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7:画家林炯的生平片段剪报(中)
剪报人附录
我无法理清自己出于什么目的记录下这一切,只是当真的开始后,才察觉记忆之深,仿佛像在复述自己的故事。
1979年,林炯的父亲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1986年复员分配单位时,选择去了当时效益极好的Z城糖厂供销科工作,同时娶了林炯的母亲,一家书店的店员。1988年林炯出生。那时的糖厂是一个自成一体的小社会,集体主义的乐园,医院、幼儿园、中小学、活动中心、游泳馆、健身房等配套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自办了报纸,林炯的第一幅画就刊登在糖厂报纸上,260吨摩擦压力机的素描——那是他6岁开始上美术班的成果。他给我看过他2012年回去糖厂时拍的照片,爬满藤蔓的砖造家属楼,未完工的电影院裸露着钢筋,斑驳的石板路,杂草丛生的假山,和他童年最后的时光及其后的记忆一样乱坟累累。
90年代末,糖厂经营开始下滑。林炯的父亲在香港赌片盛行的时期迷上了气功,随后,又在一次去广东旅游的途中染上赌瘾,并在当地欠下高利贷。后来,有一天,林炯记得,他在舔不锈钢碗里的奶膜时,他的父亲提着一个“上海牌”人造革旅行包走过他身边,对他说:对,爱喝牛奶的孩子才是好孩子。林炯一边小口嘬奶,一边盯着旅行包拉链头边上露着的衬衫角,直到父亲出门,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
他的母亲无法接受这一打击,日日当着林炯的面吞咽布洛芬、复方羊角片、阿司匹林……夜间饮酒,很快被书店辞退,又加入下岗人群在政府门口静坐。不久,有人追债上门,林炯的母亲依旧借酒精逃避,直至一日,接林炯放学时正面遭逢,对方提刀,混乱中砍伤林炯胫骨中段。多年后,愈合处突起一块,林炯去医院检查,说是长的骨桥,导致他走路时总有痛感,远远望过去,有轻微的瘸拐。
事后,母亲像是终于从一场长梦中醒来,将林炯托给父母照顾,自己也离开了Z城。林炯的外公退休前在建筑社工作,因为擅长吹笛,曾是文艺宣传队一员。外婆是印刷厂工人,业余爱读武侠小说和连环画,这一切以某种模糊的形式支持着林炯将画画继续下去。那会儿他刚开始接触油画,经常去母亲曾经上班的书店里找一个姓黄的阿姨。林炯知道她喜欢自己,她所负责的片区又恰好是美术专区,一到周末,他就得以在那里免费翻阅一个下午的油画画册,看铜版纸上的梵高、塞尚、莫奈,甚至还有几位不知名的苏联画家。母亲走后的一段时间,在外公、外婆那个铺着花砖地的家里,林炯反复画着同一个场景的画:太阳将落未落,大王椰枝叶摇颤,男孩低头望着路面上一个踩瘪的牛奶包装盒,里头流出的液体随着自己的影子一起拉长。
中考,林炯上了Z城最好的中学Z城一中。在此之前,他每年都会收到母亲寄来的信,信中提及她在东莞的一家理发店工作,并随信附上一笔钱(最后都用于购买画材以及交画室的学费)。有一回,林炯放学回家后偶然听见外公在电话中语气激烈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那做的是什么事。日后,他一直对外公主动提起母亲的可能性有所提防,仿佛那会直接伤害到他和外公之间的关系,但那并没有发生。也因此,当初三那年的春节,母亲突然带着厚街腊肠、道滘粽和麦芽糖柚皮回Z城,告诉外公、外婆自己已经自立门户,并想带林炯一起回东莞时,他选择留下来。
关于那次暌隔多年的见面,林炯还记得一场对话,发生在母亲带着他去买过年穿的新衣服时。在那之前,夏天,他穿外公留下来的汗液乳酸味经年难祛的T恤,冬天则是长度快到膝盖的运动外套,这影响了他在学校里头的境遇。走在母亲身边,闻着她身上陌生的香水味,他感到恍惚。
母亲:现在长多高了?
林炯:170。
母亲:看着不到这个高度,你太瘦了。
林炯沉默。
母亲:还在画画吗?
林炯点点头。
母亲:以后要当画家?
