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3、张理华
我们穿过花园，向敬老院最里面的一幢小红楼走去。
“……我们这边有专门照顾老人起居生活的护工，而且大多数老人清醒的时候都有自理能力，所以社工一般就是陪老人聊天，带他们散散步之类。需要注意的是，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当他们犯糊涂的时候，你要顺着他们，保证安全，有需要的时候立刻叫护工……“
一路上，李护理长一直在叮嘱一些注意事项，我则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努力地忽视花园里的老人们——
他们继续在转圈、运动、晒太阳，可竟然有人注意到了我们，甚至还对我举起手慢慢地挥动，露出傻乎乎的笑容——
我移开视线，一点也不想被注意，天知道我只想安安静静太太平平地每周来一两次，然后呆满60个小时，结束这个无聊到极点却又令我不安到极点的工作。
“……许同学，你是第一次做这种社工对吧？”
李护理长忽然在小红楼前停下脚步，看向我。
我回过神：“嗯……”
李护理长微微蹙眉，显然对我这种淡漠疏离的态度很不满意：“你确定能做的来吗？老实说，我们这里的社工从来没有你这个年纪的……”
“唔……”我打断她，直视她，努力让自己挤出一丝有些可怜的笑容：“我想我可以。我愿意试试。”
我一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得来，但我想起母亲央求校长时的表情，我清楚地明白，如果想要太平地呆满60个小时，这个李护理长是我最不能得罪的。所以我用上了十几年来接受的虽然厌恶但却在必要时很有用的“家教礼节”。
我礼貌的回答成功地让李护理长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再说话时的语气也缓和了很多：
“那行吧。你记住，这里是C区。你之后就负责照顾这边三楼303室的蔡奶奶。她年纪虽然比较大，但是阿尔兹海默症不是特别严重，大部分时间都比较清楚，而且有一定文化程度，对你来说应该问题不大，但是万一应付不来，你记得一定要立刻喊护工。”
“好的。”我用力点了点头，乖巧顺从。
--------------------------------------------------分割线---------------------------------------------------
前往303室的路上，我们经过301和302室。李护理长顺带介绍道：
“301的老人刚刚去世，暂时没人住。302的张奶奶在这里住了比较久，她的阿尔兹海默症相对严重一些，常常记不得人。不过她有专门的护工陪伴，而且性格比较安静，不太吵闹——张奶奶，侬好啊。午觉困好了？”302的门开着，李护理长微笑着向里面的人打招呼。
里面的人听见声音，也回了一句：“困好了，困好了。”声音温和轻柔，甚至有些优雅。
我被这个非预期的声音惊到了，下意识看了过去。里面有两个人，一个是护工打扮的中年女人，还有一个是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的就是那个老太太——
也许是因为她坐在轮椅上的身姿异常得挺拔，也许是因为她在阳光映照下的满头银发异常得耀眼，也许是因为她满是皱纹却堪称美丽的笑容，总之，我莫名惊到了——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老太太。几乎是下意识地，我也微笑了一下，开口：“奶奶好。”
“好，好——”她也回应了一句，眼神掠过我的脸，原有的笑容却似乎一僵，神色瞬间变得有些迷茫，嘴里发出莫名的声音：“啊——啊——”
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后退了一步，心头莫名地涌上一丝害怕。
李护理长伸手托了我的胳膊一把，神色见怪不怪：“没事。我们去303。”
我跟上李护理长，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302的老人。只见她还看着我，甚至伸出一只手指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旁边的护工弯下腰在安抚她。
“进来吧。”李护理长站在303门口，对我说道。
我收回视线，转身走进303。
--------------------------------------------------分割线---------------------------------------------------
303的蔡奶奶是个瘦小但精神头一看就很好的老人，嗓门特别大，脾气很不好。看见我，她第一句话就是：
“李护理长，我说过不要男护工。而且这个看起来细皮嫩肉的，不顶用。”
我呛了口口水。细皮嫩肉？谁？我？活了十四年还头回被人嫌弃我细皮嫩肉。
“哈哈，蔡奶奶，这个不是护工，是新来的小社工。”李护理长满脸堆笑地解释，音量比正常得大。
“小社工？”蔡奶奶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神情益发不屑，嗓门更大：“又是来蹭什么分数的学生吧！个子倒是高高大大的，可一看就没成年。你说说看，现在的教育局都在干些什么呢？说是教育孩子，结果就是折腾我们这些老人，三天两头换一波娃娃，吵得我头疼。我可不要什么社工，你赶紧地领回去吧！”
“哎呀，蔡奶奶，他是专门来陪您的。一个礼拜一两回，每回两个小时。您不老说无聊吗，这不正好，您想让他干啥就干啥。”李护理长继续陪着笑脸解释。
“常来的？”蔡奶奶不太相信地看看李护理长，又看看我，“就这娇生惯养少爷模样的娃娃能常来陪我？”
“是啊！”李护理长连忙点头，一边给我使眼色。
我挤出一丝笑容：“蔡奶奶，您好。”
蔡奶奶又看看我，撇撇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许建州。”这老太太明显不好伺候，我很识相地毕恭毕敬。
“什么？大点儿声！我年纪大了，耳朵背！”蔡奶奶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上前半步，也提高了八度：“许建州，我叫许建州。”
“哦，许建州啊！哪三个字，怎么写的？”蔡奶奶声音更大。
“言午许，建州，建设的建，广州的州。”我耐着性子解释。
蔡奶奶眉头紧紧拧在一块儿：“建设的建，广州的州——啊，”突然大吼：“就是晋城的那个建州嘛！”
我差点儿没被她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吼把耳朵震聋。条件反射地连退三步。
“你直说晋城的古称不就得了，整那么复杂干啥？”她非但没觉得自己吓到了人，语气还更加不屑。
我没说话，心里忍不住骂娘，奶奶的，我哪知道什么晋城不晋城的。我要知道，还能沦落到这鬼地方？
“哎，你不会连晋城都不知道吧？”没想到这个老太太不但脾气不好，还得理不饶人，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揪着我准备穷追猛打：“你几岁了？不会是脑子不够用读书不好，毕不了业才跑来这里吧？”转向李护理长：“李护理长，我可不要脑子不好的人照顾我，我本来就老糊涂了，回头更糊涂了——”
我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里默念，她是个老年痴呆，我不跟她计较，不计较——
李护理长陪着的笑脸也快僵了：“哈哈，哈哈，蔡奶奶您就爱开玩笑——人家许建州可是东江中学的，那可是出了名的初中……”
“建州！”
门外一个激动而颤抖的叫声打断了李护理长的话。
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一个黑影就颤颤巍巍地朝我扑了过来，伴随着嚎啕大哭声：
“建州，你究竟去哪里了，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我懵了，看着怀里紧紧抱着我的人影，竟然是302的老太太。我又看向旁边的李护理长，李护理长也被嚎啕大哭的老太太搞懵了，半晌没开口。倒是蔡老太太，眨巴了几下眼睛，大着嗓门吼道：
“张理华，你抱着个娃娃，哭什么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