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2章 1941年-1942年,郑叙马

书名:薪火:老兵日记1953本章字数:3196

1、逃难

1941年9月,山西省晋城市钟家庄乡南田石村。

一间土窑外,孩童背书的朗朗声传出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好。”

土窑内,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夫子背着手站在十几个十来岁的孩子中间,对着刚刚站着背《三字经》的孩子赞许道。

孩子很开心地坐下。

夫子抬手虚扶了一下滑落到鼻子中间的老花镜,看向后方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郑仲马,该你了。”

郑仲马慢慢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慢慢背道: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老何为……老……”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磕巴。

“玉不琢,不成器。”郑仲马后面一个比他小的孩子轻声道。

郑仲马一喜,“玉不琢,不成器——不成器……”刚背了半句,又卡住了。

“人不学,不知义。”后面的孩子小声地继续提醒他。

“人,人不学,不知义——”再次卡住。

屋子里其他孩子窃笑起来。

郑仲马一急,脸色通红。

“为人子,方——” 后面的孩子再次提醒。

“郑仲马!郑叙马!”夫子很生气,怒叫道。

“到。”郑仲马吓得一哆嗦。

后面叫郑叙马的孩子也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夫子瞪着眼睛:“郑仲马!这本三字经你都背了一个夏天,还背不出!你弟弟叙马比你小两岁,都会背了。你说你,该怎么办?”

“该罚——”郑仲马低着声音,带着哭腔。

夫子哼了一声,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里是一根桑木做的长尺许、厚五公分的戒尺。

“把手伸出来!”夫子在郑仲马面前站定。

郑仲马扁着嘴,哆哆嗦嗦地伸出左手。

夫子伸出手托住郑仲马的左手背,举起戒尺,狠狠地打下去,一下、两下、三下——手背立马肿了起来。

郑仲马的眼泪啪嗒啪嗒流了下来,却不敢哭出声,生怕再挨夫子的打。

夫子气呼呼地收回戒尺,又转向郑叙马:“郑叙马,你都会背了?”

郑叙马看看夫子的脸色,机灵地点头:“报告夫子,百家姓俺也背好了。”

夫子吃惊:“哦,百家姓你也会背了?”

“会!”

“背来听听。要是背不出,就和你哥哥一样,挨罚!”夫子瞪着他。

郑叙马不慌不忙地张口,声音干净清脆:“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朱秦尤许,何吕施张。孔曹严华,金魏陶姜……梁丘左丘,东门西门。商牟佘佴,伯赏南宫。墨哈谯笪,年爱阳佟。第五言福,百家姓终。”

他一口气不带停顿地背完了,屋子里所有人都惊呆了,郑仲马更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夫子惊喜不已:“叙马,这是谁教你的?”

“俺听见二哥整天在读,就记下来了。”郑叙马咧嘴乐。

夫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聪明娃啊!”又瞪了郑仲马一眼:“郑仲马,你大哥孟马也聪明得很,怎么就你是个榆木脑袋?一个爹妈生的为啥能差这么多?”

郑仲马委屈地摸摸自己的脑袋,回答:“那俺有什么办法?这得怪俺爹妈——”

全班哄堂大笑。

夫子气乐了:“你这个娃——”

话没说完,大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闯了进来。

夫子眉毛一竖:“郑孟马,你怎么回事——”

“先,先生,不好了!”郑孟马脸色发白,上气不接下气:“赶紧让大家跑,小鬼子进村扫荡了!”

私塾里的孩子们一哄而散。郑孟马带着两个弟弟朝村外跑。

郑叙马跟在两个哥哥后面跑,一边问:“大哥,咱们不回家吗?”

郑孟马回答:“爸妈已经带着小布小米她们在村外小山头上等着了。赶紧的,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兄弟三个拼命朝村东头跑去。

“啊——俺的油布包!”仲马突然停下来,大叫:“不行,俺得回去一趟。”说着转身就要往回跑。

孟马一把拽住大弟弟:“什么油布包?不要了!”

仲马急,用力挣脱孟马:“不能不要!”

孟马气急:“怎么不能不要,你——”

“俺知道,不就是咱奶留给二哥的一块大洋吗?”叙马忽然插话道。

孟马和仲马都楞住。

仲马看向叙马:“你怎,怎么知道?”

叙马撅嘴:“你老是偷偷摸摸弄你那个油布包,不光是俺,小布小米她们也都知道!”

仲马无语。

孟马又气又恼又急:“仲马啊仲马,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那点身外之物?钱没了可以赚,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你不知道小鬼子上回在隔壁村,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见物就抢、见房就烧、见女人就糟蹋吗?实话跟你说,俺们村西头的房屋已经烧了一半了,‘老牛倌’因为不让鬼子抢走他的耕牛,被鬼子用刺刀捅死了!”

