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当晚,冯宇川住在巡捕房,为的是在牢房巡警换班时进去看看苏北穆。他总觉得,如果昨晚没有把苏北穆留在现场,郑民友也不会抓苏北穆回巡捕房了。
巡捕房有专供探员们使用的办公区,宽敞明亮,卫生条件也很不错。第二天早上不少人已经到了班,闲聊的闲聊,喝茶的喝茶,没人在乎他趴在桌子上睡了半夜。
冯宇川被声音吵醒,迷迷糊糊拿出怀表看时间:“糟了!”睡过头了。
按照惯例,郑民友会八点左右到巡捕房,第一件事就是提审苏北穆。万一用刑……
想到这里,冯宇川起身跑了出去。一路上急三火四地加快脚步,看到牢门口的时候,也看到以郑民友为首的几个探员簇拥着探长走了进去。
郑民友把腰折下一半,给探长开门,脸上堆着献媚的笑,给探长带路,嘴上说着谦虚式的吹捧:“探长,这起案件特别复杂,多亏了您平时教我观察要仔细,假设要大胆,求证要认真。不然呐,我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抓住嫌疑人呢?这一切都是您教导有方。”
探长冷着一张胖乎乎的脸,用鼻孔看人,眼底却有几分得意之色。
冯宇川跑进牢房,喊道:“探长,他不是嫌疑人!”
郑民友看到冯云川是打从心底往外的厌烦,没等探长说什么,先一步走回去,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姓冯的!我警告你不要乱讲话。”
“郑哥,他真不是。”
“得得得,不要再说什么作案时间。他完全有可能杀了人在逃跑的时候被你遇到。”
“那更不可能。”冯宇川巧妙地绕过郑民友,走到探长面前,“我看过尸体,正面有五处刀伤。凶手在拔刀的时候,死者体内的血会喷出来,溅到凶手的衣服上。苏北穆的衣服上没有半点血迹。”
郑民友不逞多让:“他不会换衣服啊?”
“哪来的时间?”冯宇川反问,“我遇到他的时候是十一点五十分,从尸体来看死亡时间应该在十二点左右。可在那之前死者跟凶手打了一架,苏北穆根本没时间。”
一旁的探员不满地说:“冯宇川你什么意思?是说郑哥抓错了人?”
郑民友的眼刀子看向他,就连探长的目光也不是很友善。冯宇川忽然冲着探长立正敬礼,大声喝道:“报告探长,是我的疏忽。”
探长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你的疏忽?”
“对!”他还保持着敬礼的姿势,无比认真地回答,“郑哥精明强干怎么会抓错人?是我在昨晚没有及时向郑哥提供线索。我身为一名新来的探员,在探长您的英明领导下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所以,我一夜没睡就等着郑哥。”言罢,换上笑脸朝着郑民友道,“郑哥,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我一般计较了。”
苏北穆在牢房里看了这一出戏,嘴角扯起一个嘲讽的冷笑。
郑民友这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瞧着冯宇川的笑脸,越瞧越恼火。就在这时,有人匆匆赶来:“探长,总巡长的电话。”
听到是总巡长的电话,探长笔直的腰板弯了几寸,急急忙忙往外走。
郑民友半眯着眼睛盯着冯宇川:“小赤佬给我等着。”撂下威胁,紧追着探长去了。其余几个探员也屁颠屁颠地跟着走出牢房。
冯宇川一转身,看到牢房里神色漠然的苏北穆。半夜的牢房生活并没有让苏北穆变得憔悴不堪,看上去仍旧体面又俊朗。
“哎,你怎么样?我跟你说啊,其实他们也知道你不是嫌疑人,把你关进来八成是想要点好处。等会儿我这招要是不灵,你赶紧通知家里人,出点……”
“我一块大洋都不会给。”
冯宇川一挑眉:“脑袋瓦特了?”
苏北穆慢慢走到冯宇川面前,俩人之间隔了一道铁栅栏门:“你们除了红脸白脸的把戏就没别的了?”
“我没演啊。我是真的……等等,你是不是因为昨晚我把你留在现场,生气了?”
苏北穆眼神非常明确地表达了“你有资格吗?”的鄙视意味。
冯宇川气闷:“苏北穆,昨晚把你留下是我考虑不周,可当时我也是急着去追凶手。”
“你的解释很多余。”
“怎么多余呢?事情要查清楚,话也要说明白。我可从没想过在你身上捞什么好处。”
苏北穆面露不耐,扭过脸不冷不热地回道:“我应该说‘拭目以待’?”
冯宇川被气的哑口无言,指着苏北穆酝酿半天,才憋出话:“听好了,我想把你捞出来,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疏忽连累任何人。”
苏北穆闻言面色一正:“你不过是刚刚当上探员,在巡捕房并没有话语权。 你甚至要被其他人使唤,呼来喝去。”
这几句话戳中了冯宇川的痛楚:“我是为你好,你个龟儿子!”说着,把手伸进去抓住苏北穆。
苏北穆后退一步:“你骂我?!”
