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行贷而食人
自己想多了,穷得叮当响的家,谁会惦记着,自己吓自己。
数羊也无济于事,脑子里又回放了白天上门讨债的情景,耳边似乎还响起讨债者难听的谩骂声。
从记事起,还债变成了家里最沉重的负担,年年还,年年有,年复一年,债务却越还越多,典型的高利贷。
放贷在很多诸侯国都有,齐国尤为盛行,放贷的人多,上至连位高权重的卿大夫,放贷手段老道又狠辣,下至小领主,因此和管仲家一样的还债者数不胜数。
可以这么讲,齐国国中那些有钱的宗族,一半的财富来源于放贷的巨额利息,放贷的人财富越滚越大,而借贷的人,债务越滚越多。
以利息最大化为目的,放贷手法花样百出,有点良心的年年利滚利,良心被狗吃的月月利滚利,反正永远也还不上。
而这个家的债务是父亲管山生前欠下的,而他所借贷,并不单单是为自己家。
管氏自从颍上迁来齐国之后,宗庙不振,宗族子弟因家业潦倒,走的走,散的散,纷纷离开齐国到别处谋生。
管氏若还在齐国开枝散叶,必须找棵大树背靠,而这需要很多钱,于是宗族会议决议,由父亲出面,向放贷的贵族借贷。
而最后呢,借贷受利的是管氏宗亲,还贷的却单单由管山一人担负。
为什么?因为借贷券契上,借贷人是管山,别无他人。
当年,母亲也提醒父亲提防宗亲,建议管氏宗主和主要的族人共为借贷人,父亲却不以为然:皆为一脉相承的管氏宗亲,不会陷他于此。
结果呢?宗族里那些人就依靠借贷来的钱,结交权贵,一步一步往上爬,比如管至父,一度成为国君御士。
而父亲却为别人的前途无量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所有债务落在他一人身上。
曾经,论坛上有一个话题:为什么大部分人总是会输给人性?
有个高赞的回答一针见血:我以为。
管仲的父亲就是现成的例子。
父亲的我以为,给别人十分好,也能换来自己的十分好。
到了最后才发现,别人不拿走他的十分好,却不会还给你半分。
父亲的我以为,要与人为善,换来的会是感恩。
到了最后才明白,自己的善良,喂饱的是白眼狼,害了自己和家人。
“齐国的百工百业,几乎都干过一遍了!”管仲越想越心酸,修城墙、挖墓穴、做矿工、拔草、放牛放羊、上战场充白徒杂役,甚至去乞讨,没有一样不干过的,黑暗中不由地自嘲道。
至于上了战场逃跑,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建功立业是其次,如果战死了,老母亲怎么办?
活着尚且艰难,死有何惧,只是为了老母亲,于是才当了逃兵,一再而三。
本来承袭父亲爵秩,身份还是个士,有资格上战场建功立业的,也因为一逃再逃,身份从士一降再降,沦为了白徒,成了别人的笑话。
不止齐国,春秋众多诸侯国尚武之风盛行,男人敢上阵杀敌才有种,当逃兵人人唾弃,就这点,看尽冷眼,满耳讥笑之声。
“真难啊!”管仲越想越沉重,心堵得慌,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
和他挤着一张床的召乎,睡得很香,呼噜声此起彼伏,管仲笑笑道:“真是羡慕这家伙。”
虽是半道上认识的,却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现在最好的朋友。
“我觉得夷吾跟别人不一样,日后一定有大作为!”召忽总是说。
那一日会到来吗?管仲心想。
实在太累了,管仲渐渐进入梦乡,迷迷糊糊中貌似睡着了,分不清是不知睡了多久还是打了个盹儿,就恍恍惚惚好像听到鸡叫了。
天一蒙蒙亮,管仲叫醒了召乎,该出发了。
随便洗了个冷水脸,激得他们瞬间清醒,包了几件衣服,和隔壁屋里的母亲道个别,踏着晨雾走了。
谭国北边是齐国,南边是鲁国,西边是卫国,卡在泰山北上通道上,成咽喉之势。
本来清邑就是处泰山以,步行走了一个白天,紧赶慢赶,到太阳准备落山的时候,终于进入谭国地界。
谭国虽是个小国,但历史悠久,商朝时就有,是为子姓方国,西周政权建立后,国主见势不妙,及时投诚,又成为了周朝的封建诸侯国。
礼崩乐坏之后,诸侯争霸,谭国地少民弱,为了生存,做了齐国的附庸国。
后有齐国大哥撑腰,这些年也太平,光靠扼守泰山通道,收取往来行商、过路羁客交纳的关税,就已经肥的流油。
管仲思虑再三,才拉上召忽到谭国打打工。
两人到的时候天色已晚,便找了个野店休息一晚,第二天天一亮,就跑到管事的工官处登了乡里和姓名,领了任务。
工官立即指派他们去工地,干什么?——背土。
工官扔给他们一人一个竹簸箕:“喏,把这里挖出来的土装满一簸箕,运到那边去,再折回来,来回次数越多,报酬越多,按件计!”
管仲和召忽新来乍到,干活的兴致比较高,两人把畚箕装满土,开启“搬砖”模式。
来回不知不觉运了十来趟,累得不行,管仲只好自己给自己打气:“不能吃苦却心怀梦想的人,不是实干家而是空想家。”
“我可不想做空想家!”想到这,又装满了一簸箕泥土,刚好背上要运走,旁边响起了阴阳怪气地嗤笑声:“这不是管跑跑吗?”
管仲抬头看了一下是谁,立刻认出来了,原来是清邑有名的混混,也是前回弥水溃逃遇到的那三个劫掠辎重的无赖——竖季。
当时管仲好心提醒他们大车载重,遇险难逃,然而贪念满车的物资,行驶缓慢,行不到五里,被纪国联军追兵俘虏。
竖季见势不妙,跳下车撒丫子逃跑,另外两个同伴被抓住,今仍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狗行千里吃屎,老话说的,半点儿没错,竖季得逃大难,不怪追兵凶残,也不怪自己贪心,倒怪起了我,管仲不由得在心里呸了一下。
不要跟心胸狭窄之人计较,找茬寻衅,没个消停,真是沉积千年的腐植质,科学家都不敢研究的原始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