仲马和叙马大惊,脸都白了。

“俺们家今天只要能逃出去就算命大!赶紧走!”孟马顾不得再说什么,拽着两个弟弟继续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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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都是拖家带口仓皇出逃的村民。有的赶着牲口,有的哭天抢地,还有的找着失散的亲人……

叙马三兄弟往前跑着,一边找着爸妈和两个妹妹。途经村南头时,看见旁边一个磨坊里,一个大嫂正在手忙脚乱地拽着一头耕牛,身旁的一个两三岁的娃还在哇哇乱哭。大嫂急得满面通红。

孟马跑过去,抱起孩子:“大嫂别带牛了,赶紧走吧!小鬼子已经快到了!”

大嫂跺着脚哭道:“俺家男人死得早,俺就这么一头牛养活孩子。要是没有了牛,俺们娘儿俩也只能等死了。”

孟马看了看她,一咬牙,把孩子塞进仲马怀里,唤道:“叙马,帮我牵牛!”

叙马应了一声,走上前帮大哥一起把牛牵住,大嫂千恩万谢地赶紧把磨坊里刚磨好的面粉装了一袋带上,一行五人跟上逃难的村民继续往外走。

快走到村东头时,从南面突然又一窝蜂跑来一些村民,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神情慌乱。

叙马突然看见熟悉的身影,急忙叫孟马:“大哥,大哥,那边不是大姐吗?”

孟马和仲马停住脚步,看向叙马指的方向,只见一个十七八岁、少妇装扮的姑娘,搀着一个神色恍惚的中年妇女跌跌绊绊地跑过来。

“大姐!”孟马叫道。

“大姐!”仲马跟着叫。

“小木姐!”叙马也叫道。

小木听到声音,看见三人,原本愁容满面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一丝欣喜:“孟马,仲马,叙马!太好了,你们在这太好了!”又看向三人身后:“俺爸俺妈呢?”

“他们已经在村外等着了。”孟马回答,看向她身旁神色恍惚的妇女:“大姐你怎么在这儿?姐夫呢?”

小木叹口气:“你们姐夫带着俺婆婆在后面。这是他大婶!”

“大婶好。”孟马打了个招呼。

中年妇女像没听到一样,没反应。

叙马忍不住问:“大姐,她怎么了?”

小木眼眶发红,微微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中年妇女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嚷着:

“俺不活了,俺不活了!俺要和小鬼子拼了——”转身就要往回跑。

小木吓了一跳,急忙抓她,一边叫,“孟马仲马快帮忙!”

孟马等人急忙抓住大婶,然而她像疯了一样用尽全力挣扎,几个人连叙马都加入了才拼命制止住她,谁知道她忽然又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孟马等人浑身冒汗,不知所措。

孟马看向小木:“大姐,究竟怎么了?”

小木眼睛一红,泪水夺眶而出:“你姐夫大伯死得早,就留下一个儿子,比你姐夫大一岁。一直在外做工,今天回家看娘。哪知道正碰上鬼子进村,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给枪杀了!大婶她听到消息就发疯了,俺用尽办法才把她哄出来,不然要真让她去找小鬼子,那不就是送死吗?”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孟马垂在身侧的拳头渐渐握紧,仲马闭着嘴惨白着脸,叙马则红着眼睛默默流泪。谁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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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村子的人在恐慌中“六神无主”,有亲的投亲,无亲的自寻出路,来得及带出东西的则变卖了,想方设法换杂粮充饥,谁也不敢再回村子。其中一部分人逃到了村东头的南山里,住进了一个叫河西村的小村子。包括郑家全家和大女儿婆家一家。

河西村不大,原本只有20多户人家,从周围村落一下子逃难而来的难民比村民还多,拥挤不堪,连破落不堪的牲口棚里都住了人。

郑家兄弟姐妹五个跟着父母住进一个废弃的破庙里。但当家人郑国昌却在住下来的第二天就病倒了。

郑国昌虽然只是个农民,但自幼读过“四书五经”,在村里算得上知书达理、有头面的人,且生性要强,有读书人的清高和骨气,还有迂腐气。

日本人进村扫荡那天,他本打算让妻儿离开,自己坚守家宅、据理力争。但当亲眼目睹“老牛倌”被捅得浑身是洞的身体,以及流满了一地的血时,他竟然腿软了,一屁股滑倒在血泊里。之后妻儿拉着他离开时,他一直晕晕沉沉,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在河西村安顿下来,他几乎立刻就倒下了,之后再也爬不起来,只有肚子莫名地一天比一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