“骂的就是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姓冯,是吗?”
冯宇川哼笑:“怎么着?还想报复?有本事先出来再说。”
他的话音刚落,牢房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探长仍旧在郑民友等人的簇拥下走进牢房,直奔冯宇川。
冯宇川有些懵了——这是什么意思?
探长等人到了跟前,一把将他推开,急忙招呼巡警:“快,快把门打开!”
冯宇川继续傻眼,牢房里的苏北穆一定没动。
探长笑得和蔼可亲,走进牢房把苏北穆请出来:“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一场误会。”说着,招呼站在身后的一众探员,“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啊。这位苏先生是总巡长介绍来的探案顾问。”
事情峰回路转,郑民友脸色惨白。
探长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他跟总巡长的关系多么多么好,再夸赞苏北穆年轻有为、一表人才、风姿俊朗。冯宇川差点吐了。
探长在最后才说了句有用的话:“这案子苏先生若是有兴趣可以参与参与。当然了,我会给你找一个跑腿打杂的。”说着,回头看一众探员,大家整齐划一后退一步。
好家伙,这姓苏的可是总巡长推荐来的,即便是探长也要高看他几眼,这人养尊处优不好伺候,万一惹他不开心后果不堪设想。给他打杂?要命不要?
探长的目光在下属们的脸上扫了两遍,抬手一指:“你,你叫什么?”
冯宇川只觉得脑仁儿疼,硬着头皮往前迈了一步:“冯宇川。”
探长揪着他的领子推到苏北穆面前:“跑腿打杂,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苏北穆从头至尾也没有说一句话,这会儿看到面露菜色的冯宇川倒是微微一笑:“谢谢探长。”
探长做了个请的动作:“走走走,去我的办公室。”
苏北穆微微笑着:“您忙吧,我想去看看死者尸体。”
探长笑得可爱可亲:“没问题啊。来来来,小冯,带苏先生去看尸体。”
苏北穆跟探长握握手,不冷不热地说:“改天再来拜访您。”言罢,走在冯宇川后面,离开了牢房。
郑民友凑到探长身边:“探长,我真没想到这姓苏的居然跟总巡长有关系。”
探长收敛了和蔼可亲,冷笑一声:“刚从法国回来,无非是闲在家里没事做。像他这样自以为是的少爷我见多了。不过嘛,总巡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昨晚上的案子你要继续查,赶在他们前头把犯人抓住,他没什么业绩,日后总巡长也不会说我疏忽怠慢了他。”
郑民友品品探长这番话,笑了:“难怪您让冯宇川给他跑腿,一个狗屁不会,一个自以为是,他们能做出什么漂亮的案子。您放心,我肯定不丢您的脸。”
探长点点头,甚好。
——
巡捕房只有一位法医,姓佟,是个脾气很好的胖子。听说要看尸体,二话不说掀开尸体上面白布。
苏北穆接过佟法医递来的手套。
佟法医说:“死者名叫‘刘普生’是沙场的副厂长。身中五刀。五刀分别在胸口、腹部、左肋下。每一刀都是致命的,可见凶手没有丝毫的犹豫。”
苏北穆轻轻扭动着刘普生的头部。冯宇川在一旁跟着看,发现死者脸上的血都是蹭上去的,也就是说,死者面部、头部没有打击伤。
佟法医拿出一把钥匙:“这是在死者裤子口袋里找到的。”
苏北穆拿到手里看了看,放在一边:“死者握着的那把刀在吗?”
佟法医将装有刀的袋子递给苏北穆,瞥了眼在一旁一动不动也不吭声的冯宇川。
“钥匙和刀我能带走吗?”苏北穆问道。
“要签字。”
苏北穆依旧头也不抬地说:“去签字。”
叫谁签字?冯宇川没反应,佟法医把文书递给他:“是叫你签字吧?”
冯宇川撇撇嘴,拿起笔签字。抬起头来,看到苏北穆正在擦拭死者的脖子眼。
脖子上的血迹被擦干净,未发现伤痕。
苏北穆的眉头皱了起来,总觉得哪里有点别扭。
这时,解剖室的门被打开了,有人在门口朗声道:“冯宇川,探长让我告诉你们,兴和茶楼后巷发现一具男尸。”
又来一具?冯宇川的脑袋嗡了一声,下意识去看苏北穆的脸色,对方已经摘下手套朝外面走了。
“等等我啊!”冯宇川喊着,顺手拿走装着刀和钥匙的袋子一溜小跑跟着苏北穆走出巡捕房。
太阳有些耀眼,冯宇川瞧见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站在一辆黑色轿车前,男人对苏北穆点点头,送出车钥匙。
“谢谢。”苏北穆道了谢,坐进驾驶席发动汽车。车窗慢慢放下,“你不上车?”
