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
大理寺位于京城最西面,盖在白虎之位。传言当年修建大理寺时有相师卜了卦,说大理寺抓的多是穷凶极恶之徒,恶徒入狱必定心有不甘,因此要以白虎镇之。
而在大理寺中,也放着一尊白虎雕像,曲青衣被禁卫军押送进去时,正看见那尊白虎对着门口的人,血口张开,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给人威慑。
大理寺中有问案专用的大堂,曲青衣进大理寺时由狱丞交接,一路被狱丞带到大堂之中。
孟知璋早在大堂内等着,他坐在正中,旁边还有一名主簿、一名录事,都是一副刻板的模样。
曲青衣刚进大堂,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晕眩,以至于看孟知璋背后写着“大公无私”的牌匾时,都觉那四字分外扭曲。
孟知璋一张胖脸十分严肃,他笑时让人觉得和蔼,严肃起来却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堂下可是曲青衣?”
曲青衣未跪下,只作揖道:“正是。”
孟知璋面前的桌案上放着文书,左侧还有一个小小的香炉,只是香炉没有燃香,这大堂之中没有闻到香味,他拿起文书下压着的几张纸,看了几眼才说:“四日前,你曾在凤凰台上与刘贺起过争执,是与不是?”
曲青衣看着孟知璋,从容自若,“正是。”
孟知璋点头,继续看手里的纸张,“三日前,你曾与刘贺在四方斋外相遇,差点和他大打出手,是与不是?”
曲青衣背脊挺直,目光坦然,“回大人,是刘贺意图动手,青衣不欲与他争斗。”
孟知璋忽然一拍桌子,“胡说!刘向思说你言语讽刺,还夸下海口,说要让刘贺不得好死。”
曲青衣听了简直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头太晕听错,愣了愣,“青衣没说过这样的话。”
孟知璋明显不信任他,严肃地说:“刘向思江湖中人,耳力不弱,想必是不会听错的。”
曲青衣看着孟知璋,忽然有些明白了,坐在堂上的这个人不打算给他辩驳的机会,孟知璋想直接把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扣在他的脑门上。
孟知璋仿佛是在敲定他的罪状,缓慢地说着:“你与刘贺起过争执,便出钱买凶,让无颜阁暗杀堂的弟子在昨夜杀害府尹刘贺,那弟子逃跑时落入玄武街,是由你接送离开,是与不是?”
曲青衣说出的话掷地有声,“不是!”
孟知璋眉头皱了皱,“你拒不认罪?”
曲青衣站着,腰背挺直,看向孟知璋,他那双眼里像是盛满了光,一点一点灼透孟知璋背后“大公无私”四个字,“大人,青衣未曾杀人,青衣无罪。”
孟知璋放下手中的纸张,“既然如此,本官也只有等一等证据,你才甘愿认罪伏法。”
证据?
曲青衣眉头一皱。
他能有什么杀人的证据?
而且若是证据,自然是要在曲府搜出才是最致命的。
他曲府之中,当然没有什么杀人的证据,但……
但可以有他跟无颜阁勾结的证据。
曲青衣忽然觉得头更晕了,看孟知璋时他那张胖胖的脸都从一个变成两个,他的眼睛好像也从一双变成两双。
曲青衣身子摇晃,轻轻咳嗽一声。
孟知璋见他如此,小眼睛眯了起来,“曲公子不要激动,这证据还没上来呢,你莫要先把自己吓晕过去。”
曲青衣微微咳嗽,“青衣不是吓的,是这大堂不透风,闷得很,让人透不过气来。”
孟知璋左右看了看,问旁边的主簿,“江主簿,你可觉得闷?”