林炯对我说,那一刻,说不清是那个问题,母亲的口吻,还是她身上的哪个部分突然惹恼了他。他疾步向前,随意往一家运动品牌的专卖店门口一站,回头对母亲说,就这家吧。再之后,试穿一双运动鞋时,他系好鞋带抬起头,乍然与母亲隔着毛线衫的乳相隔寸许,它看起来丰腴、结实,他下意识地垂眼避开,并决定,绝不打听母亲的任何生活。
到了高中,林炯住校。在那里,他喜欢上了一个女生。女生每天都带一盒利乐包装盒牛奶放在桌沿,课间休息时,独自一人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微昂头,咬着吸管,光勾出她饱满的前额。他在稿纸上偷偷描摹女生的画像,有一回,不小心从课本夹缝中逸出,被众人哄抢调笑,最后落至女生桌上。女生不吭声,只端详那画。一周后,突然问林炯周末是否有空。他们见面的地方在市中心一座有着尖顶塔楼的教堂,女生带着林炯参加了一次礼拜,告诉他自己是基督徒,并送了他一本迷你版皮面《圣经》,那本《圣经》跟随着他到了北京。据林炯回忆,他能感觉到女生身上有一种被压抑的倾吐欲,她对他说,信教后,她明白了一件事,假如一个人在生活中寻找痛苦,痛苦只会被一再证实。不久,女生自杀,教室里议论纷纷,很快,又有新的传言,称女生常年被自己的继父猥亵。夜里躺在宿舍上铺,林炯翻开那本《圣经》,看到《约伯记》第十章的几句话上划了线:“你的手创造我,造就我的四肢百体,祢还要毁灭我。/求祢纪念——制造我如抟泥一般,祢还要使我归于尘土吗?/祢不是倒出我来好像奶,使我凝结如同奶饼吗?”
高考画水彩时,林炯脑中又冒出了这几句话。此前,他经过了半年高强度的画室集训,那段时光让他隐约又明白了一件事:痛苦不允诺任何东西,假如不想感受到它,就努力把自己压缩成一团只由肌肉、骨头和机械运动组成的造物。但在那几句话凭空出现之后,面对着眼前的静物,鬼使神差地,他将画面中水杯中的清水改成了牛奶。这个举动毫无意义,并且已经昭示了此次考试的暗淡前景。但据林炯对我说,当它发生时,感觉就像这一切必将发生。之后,林炯复读一年,考上了央美油画系。
去北京前,林炯第一次去东莞见母亲。母亲胖了些,正在忙碌,边和他说话,边吟吟笑着用广东话招呼客人,似是在向客人夸耀自己。他在一把理发椅上坐了会儿,觉得吵,就往理发店后头踱去,那里有个单独的房间,中间拉着一片很大的窗帘,将房间隔成两半,靠里放着一张床,靠外放着沙发。他站在房间门口盯了一阵窗帘,直到眼睛发酸,落下一两滴泪。临走前,母亲往他的背包里塞了一牛皮纸袋的钱,他想拒绝,但说不出话。
在林炯的记忆中,央美最初的时光以奋斗开始。油画系最常被提起的名字:陈丹青、刘小东、赵半狄、毛焰、喻红……高悬在头顶,画室到了凌晨仍然灯火通明。行走在校园里,爬山虎、白桦林、银杏树、“思考者”雕像成为沉默的背景。很快,一种新的身体和心灵的焦渴出现了。林炯和同系一个叫赵悦的女生上了床。随后,他发现自己不时有阳痿的毛病。赵悦对此不以为意,她是个北京女孩,家住大平层,选择油画系并非出自自己的意愿,也就无所谓争取。她交游甚广,父母一出门旅游,就在家里开派对。
有一回,她邀请了林炯,在那里,林炯认识了作家D、某奢侈品的区域经理姚、一个叫“钉钉”的乐队主唱L、策展人W,以及一个羞涩的不知名的女孩。事实上,派对里还有更多的人,林炯也是第一次在生活中见到那么多酒精。那是2008年,W提出,北京奥运会的举办将给中国当代艺术带来大量曝光机会,并让赵悦加油。赵悦将林炯推至身前说,这才是未来的大师。林炯害怕那种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自己身上的感觉,好在很快就转移了。很多年后,他才意识到,那场派对是具有范例效应的,它是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本质状态,也像艺术区的某种缩影,人集聚,画廊机构产生,之后各自失散。派对中途,他绕开倾倒出残液的红酒瓶、东倒西歪的人去卫生间,无意中看见赵悦和L正躺在她房间的床上相拥接吻,他知道,他们的关系在某种形式上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