦国做一番事业,不想腹(黄亨)的儿子杀人,按律当斩,秦惠王和腹(黄亨)比较熟,又尊他是年高长者,便对腹(黄亨)说:你这么大年纪了,且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干脆,我赦免他死罪算了。
腹(黄亨)当时没有说什么,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因为他儿子杀的也是一个游侠,属于受辱相斗,举铗误杀。钜子也是人,亦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腹(黄亨)当然不想自己的儿子死,毕竟舐犊情深。
腹(黄亨)退殿之后,却忧虑重重,把他儿子叫在身边,说了秦惠王的决定,其子知道自己犯了当诛之法,心内愧疚,便长跪不起。腹(黄亨)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训,最后相拥而泣。
事过几天,腹(黄亨)仍觉得心里极不平静,便召集三十二墨士商议,这些墨士当然不希望腹(黄亨)之子死于秦法,本身秦自商鞅以来,用酷法严刑,为六国之民以及秦国士大夫所诟病。腹(黄亨)之子误杀罪放在诸国之中,罪不至死。
于是三十二墨士纷纷表示,罪不至死。
腹(黄亨)却站起身来义正言辞的说:就私心来讲,我不想我儿死于秦法,苟若秦国重用我墨家之法,遇此事我便辞去钜子之位,保全我儿。惜乎秦国用法家,今惠王初斩商鞅,正是我墨家用事之秋。向者我墨家最重契诺,今日钜子不守法,可乎?让秦国人诟我墨门不贤,与人则以律法拘之,与己则网开一面,含糊其辞,其行龌龊!引为天下人之愤也,我儿当以死捍墨家之义,亦死得其所!
腹(黄亨)的意思,秦王刚刚杀了商鞅,正是墨家趁虚而入的时机,这时候墨家钜子杀人不坐罪,如何撑得起墨义呢?
一番话说的三十二墨士词穷,过了好一会,才有人过来相劝,无非是年迈独子、秦国法酷之说。
腹(黄亨)摇摇头,珠泪满面,说道:我意已决,再勿相劝,只是亲手戮子,其情不堪忍,容我几日,再做计较。
腹(黄亨)在宅内闭门三日三夜,没有出来,早先一头黑发,变成雪白一片,五十余岁,霜眉皓首。
出宅之后,召集三十二墨士,交给墨士们一沓图样,要求墨士们照图寻物。
七日之后,三十二墨士均回来复命,物料备齐。腹(黄亨)在咸阳西北的毕原之上,搭了一座象膜帐。
此帐用自死之象,剥去鼻内之膜做成,那时巴蜀之南还有象,但象死无尸,象之为物,有三德,一曰尊老,走兽之中,皆以筋骨为能,崇力壮筋强者,唯独象群尊老。二曰强识,凡象所见一泉,过七十年,犹能记住其地,丝毫不爽。三曰死而不渎,自死之象,人不见其尸,象之垂死,自有预感,象自生之日,食草百年,期间迁徙不知几万里,早已寻好埋骨之地,不留尸骨留存世间,以取亵耳。
巴蜀当地土人会一种西南蛮术,见垂老之象,便用一种药箭射之,见药之后,待到象垂死之前,必回中药箭之地,以此取其牙骨,以为奇货。
象鼻之膜在巴蜀山地,用以覆盖屋顶,只因巴蜀高山中,多诡雷,夏秋之际,午时可以下雪,至黄昏能有滚雷,其雷出其不意,变化莫测,常能引屋起火,故以象鼻膜覆之,此膜能避雷。
腹(黄亨)所设象膜帐的地方,墨家《地镜髓要》一书有记载,那是感应云雷七窍之地,腹(黄亨)在底下埋有造雷机。
象膜帐内陈设一榻,上覆青席一张,塌旁有一桌,桌上放浑天日影表一台。
那日正是腹(黄亨)之子生日,腹(黄亨)对其子说:今朝日丽,正是桃花三月,你我父子可以去游原。
便携子之手乘车来到毕原,路上一改往日严厉,与子共话衷肠,自襁褓之日说到呀呀学语、蹒跚学步,乃至第一声叫父亲,都历历在目。
在车上腹(黄亨)强忍着眼泪,游毕原到日中时分,腹(黄亨)始终牵着爱子之手,渐渐走到了象膜帐处。
腹(黄亨)就对爱子说:今日你小诞之日,你我就在帐中饮几杯吧。
象膜帐内,早有墨士安排好酒菜,此时已经纷纷退去,都知道腹(黄亨)要做什么,不忍见其景象。
饮酒到日头西沉,腹(黄亨)有了七八分醉意,问爱子说:我们墨家一门,最重契诺,秦国杀人者死,你愿意为墨义而死吗?
爱子回答说:前几日不合杀死了人,至今愧疚非常,如果能一死得义,也算成就了父亲一生的追求。
听完这句话,腹(黄亨)大哭失声,举起酒杯说:为父敬你一杯。
象膜帐是半透明的,日头西沉之后,斜阳光亮射进象膜帐,正好照在浑天日影表上,腹(黄亨)一举杯子,用杯子挡住了浑天日影表上的光。
立即触发了浑天日影表下的机关,咔嚓一声雷电从地底而起,正打在爱子身上,他死的一点痛苦都没有,且留下了全尸。
这就是腹(黄亨)举杯杀子。
讲到这里,萧童不禁鼻头一酸,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不是为钱权美色牺牲生命,而是为了心中所恃的义,也有很多人为了这个义而杀人,甚至是自己的爱子。
萧童正对这件旧事唏嘘不已,忽听到门外有叫喊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