那刻板的江主簿刻板地道:“回大人,小的不曾觉得闷。”
孟知璋正想回头问旁边另一名录事,大堂之外来了一人,那人脚步很稳,手里拿着一叠东西,走进大堂中。
曲青衣也看到了这个人,虽然现在的他眼前有些模糊,只能看到来人一团栗紫色的衣裳,但他还是凭借衣裳上的仙鹤认出对方的身份。
他恭敬作揖行礼道:“见过左相。”
柳清然淡淡一点头,算是跟曲青衣打过招呼,他将手里拿着的东西交给孟知璋,坐在旁边旁听起来。
曲青衣看向孟知璋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叠书信。
刘贺是左相门生,这事左相插手自然再正常不过,可曲青衣跟左相有仇,六年前那个身份显赫想要把曲青衣从曲府掳走的公子哥,是左相的侄子。左相没有娶妻,孑然一身,他大哥给他过继一个孩子过来养了两年,这人仗着有左相撑腰十分嚣张,却因为曲青衣,被宗皇砍了脑袋。
如今看来,不论刘贺是谁所杀,堂上这次审讯,是一场针对他所设的局。
曲青衣突地又咳嗽两声,“林伯呢?”
柳清然抬着眼皮子看他,淡淡道:“好好的在曲府里,本相从不为难老人家。”
孟知璋这时已拆开那些书信,“曲公子,这是从你曲府书房中拿来的信笺。”
曲青衣身子摇晃得有些厉害,他跌坐在地上,又是咳嗽几声,“咳咳……这是家书。”
孟知璋看着书信上的内容,脸上忽然露出笑意,“那为何上头盖着无颜阁的印章?这莲花兽面的印记,可只有无颜阁有。”
曲青衣默然不语。
孟知璋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曲青衣,你与无颜阁关系匪浅,还说不是你让无颜阁的弟子杀害刘贺?”
曲青衣看着他,只说了两个字,“不是。”
孟知璋怒了,“物证在此你还想狡辩?难道只有本官用刑你才肯招供不成?”
曲青衣一直在咳嗽,咳得有些脸色发白,说话声音也轻飘飘的,“大人,那你用刑吧。”
孟知璋被他这一句话说得进退两难,他不敢用刑啊,用了他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咳咳咳……”曲青衣突然之间咳得更厉害了,整个人都弯下腰去,他努力抬头去看孟知璋,目光却移到旁边那个香炉上,“咳咳咳……”
曲青衣陡然倒在地上。
柳清然面色不变,没什么感情地看着。
孟知璋胖胖的脸上一喜,也没什么多大同情地看着,只是说:“曲公子,不要以为装病便能蒙混过关,江主簿,罗列一份方才的口供,让曲公子签字画押。”
刻板的江主簿早就写好口供,拿起纸张走到曲青衣旁边,还没说话,忽然看到曲青衣手上全是血。
“咳咳咳……”曲青衣还在咳嗽,血从他嘴里咳出来。
江主簿终于慌了,惊叫一声,“大人!两位大人!他咳血了!”
柳清然“哦”了一声,没有起身。
孟知璋也没有起身,两人如同约好的一般,都看着堂下,脸色变也不变。
在江主簿惊慌失措好一阵后,孟知璋才开口,“你去喊个郎中过来瞧瞧,放心,宗皇怪罪不了咱们,咱们正常问案,也未曾用过刑,是他自己把自己吓成这样的。”
江主簿闻言连忙往外头跑,堂中那名录事的本想去帮忙,两人却齐齐在大门口撞到一个人。
“闪开!”那人脸色阴沉,一把推开两人,往堂内走去。
江主簿和录事的见到来人,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见过宗皇!”
“柳清然!你给朕出来!”皇甫疏大步走进堂中,他一进去就看到倒在地上的人,气得脑门上青筋都起来了,“青衣!”
堂上坐着的两人见到皇甫疏,都有些微惊讶,那屁股终于从椅子上抬起,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见过宗皇。”
皇甫疏没搭理他们,快步走到曲青衣身边,他身后有个小老头跟着,他在曲青衣怀里摸了一会没摸到药瓶,差点没被气死,连忙说:“余佴,药!”
