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别无选择
穆老头的话一遍遍在昌盛的脑海中回放。他知道,他和月兰的事不会那么顺利的,他们不在一条线上。
那天夜里,昌盛久久无法入睡。
他想着怎么把这件事告诉哥嫂,再说月兰家是地主成分,哥嫂肯定不会轻易答应。
夜是那样长,昌盛觉得自己仿佛一个人走在漆黑的旷野里,怎么也走不到边。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昌盛离过爹娘早,他深有体会。
第二天早上,昌盛老早就起来了。把家里的水缸挑满,把院里拾掇齐整。
嫂子麦花边给鸡撒秕谷,边在那儿唠叨:“成天就知道吃粮食,还有什么能耐啊!”
昌盛听出嫂子话里有话,饭也没吃,拿上汗衫就出了门。在粮食比性命都金贵的年月,嫂子的牢骚是可以理解的。
他来到河岸上,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分家吧,什么也不要,自己靠双手重新开始。
嫂子其实老早就想把他赶出去了,每次提到这事,都让昌盛他哥给吼了回去。
麦花一家住的是李家的老院子,也有昌盛的份。把昌盛分出去,没媳妇不说,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这样做就有点过分了。镇上人会戳他脊梁骨的。昌盛哥平日里啥都听媳妇的,可就这一点,一点不含糊。他可不想走路都被人家骂。
昌盛觉得哥嫂也有自己的难处,孩子多,口粮少,他还要娶媳妇,这压力也够大的了。
昌盛在河边走了很长的路,昨晚里暴雨涨潮的印迹还留在岸沿上。
此刻,河水缓缓流淌,温驯而平静。稻田里,秧苗青青。
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味儿,十分清新。
昌盛开始往回走,他下定决心,要自己过,再不所累别人了。
“怎么又回来了?”哥哥昌武扛着铁锹,正要出门去。
“哥,我想和你商量个事。”
“啥事,等我田里回来再说呗!”
“不,就现在说。”昌盛一刻也不想再等下去了。
进了屋,嫂子麦花还在刷碗。
昌盛也不坐,就杵在门口。“哥,嫂,我想分家”!
“啥,你想啥哩!想都甭想!”昌武一听就来气。
“哎呀,兄弟可总算想明白了。分家好啊,早分早立户!”麦花一听乐了,旁敲侧击暗示多少回了,才有结果。
“一个女人家,掺和什么呢!一边去!”昌武阻止粗暴地打断麦花。
“要不,你再想想,至少也得等你成家么!这一个人,也不是个事么!”昌武脸色不太好看。
“哥,我想把月兰娶过来,一起过!”昌盛趁热打铁。
“那个地主老姑娘啊,可万万使不得!不能让她坏了咱老李家的名誉啊!”嫂子麦花一听马上跳将起来。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们看,他们家那样儿,还是地主么?”昌盛回驳道。
“过去他们老穆家可没少欺负咱啊!”昌武补充说。
“你们能不能把上辈人的恩怨扯到下一代身上。也不知你们还要扯多少年!就不能少计较些么!”昌盛有点激动。
“怎么,吃了我们家多少年饭,翅膀硬了,胳膊肘子往外拐啦?”嫂子麦花拿出泼妇劲,不依不饶。
“可这些又不是月兰的错!她也没办法选择出身呐!”
“可她也改变不了出身!”麦花最怕昌盛的婚姻让老李家的名誉受损。
“月兰、月兰她,先前是有过婚约的,这你是知道的。赵全有没了呢。”昌武有点结巴,但这至少也是一条阻止的理由。
“我才不信那个邪!好端端一个闺女,在你们眼中,怎么就像是瘟神呢!”昌盛冲着哥嫂子争辩着。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紧张,三个人都据理力争,不占理的声音也高八度。
“这些年,你们是看着月兰长大的。你们还不晓得她是怎样一个人?”昌盛啥也不顾了,自己的日子终究得自己盘算着过呢。
哥嫂相互对望了一眼,他们没料到,昌盛会对月兰动了心思。这个问题像个烫手的洋芋,昌武一时真不知该怎么解决了。
麦花搜肠刮肚地找点子,一时也没找见。她扯着昌武的袖子,又是挤眼睛又是努嘴,希望昌武打消兄弟的念头。
昌武不耐烦地瞪了媳妇一眼,不作声了。
麦花看昌武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来,又忍住道:“昌盛,今天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你要娶月兰,可以!前提是,你得从这个家里净身出户,以后也别再跨进这个门半步!免得大家以后跟着受牵连!”
