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表哥紧绷了一小时的神经在冯宇川这句话后忽然松懈下来,可又不敢触怒苏北穆,只低声嘀咕着:“说了这么半天,原来没证据。”
表嫂拉扯他的袖子,使眼色——少说几句!
怎么会没有呢?冯宇川虽然有些生苏北穆的气,但是从没怀疑过他的能力。他说有,那十有八九是真的有。所以,就很奇怪。
“厨房!”冯宇川想起刘太太在厨房独处了大概二十分钟的时间,血衣很有可能被她藏在厨房。
招呼也没打一个,冯宇川跑进了厨房。客厅的几个人只听见厨房里叮了当啷,兵兵乓乓的声音,这是要拆了厨房?
刘太太稳稳地坐下:“苏先生,你说的血衣在哪儿呢?”
冯宇川跑回来,头发上沾了些蜘蛛网:“没有。你是不是搞错了?”
苏北穆揉揉眉心:“冯探员,梁先生,我们先去二楼。梁太太,麻烦您帮刘太太把她身上那件长身旗袍脱下来。”
冯宇川闻言瞪大了眼睛:“穿身上了?”说着,走向刘太太。苏北穆上前几步拦在他面前,伸手抓人走向楼梯。
“你别抓我啊。”冯宇川说,“总得留下一个,万一她跑了怎么办?表嫂可拦不住她。”
“不符合规定。”
“规定?这时候你竟然跟我谈规定?哪来的规定嫌疑人搜身的时候,巡捕房不在旁边看着?”
冯宇川的话让苏北穆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恨不能掐死他的刘太太,再看看左右为难的表嫂。
“好吧。”
冯宇川哼了一声,转身往下走。
“带她回巡捕房。”苏北穆再次抓住他。
冯宇川又愣了:“回巡捕房?明明在这里不用一分钟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回巡捕房?”
苏北穆面无表情地回答:“你说的搜身的时候需要巡捕房的人在场。”
“我就是!”
“你是男人。”
“这时候分什么男人女人?”
“十岁以后都要分。”
冯宇川欲哭无泪:“老板,我是要搜她的身,不是要扒光了她。”
苏北穆不说话,只看着他。
冯宇川气到无语,忍了又忍才没出手推开苏北穆:“行,算我怕了你了。”
这时候,刘太太忽然说:“不用这么麻烦。”
楼梯上的两个人下意识看向客厅,只见,刘太太慢慢解开领口的盘扣。
苏北穆走下楼梯,冯宇川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太太。随着最后一颗扣子被解开,贴身的圆领小衫露了出来,白色小衫的胸口和衣摆上都是已经干了的血迹。
“香香?”表哥看到血衣,惊愕的站立不稳。表嫂捂着嘴,一并捂住惊呼。
苏北穆走到她面前:“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刘太太的眼球微微转动:“娜娜的失踪跟我没关系。”
“看来是我分析错了。我会找到她的。”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应该第一个杀了她。”
这人毫无悔过之意。
半小时后,巡捕房的人来了。苏北穆和冯宇川带着刘太太,离开刘家。
——
连夜审问是非常辛苦的工作,上午九点多才结束。苏北穆看起来疲惫不堪,冯宇川却像没事人一样,想着去哪里吃早餐。耿今安把车停在巡捕房门口,苏北穆打着哈欠上了车。
“冯宇川呢?怎么不见他出来?”耿今安问道。
苏北穆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躲起来了吧。”
“躲谁?不会是我吧?”
“当然不是你。”
“那是谁啊?”耿今安不依不饶地追问,下一刻好像听见苏北穆含糊地说了声:是我。
冯宇川在巡捕房找地方睡了一觉,醒来后跑去食堂狼吞虎咽了一顿。晚上七点左右被几个同事拉出去喝酒。
方寸大的席面谈的是天南海北,聊得是古往今来,桌上菜香酒醇,凳边脂粉软玉。两三杯下肚,哪个不是真假参半。
夜深了。看守牢房的巡警看到冯宇川走过来,刚近身便能闻到一股酒气。
冯宇川走进牢房,在某个监口前停了下来,歪歪斜斜地靠在铁栏上朝里面咳嗽两声。
“你还来干什么?”黑暗的牢房里传来刘太太沙哑的声音。
“我替马志问你个事。”冯宇川打了个酒嗝,“马志对你动了真心,你呢?”
“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他算什么?只读过几年私塾,没爹没娘,没钱没地位,怎么配得上吕家大小姐?”