小老头立马从怀里拿出药来。
皇甫疏接过,往曲青衣嘴里倒了一些。
曲青衣这才不再咳血,他抬起有些发颤的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对皇甫疏笑了笑,还没等皇甫疏开口,便指向桌案上那个香炉。
皇甫疏见人醒来,气消了大半,却不明白曲青衣这个动作的含义。
曲青衣缓了口气,才说:“那个香炉里……有东西……”
孟知璋的脸色变了,他完了,这次不是屁股保不住,是脑袋要保不住了。
柳清然却依旧淡定,神色不变。
那个跟在皇甫疏身边的小老头余佴这会走到桌案边,打开香炉的盖子,里头居然燃着一根细细的香线,这香燃时无烟无味,已烧去大半,就快要烧完了。
余佴叹口气,掐灭了香才回头对皇甫疏道:“宗皇,这是沉叶香,沉叶香燃时无烟无味,对普通人并无害处,不过沉叶香中含舍生花,舍生花对青衣特殊,这一炷香燃尽,怕也是青衣命归黄泉之时啊。”
皇甫疏本来消去一大半气又起来了,比来时更甚,他气得想砸东西,但手里扶着曲青衣不好撒手,只能脸色阴沉地看着柳清然跟孟知璋,怒道:“你们两个是要反了天了啊!”
柳清然垂着脑袋,“臣不敢。”
孟知璋也说:“微臣不敢。”
皇甫疏气得脸色铁青,看向柳清然,“朕正想找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学生!好好一件事愣是被他处理得出现暴乱,朕给他收拾烂摊子收拾得头疼!结果你们在干什么?居然在这设计陷害!青衣要真想杀刘贺,哪用得着找刺客?直接跟朕说,就凭他刘贺做过的几件缺德事,就足够他脑瓜子落地!”
柳清然依旧垂着脑袋,“是臣教导无方,臣有罪。”
皇甫疏被柳清然的态度气着了,蓦地看向孟知璋。
孟知璋莫名感觉屁股一疼。
皇甫疏冷着脸问:“这沉叶香是你点的?”
孟知璋不敢看皇甫疏的脸色,脑袋磕在地上,“是微臣点的,微臣不知……”
皇甫疏打断他的话,冷冷道:“余佴,给朕拖出去……”
柳清然也打断了皇甫疏的话,“打五十大板。”
“柳清然!你——”皇甫疏气得浑身发抖。
柳清然脑袋磕在地板上,“宗皇,北方雪灾一事,是刘贺处置不当,臣愿为宗皇分忧。”
曲青衣突然叹了口气,“宗皇,青衣累了。”
皇甫疏那蹭蹭往上冒的怒火被曲青衣一句话熄灭,他头疼地捏着眉心,“柳清然,朕现在不想看到你,你就在这跪着,跪到明天,余佴,我们带青衣回去。”
他扶着曲青衣往外走时想到什么,望了孟知璋一眼,“上次打你五个板子是轻了,这次这五十个板子你能挨下来,就不要你的脑袋。”
孟知璋连忙道:“谢宗皇不杀之恩。”
皇甫疏不想再搭理他,扶着曲青衣走了。
大理寺外有一顶两人可坐的轿子,这轿子是临时喊人抬来的,那四名轿夫见来者身穿龙袍,都害怕极了,跪在地上。
皇甫疏扶曲青衣上轿,余佴留在轿外,他皱着眉问:“你几时跟刘贺起过冲突?要不是我刚好有事找清然,得了消息让余佴带我过来,你这命就交代在大理寺了。”
曲青衣有气无力地说:“也就几天前,在凤凰台上,咳咳……他说话不太好听。”
皇甫疏又从药瓶里倒出几颗药让曲青衣吃下去,抓了下他的手感觉通体冰凉,皱眉问:“没事吧?”
曲青衣摇头,突然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皇甫疏一眼。
皇甫疏脸上已无生气的迹象,察觉到他的目光,问:“怎么了?”