下一秒,冯宇川动作麻利地坐进副驾驶席。
冯宇川看着苏北穆熟练开车还是有点缓不过神。这人几分钟前还待在牢房里,怎么这会儿就开上车了?
“这事有点突然,你让我缓缓。”他自言自语地说。
苏北穆并没有给他缓缓的时间:“所昨天晚上,你查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查到。我沿着血迹追出去大概一公里,没了。”
“兴和茶楼后门距离血迹消失的地点有多远?”
冯宇川想了想:“不到半条街。”
“昨晚呼救的女人是死者的太太,叫吕梦香。”
“你怀疑那具男尸是昨晚的凶手?”
苏北穆微微蹙眉:“我听力很好,你不用这么大声。”
冯宇川只能在心里嘀咕——这人太矫情。
稍时。
苏北穆把车停好,二人往茶楼后巷走。这条有两面墙相夹而成的小巷是南北通,墙的另一面都是商铺,有些商铺都将后门开在巷子里。
巡警见到冯宇川便迎了上去,说:“茶楼伙计到后巷丢垃圾,发现了尸体。时间是上午九点半左右。死者是赌场的管事,叫马志。”
尸体趴在地上,背上并没有伤口。苏北穆慢慢将尸体翻转过来,一旁的冯宇川看到死者马志满是泥污和血迹的脸,以及胃部两处、腹部一处的刀伤。
苏北穆掀开死者的衣服露出伤口,朝着冯宇川伸出手,半天没得到回应,慢慢撩起眼皮看着我冯宇川。
“怎么了?”
“刀。”
冯宇川连连点头:“一看就知道是被刀捅死的。”
苏北穆蹙蹙眉:“我要你拎着的那把刀!”
冯宇川看看自己的手,看到了袋子:“你早说啊。”打开袋子取出刀,递过去。
苏北穆的脸色又冷了几分。
只从刀口表面来看,刘普生所握着的那把刀极有可能就是杀害马志的凶器。但是……
苏北穆心存疑惑,偏偏目前能做的不多。他将死者的衣服放回原处:“你去跟发现尸体的人聊聊。”
冯宇川站着没动,苏北穆只好再次抬头看着他:“怎么不去?”
“我问什么?”
“你不知道问什么?”
冯宇川耸耸肩。
苏北穆低下头将死者的衣服放回原处,依旧用手帕垫着,翻查死者的衣服口袋。他在左面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块金表和一块玉佩。用手帕好好包起来。随后,仔细观察了死者的双手和头部。连头发上的气味都没放过。
整个过程冯宇川就在旁边看着,不说话也不走开。
苏北穆起身走到报案人面前,问道:“以前见过死者吗?”
伙计连连摇头。
“每天早上都出来倒垃圾吗?”
“是的,每天都要。”
“时间呢?”
“差不多都是九点多。”
“都是你出来倒?”
伙计再次摇头:“我是新来的伙计,这种杂活儿都是我做的。”
“谢谢。”
冯宇川刚打了个哈欠,就见苏北穆谢过茶楼伙计朝着巷子口走去,急忙追上去。
两个人上了车,冯宇川问道:“这么快就走,不再看看了?”
苏北穆打转方向盘,语气平缓:“昨晚十点半左右刘普生夫妻回卧室睡觉,大概在十一点半左右刘普生听到楼里有声音,夫妻俩一同离开卧室,路过书房的时候,发现窗户玻璃碎了,断定有人闯入。为了安全,刘普生将太太反锁在书房里,一个人下楼查看情况。刘太太在书房里听到楼下有打斗的声音,开始朝着窗外大声呼救。接下来,就是我们赶到现场。”
冯宇川捏捏鼻子:“挺巧的。”
苏北穆把手帕丢过去:“劳力士金表,上好的老坑冰种翡翠。马志不过是个赌场管事,买不起这些东西。”
“我不大懂这些,反正我是买不起啊。要不,我去百货帮你打听打听?”
苏北穆看向冯宇川的目光中有些疑惑,继而沉声道:“去见刘太太。”
冯宇川把金表和玉佩收好:“我说,昨晚他们抓你的时候怎么不解释解释?哦对了,昨晚你说去看戏?我也喜欢看戏啊,特别是《长坂坡》《三岔口》《辕门斩子》,哎,昨晚你看的什么戏?”
苏北穆目视前方专注开车,像是没听见他的话。冯宇川也不在乎,自顾自地说:“你家附近的戏园子我都去过,葛老板的戏你听过没有?嘿!那叫一个精彩!就是戏票不好买。改天我请你去听。”说道喜欢的东西,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俩手垫在脑后,摇头晃脑地唱着,“‘讲几个年幼人娘且来听,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石敬瑭十三岁拜将登台,三国中小周郎名扬四海。”
正唱得兴起,车子猛地停下,冯宇川差点磕上前面的玻璃。
苏北穆看也不看他,拔下钥匙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