冯宇川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通风口,风叶上挂满了灰尘和蛛网,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灰落下来,带着一两只蜘蛛落在肩膀上。
“何大出事前跟马志吵了一架。马志要离开租界,离开上海。何大问他为什么要走……”
冯宇川只说到这里,摇摇晃晃地离开牢房。
黑暗中,吕梦香从冰冷的地面爬起来,缩在满是霉味儿的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梦回外滩柳荫路,见到了刘普生。
清瘦的男人还是有几分温文尔雅的,牵着她的手,说:“香香,我决定不回老家。留在这里陪着你,永远都不走。”
她激动的无以言表:“那,我爹……”
“我愿意!我愿意做你家的上门女婿。”他深情地捧起她的双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永远。”
一阵风吹来,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庭院里喜宴的喧哗声还在继续,她身穿喜服坐在洒满枣子,花生,桂圆、栗子的床上,绣着鸳鸯戏水的盖头笼着她的脸,罩着她的世界。桌上红烛摇曳,合欢酒光影交错。呼吸都甜了几分。
门口的小丫头们七嘴八舌的说着谢谢姑爷,想来是得了红包。喜帕被攥的紧了,上面的并蒂莲皱成了一团。
吱嘎一声,门开了。
他拿起桌上的秤杆,秤杆上打了个大大的红布结。
秤杆探进了盖头下面,她轻抚着心口,呼吸微乱。红盖头被挑了起来,她羞涩地抬起头。
丈夫温柔地叫她的小名:“香香。”
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阿志?”
——
早上还不到六点,苏北穆被电话铃声吵醒。坐起来靠着床头,拿起听筒:“哪位?”
“刘太太死了。”
苏北穆就这样清醒了。
电话那边,冯宇川说:“昨晚她发烧,巡警拿了药送了水。水杯是玻璃的,没收走。半夜她打碎水杯,用残片割开手腕。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救了。”
苏北穆半晌没言语。
“通知吕家了吗?”
“嗯。”
“我马上过去。”
冯宇川没再说什么,挂断通话。
半小时后,苏北穆停好车匆忙忙走进巡捕房,直奔牢房。隐约间听见了争吵声,其中一个是他熟悉的人,冯宇川。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要用玻璃水杯?还不带走!都聋了是吗?打破水杯的声音没听见?那是水杯不是一口痰!”
巡警低着头挨骂,一个个蔫头耷拉肩的。郑民友推开几个巡警,说道:“你喊什么?案子结了,她也认罪了,死就死了呗。反正最后也是个死。”
“这能一样吗?!”
郑民友因为苏北穆先他一步结案的事耿耿于怀,这会儿被冯宇川吼了一嗓子更是恼火,抬脚踹翻了一把椅子,横道:“敢给我脸色看?冯宇川,没挨够打是吧?”说打这里,一眼瞧见了刚刚走进来的苏北穆。
郑民友不怀好意地冷笑一声。马上还了副面孔迎上去:“苏顾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恭喜恭喜,这么快就破了案,太厉害了!”
苏北穆面无表情地微微点头,仅此而已。
冯宇川转过身背对着苏北穆,努力平息自己的愤怒。苏北穆的目光在他结实的背脊上略过,看见了郑民友堆满笑意的脸。
“苏先生,我是真的非常敬佩你。所以得跟你说说。有些人啊,仗着你的关系,在巡捕房里耀武扬威,苛待巡警,辱骂同事。”
苏北穆微微挑眉:“是吗?”
“是啊!昨天晚上把你查到的线索都告诉我们了,还说你其实没什么本事,早晚会离开巡捕房。”
苏北穆侧过头才能看到冯宇川,依旧看到结实的背脊。
“苏先生……”
“我知道了。”苏北穆打断了郑民友的话,举步走到冯宇川面前,“关于血迹在玻璃碎片下面的问题,你想明白了吗?”
冯宇川皱皱眉:“人都没了。”
“但你还是探员。”
冯宇川的眉头皱得更紧,闷声闷气地回答:“想通了。”
“说来听听。”
“如果……”
“大点声,听不见。”苏北穆非常严肃的要求,“你的嗓门不是很大吗?”
冯宇川憋了一肚子,却只能继续忍着。随即大声说:“刘太太自述被锁进书房之后才发现窗户玻璃碎了,在朝外呼救时被玻璃碎片划破脚心。那么,血迹应该在碎片边缘上,而不是玻璃碎片下面。血迹在下面,说明她的脚伤在前,玻璃碎裂在后。”说完这些,放低了声音,“你就是在那时候怀疑她的。”
苏北穆的目光瞥了眼郑民友等人。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很好。”苏北穆说,“你的问题在于逻辑性不连贯,缺乏经验。”
“你就很好吗?”冯宇川直视着他的眼睛,“那么多事,那么多线索你都没对我说过!什么动物油脂,什么微生物,还有血衣!你对我就连贯了?!”
苏北穆:“……”
冯宇川有些吃惊,如果他没眼瞎,方才苏北穆是笑了?笑的还有点开心?
苏北穆问道:“吃早饭了吗?”
“气饱了!
“我想尝尝你说的那家葱油面和小笼包。”他真的笑了笑,“我请客。”
冯宇川发现,对着冰块脸的微笑很难说出拒绝的话。不过,他请客这一点很好。
两个人并肩走出牢房,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其他人。
郑民友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离开,过了好一会儿摸摸脑袋:“嘿,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