曲青衣小声地说:“我本想回府时顺路去买些糕点……”
皇甫疏当即出声道:“去四方斋。”
轿子转个方向,有些摇晃,曲青衣靠坐在轿子软垫上,垂着头,他手上有血,看着触目惊心。
皇甫疏也在看,“你最后帮孟知璋做什么,他差点害死你。”
曲青衣一愣,轻轻擦去手上的血,却没多大作用,他低声说:“孟大人除了想杀我外,一直对宗皇很忠心,再说宗皇把他杀了,若找不到人顶替,事务上的交接也很麻烦。”他顿了顿,又看了皇甫疏一眼。
皇甫疏被他那目光逗乐了,“你还想说什么?”
曲青衣收回目光,皱皱眉,“宗皇,我可不可以问问刘贺的事?”
皇甫疏点头。
曲青衣想了想问:“北方雪灾跟暴乱是……是怎么回事啊?”
皇甫疏脸色不太好,“前些日子北方发生雪灾,粮食种不活,饿死不少人。我当时让刘贺去处理,还调了一笔赈灾银过去,本来上报说已处理妥当,昨夜他死后我才发现,确实处理得很妥当,妥当到那些人要造反了。”
曲青衣认真听着,“那是何时出现的暴乱?”
皇甫疏说:“昨日一大早。”
曲青衣眉头皱起,手无意识抓了下沾血的衣袖,“昨日一早出现暴乱,昨夜刘贺就死了,宗皇今早便得到消息?”
皇甫疏脸色沉沉,“是,虽事出突然,但到底还没闹出更大的动静,我给暂时压了下来。”
曲青衣皱眉看自己的手,“刘贺死得可真是巧,若他没死,这暴乱一天天严重下去,北方就乱了。”
皇甫疏冷笑,“是啊,可他偏偏就死了,然后我就得了消息,这北方暴乱的消息也来得很及时,及时到像有人早就准备告诉我一样。”
曲青衣若有所思。
这时轿子已到四方斋外,余佴买了两大包点心从轿帘递进去。
曲青衣接过来抱在怀里,紧皱的眉头在拿到两包糕点时终于松开些,他拆出来拿起一块递到皇甫疏面前,“宗皇要吃吗?”
“你自个吃吧。”皇甫疏捏了一下眉心,他捏眉心时的动作不太利索,曲青衣看了出来,犹豫下问:“宗皇的手……怎么了吗?”
皇甫疏瞥一眼手臂,淡淡说:“没什么,不小心伤了。”
曲青衣点头,不再多问,认真吃起糕点来。余佴买的是白色的方糕,糕点正中点着红印,他吃了两块,才冲淡一些嘴里的血腥味。
皇甫疏看他吃东西,忽然有些心疼,叹了口气,正在想回去后要不要让孟知璋多挨几个板子,曲青衣却咬一块点心,出声道:“宗皇,宫里事务多,光是北方的事就需您处理,青衣可以自己回去的。”
皇甫疏默然片刻,“宫外到底不如宫里,我接你回去?”
曲青衣依旧一口一口吃着手里的糕点,嘴角带了些笑,“不用,在曲府挺好的,那些梨花今年还开早了,很好看。”
他说着想起那从梨花树上掉下的大侠,心情愉快起来。
皇甫疏闻言没再多说,喊停轿子,余佴扶着他,施展轻功一路往皇宫跃去。
曲青衣低着头,他手中那白色方糕甜中带着一点酸,像是加了山楂果,味道不错。他慢慢吃着,嘴里塞满糕点,不知不觉吃完了一包,还想再打开另一包时,停了动作。
这一包留给林伯吧,林伯估计吓坏了,正好给他压压惊。曲青衣想着,将油纸包着的点心收起来放好。
他手上的血擦不掉了,只能等回府时洗洗,再换一身衣裳。
曲青衣撩着轿帘往外看,外头日头还是很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