麦花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觉得这样既可以甩掉昌盛这个包袱,又能保全自家的清白。她为自己感到得意。
昌武一听急了,觉得麦花把事情做过头了。用拳头指着她:“麦花,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好歹是兄弟呢!”
那会儿,昌武真想给麦花一拳,可手在半空中,就变软了。他终究退让了。兄弟迟早得成家的,可麦花的难缠他一想到就头大了,会把他闹上三天三夜也不罢休的。
“嫂子,你得说话算话,以后不许再干涉我的事,尤其我和月兰的婚事!”昌盛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并无太多的难过。
说完,跨出门槛,大步走了。
昌武赶紧撵出来,在大门口:
“盛啊,哥对不起你!都怪哥没本事!”昌武站在兄弟身后,愧疚极了。
其实,昌盛早就想从这个家里出来了,就是恋着这个老院子,觉得有父母的味道在,气息在,他的心里就有一丝暖。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他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哥,你也不用太自责,嫂子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不计较!你们俩好好过日子,不用操心我,我一个人,好混着呢!”
说完,疾步走下院边,向下河去了。
昌武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昌盛的背景消失在河沿拐角处,才失了神地往回走,心里很不是滋味。
昌盛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但心里憋着一股子劲,他就不信,这西镇,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这道堤,他最熟悉,也最喜欢到这儿来。堤前是悠悠的河水,河面不算宽广,却也滋养了西镇。偶尔有野鸭嬉戏,也有大白鹅光顾。闲暇时,乡亲们还可以捕点鱼贴补生活。
岸堤东面,是大片的芦苇水草,无人问津,长得欢得不是一般。再往后一点,是生产队里的稻田,周边是栽了桃树。
昌盛觉得,他像芦苇草,没爹没娘,随风飘。
他扔了一个石子,河里起了许多水漂。人这一辈子,能擦出几个水泡泡呢。
太阳火辣辣的,昌盛肚子也叽里咕噜起来,他才想起早上没吃饭,现在已快中午了。
他才觉得活下去不是那么容易。要吃饭,要睡觉的地,总得有个窝吧。
他想起小时候和伙伴们常去的一个窝棚,先前有人看瓜,后来废弃了,他们捉迷藏用。但离镇子远一些。
那至少也是个去处。昌盛寻着田间小道,一路找过去。
窝棚居然还在。他有点小高兴。窝棚只能容一个人卧,三面用细竹子加泥巴做墙,顶是两溜水的,搭着干稻草帘子,前面基本是敞着的。
昌盛仔细查看了一番,就去找东西做门帘了。
别看他没读过多少书,可脑瓜子灵活着呢,手底下也麻利。不多时候,他就整了个厚实的草帘子搭上了。又在窝棚里铺了些稻草,这样先凑合着,还是很不错的。
顺便他拎了根棒放在窝棚里。50年代,镇里还是有狼出没。
收拾妥当后,他觉得浑身无力,饥肠辘辘。
昌盛不由自主地去了王大光家。王大光虽然比他年长得多,但为人厚道,实在,乡亲们有难处时,他总是乐意帮忙的。
王大光刚从田里回来,正在洗脸,看见昌盛进来,就知道有事。这个点,没事都在家休息,谁大热天地串门。
“昌盛,快进来!”
“大光哥,才从地里来啊。”昌盛有些不好意思。
看昌盛额头满是汗,嘴唇干裂,眼神也不对头。大光知道昌盛遇到难肠事了。
大光媳妇刚好做好了午饭,大光招呼昌盛坐下一起吃。昌盛知道家家的饭食都紧巴,没敢坐。
“来来来,坐下一起吃一点,先垫个肚子,压压饥。”
大光媳妇也是善良的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把面糊糊匀出了一碗,端上了桌。
昌盛低着头,默默地吃了下去。他想哭。为这旁人的三言两句软和话。
昌盛大致向大光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并表明自己的来意,想借口锅,借点粮食。
锅倒是有一口,就是一个锅耳碰掉了。粮食么,还真没宽余的。
大光有些为难。他没表现在脸上。他到厢房里去了一趟,出来后手里拿了个小粗布面袋子,里面装了几碗杂粮面。
“昌盛,实在对不住,你也看到了,家里三个孩子,吃食也确实不多,我只有这点力了,你先将就着,咱再想办法!”
大光把锅和面递给了昌盛。昌盛双手接过来,只是点头,红了眼圈,喉头哽住了,没说不出话来。
“别难过,会好起来的!”倒是大光,拍了拍他的肩头。
昌盛就这样另立门户了。
他别无选择。
这也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