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聚头的冤家
一
捉影鼓掌：“既然元凶落网，祝贺你成功告破这一起血案。”
公乘明断满面愁容：“可惜凶器仍未找着，证人也不肯挺身而出，还不足以定他的罪，除非……”话音一落，视线瞬时移至我身上。
我愕然：“你看我干什么？”
“除非，你愿意出面指证凶手。”
“你怎么认定我能帮你？”
“你不是在帮我。”公乘明断正气凛然：“为了冤屈的亡魂，你我都义不容辞。”
我脑中骤然轰鸣。
这句话好像一柄锋利的刀，重重砍向我头顶。
司城喜横躺竹架上，不停扭动着身躯，使劲撕扯着衣服，痛苦难耐地闷哼几声。
他的的确确就是凶手，而且跟我绝无半分交情，我完全没有理由包庇他。
可我始终下不了狠。
当一句话即可轻而易举决定别人的生死，试问谁拥有足够的底气驾驭这份崇高的权利？
瘾郎君看着我，捉影看着我，公乘明断和愚公也看着我。
他们都在等我开口。
我木然呆立。
“哈哈哈……”
一阵尖锐、刺耳的讥笑声，彻底打破沉重的气氛。
公乘明断循声望去，急忙恭恭敬敬作揖：“公子，你来了。”
来的正是公子顺！
二
所有目光都聚焦到公子顺身上，绝难留意他身后的跟班——一个极度危险的人。
“既找不到证据，又问不出证词，公乘先生该如何是好？”
他本是对公乘明断讲话，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捉影，嘴角挂着一丝欣赏的微笑。
捉影冷声问：“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因为你很好看。”
“你就是满城尽知的公子顺！”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捉影！”
捉影哼笑：“听说你有个特别的称号，叫做‘七无公子’。”
公子顺亲切地笑答：“不错。”
“依我看，还应该增加‘一无’。”捉影顿一顿，抛出两个字：“无赖！”
公子顺好像听到世上最真诚的夸奖一样，开心不已说：“多谢又相赠‘一无’。”
捉影赶紧撇过头，已然不愿再看公子顺。
公子顺也总算移开目光，右手指住司城喜，突然问：“公乘先生，两日期限够不够？”
“足够！两日内无法坐实疑凶罪行，我无颜再留顺昌府。”
“先生言重，本公子身边少不了你，只不过万一找不出证据，必须立即放人。”
“公子请宽心，顺昌府行事，绝对公平、公正、公道。”
“死者家属尚需劳烦先生好生抚恤。”
“谨遵公子吩咐。”
公子顺合一合眼：“先生请自便。”
公乘明断起手一挥，指示两名士卒：“抬走。”
“公乘兄……”瘾郎君及时插口：“想必你所珍藏的美酒自是上品，能否请我痛饮几樽？”
“何时？何处？”
“即时、贵府！”
“我早已开始戒酒，正愁佳酿此后无人品评，难得足下肯赏光。”
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两个酒徒交上朋友更容易？
没有，绝没有！
公乘明断又面朝我，特意留下一句：“你若有事向我通告，欢迎前来顺昌府。”
不等我回复，他已大腹便便地离去。
瘾郎君临走前当然忘不了带上他的酒葫芦，挂满整一圈腰间。
根据公乘明断统计：最近一个月里，来到新郑城的人数共计八百二十五人。
——数字十分精确！
可是精确不代表精准，他会不会也有算漏的时候？
三
新郑城，东门附近，一条漆黑瘦弱的野狗懒洋洋地趴在树荫底下乘凉。
它好像有点饿，它好像有点渴，它好像有点热。
只不过谁也看不出——它究竟是饿，是渴，还是热。
因为谁都对它很不屑一顾，所以谁都不会把它计算在内。
四
小酒肆前，公子顺居然向愚公行一行礼说：“师傅，你也在！”
愚公怎么会是公子顺的师傅？
愚公用力一拍脑门：“糟糕，差点忘记一件事。”
“师傅忘记什么事？”
“捉燕子、捉麻雀。”
话未毕，人已一溜烟跑出小凉棚。
公子顺笑了，旋即又用独特的眼神看向捉影，自顾自说：“比不上捉影子好玩。”
想不到“目中无人”的公子顺，眼中竟然也会有人的时候。
捉影的脸，确实很好看。
可惜捉影现在的脸色实在很难看，轻声对我说：“我们走。”
公子顺急问：“捉影，你去哪里？”
“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因为本公子喜欢你，当然就关心你！”
我实在佩服“百无禁忌”的公子顺，见面不到一刻，便有勇气敢对捉影示爱。
“请你慢慢喜欢、慢慢关心。”捉影咬紧牙、瞪着眼，撂下一句话，转身走出小酒肆，好似为了躲避瘟神一样。
公子顺竟厚着脸皮跟上来：“等一等，我陪你一起。”
我不禁感到好笑：“其实这里很不错，用不着换其它地方。”
捉影不解地望着我：“你还想待在这里？”
“不是我想，是你！你岂不是想要请教公子顺几个问题。”
“哦？”公子顺喜出望外：“捉影，我们坐下谈，你问什么都可以。”
捉影语气无奈：“我本来是想问一问——你脑子有没有毛病，现在看见你的人，答案一目了然，已经不需要再问。”
“没想到你也挺关心我，连我身上有没有病痛都记挂在心，本公子深受感动！”
“你深受感动，干脆嚎啕大哭一场。”
我故意问：“像他这么顺的人，如果大哭起来，会不会听着也比较顺耳？”
捉影极力赞同：“一定非常顺耳。”
公子顺陡然阴沉下脸，恶狠狠盯住我，冷声叫唤一句：“建闲！”
“在！”身后的跟班立刻应声。
“他这么喜欢多嘴，你不妨陪他聊几句。”
建闲语气为难：“我聊天的方式，和一般人不同。”
“哪里不同？”
“别人聊天用嘴巴、用舌头。”
“你呢，你聊天用什么？”
“我聊天，只习惯于用剑。”
“剑可以用来聊天？”
“剑不仅可以聊天，而且表达的意思更为准确。”
公子顺满意一笑：“他手上恰好握有一柄剑。”
建闲缓缓上前，距离我身前五步左右停下。
这种距离非但适合聊天，同样适合杀人。
捉影看看我，看看建闲，又看看我，忽然转过头，开始对公子顺微笑。
她第一次对公子顺微笑，笑容竟无比甜美：“他们聊天，我们呢？”
公子顺早已痴迷：“我们最好别妨碍他们。”
“这倒真有些为难我们。”
“不为难，我们也可以聊天。”
“好主意！我本就想要请教你几件事情。”
“不如找一处幽静的地方，我们促膝长谈。”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环境好、人又少，最适宜聊天。”
公子顺简直求之不得：“那还等什么？”
捉影手一挥：“你随我来。”
公子顺兴高采烈地随捉影而去，两个人转眼便已不见踪影。
五
烈日下，仅剩我和建闲。
我忍不住开口：“世上真正懂得聊天的人，恐怕只有苏秦和张仪。”
建闲同意：“他们此生皆可无憾。”
“而懂得用剑聊天的人，大概绝无仅有。”
“幸好也有两个。”
“一个是你自己，另一个是谁？”
“你！”
我微微叹一口气：“我情愿另一个不是我。”
“但偏偏是你。”
“所以今天，你想用剑和我聊一聊？”
“今天我本不想，鉴于公子顺吩咐，只好随便和你聊几句。”
“既然随便聊几句，相互用不着伤和气。”
“你放心，伤不了的！等聊完天，其中一方已然断气，怎么可能伤和气？”
日中则昃。
空气干燥，没有风。
两柄剑几乎同时出鞘，仿佛两个人事先约定好一样。
“铛”的一声，双剑相击，迸出耀眼的火星。
聊天正式开始——用剑聊天！
刹那间，两柄剑好似变成两根伸长的三寸不烂之舌：他说一句，我接一句；我问一句，他答一句——谁也不遑多让于谁。
焦阳异常猛烈，聊天更激烈。
我师承鬼谷子，习练纵横剑术。
——纵横一十二，世间任逍遥！
其中每一路剑招都绝对有效，每一种变化都绝对紧密相连。
然而对付建闲，作用竟然毫无效果，招式也全不相连。
反观建闲，同样占不到丝毫便宜。
他一旦出剑抵御，自己的剑招也被彻底钳制，完全施展不开反攻。
形势一度胶着。
骤然间，所有的剑光顿时消失，所有的动作顿时停止。
剑尖依旧争锋相对，我和建闲均已一动不动。
两柄剑几乎同时收起，仿佛又是两个人事先约定好一样。
我确认问：“聊天算不算结束？”
“不算，只不过暂时提不起兴趣和你聊天。”
“看来这次聊天并不愉快。”
“我们之间，找不出共鸣的话题。”
我若有所思说：“也许这一生，我都未必觉得——和你聊天会有什么意思。”
“如果不聊，人生更没有意思！”说完，建闲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