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4章 04:抠绿大师养成记

书名:我已成仙,法力无边本章字数:10063

膝盖在燃烧。

我和宝弟蒙在绿布下,低着头,双臂抵着吉普车后备厢的钢板,下半身和腰腹协同发力,推动着一辆两吨的吉普车向前滑行。

起步的那几下很费劲,使出的劲儿都被弹回来,构成膝盖的几块骨头咬合在一起,长到现在,它们从未如此亲密过。轮胎像一块尚未成熟的痂皮,紧贴地面,没有丝毫缝隙。屏息凝气,双脚蹬地,继续发力,轮毂终于转动起来。

动起来便没那么费事了,若想起速,仍要玩命推,胳膊会本能地使劲。意识到车并没有随着我们发力而加速多少后,使劲的部位会自动下移,提肛缩腹,前脚掌触地,脚指头也被带动着发力,腿肚子的肌肉膨胀欲裂。这并没有使我退缩,却让我不由自主调动起全身能使上劲的部位,跟面前的这辆车死磕——有种一扇门挡在你面前,不把它推开,就会被关在黑暗里的感觉。

车真的越来越快了。

“停!”

一个声音传来。车里有人踩下刹车,宝弟攥着绿布的手心渗出汗,在吉普车漆面上一打滑,脸重重撞在后备厢外面吊着的备胎上,声音不大,还带了点儿反弹。

“没事儿吧?”我攥着绿布的另一角问。

“为了艺术,没事儿。”宝弟揉着痛处。

“停”是导演喊的,随后他又说了:“车能不能再快点儿?”

“试试吧。”我探出头说。

“什么叫试试吧……”

“能!”宝弟赶紧说。

“车回原位,再来一条。”

我和宝弟钻出绿布,跑到车前,把车往回推,推到起始位置,又跑到车尾,再次蒙上绿布,准备拍摄第六条。

“时间不多了,争取一条过!”绿布外面又在发号施令。

宝弟再次揪住绿布的边角,对我说:“马哥,你心里就喊:X你妈!X你妈!然后车就能推快了。”

我往嘴里放了一块糖说:“我之前心里喊的是:你妈X!你妈X!”

“也挺好!”宝弟笑了。

我也笑了。笑完,我们身上又有劲儿了。

“预备……”绿布外面传来声音。

我和宝弟双腿后撤,双臂抵住吉普车,和大地呈四十五度夹角,拉开架势。小腿的肌肉一跳一跳,跃跃欲试。

“开始!”

2

一切得从这辆吉普车说起。车是峰哥的,他倒腾临期食品,就是即将到期的零食、饮料、奶、酱油什么的。超市和电商会在到期之前三四个月就下架,退给供货商,供货商则以想象不到的价格——有的是超市价格的十分之一——再次批发出去,只求快速出手。峰哥专收这些货,快进快出,利润极低。有一次卖了三十米长的奶,只挣了四千——一挂车十五米,卖了两挂车。这种东西不能压,都是见利就走,越压越不值钱。后来某次峰哥因为一车巧克力的日期跟拿货商发生口角,警察来了,出警的警员是位父亲,常给孩子买这类吃的,炼就一双慧眼,恰好发现这车巧克力里有假货。峰哥被带走关了半年,他的解释丝毫不起作用:我犯不上卖假货,真货比假货还便宜,我成车成车地走货,不可能一包包细看。此时还有三个月他媳妇就要在老家生娃了。

峰哥出来那天,我和宝弟开着这辆车去接他。宝弟是开超市的,峰哥供货——一般峰哥不做散户,我们仨是一个镇出来的,还在同一所中学上过学。宝弟从峰哥那拿的货,若全卖掉,就有钱挣,卖不掉,则自己吃,省了生活费。总之,干这个,让宝弟在北京活下来,现在超市开到第三家,都开在城乡结合处,我们也住在这里,北京的边缘。

我们给峰哥接风,峰哥回家看娃心切,饭桌上把车钥匙留给我和宝弟,说如果将来用这车挣钱了,给他些折旧费就行,如果没挣钱,就先开着,将来他儿子长大后还得来北京找我俩。就这样,吉普车到了我和宝弟这。

车大部分时间是我在用。每当别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是搞影视的。我在剧组做过的最高职位是“副美术”,多的那个“副”字,代表我不可能直接接活儿,只能给别人打下手。有时候得出去找景,或选购美术道具,剧组爱用自己有车的工作人员,省辆车,报销个油钱就得了,于是峰哥的这辆车在我这派上用场。

从业的这几年,我没攒下什么钱,攒了一堆破烂——都是剧组拍戏用过的道具。为了存放这些玩意儿,我特意租了个农家院,两间房子用于生活,剩下的屋子堆满桌椅板凳和各个年代的瓶瓶罐罐(仿品)。现在我和宝弟推吉普车的这个活儿,就是这么接到的。我的一个也是做“副美术”的朋友,给剧组找道具,知道我手头有辆吉普车,想借用。我说车不是我的,我得替车主收点租金。“副美术”说就用半天,拍一场戏。我说租车公司也是用一下按一天收费,“副美术”说这组没钱,我说我得尊重朋友的车。“副美术”说滋当帮他一忙,回头请我吃饭。我说吃饭免了,你就给车主一百块钱吧,我也好交代。“副美术”答应了,给我发了位置,让我后天一早把车开到那里。结果第二天一早,“副美术”来电话,说要不这活儿转给你吧,组里什么费用都没有,导演还要这要那,你那有囤货。我问是什么组。原来是一个年轻导演,自掏腰包,要拍一条三分钟的竖屏短视频,参加平台举办的比赛,奖金十万。导演为全片准备的费用是一万块,拍两天,用一万搏十万,当然更是冲着搏一个广阔的未来去的。我很理解这事儿,问美术预算是多少,朋友说就六百块,片酬、道具费、租车费都在这里面。我说行,接。

不是为了挣这六百块钱。我很清楚这种事情往往费力不讨好,最后说不定还得往里搭钱。但拍出来,真得奖了,我也痛快。

来北京前我在老家那座政府大楼的办公室里实在坐不下去了,每天给相关部门设计网页,面对的都是雷同的东西:一成不变的版式、用来用去的几种颜色、指定的字体……倒不是觉得做这些愧对我的专业,因为我本身也不是什么像样学校的像样专业学出来的,是我脑子里那些被同事们认为稀奇古怪的念头,它们不甘悄无声息地生起又消散,便来到了北京。当然上火车之前,是艰难地说服家人和点头哈腰去辞职。

到北京我就报了一个后期特效培训班,学期三个月,认识了后来的女朋友小艾。培训班结业后,我在小影视公司上过班,也在同学的介绍下,进剧组打杂,跟“美术”沾边的事儿都干。我知道,我不可能在某一方面成为行业独领风骚的那种人,只能靠杂取胜——需要抠图的了,我上;需要锅碗瓢盆了,我也有。

此刻,我就蒙在一会儿要被我抠掉的绿布里,力争把吉普车推得让导演满意。两个小时前,我开着吉普车,宝弟开着五菱荣光——拉着我为这部戏翻腾出来的道具,赶到这里,今天开机。

最近宝弟在追一个女孩,一直想约女孩来剧组玩,让我再进组带上他,他只干活不拿钱,还能贡献面包车,力图在女孩面前为自己打造出一种神通广大业务繁多的人设,并不只是一个开小超市的。没想到开机后的第一场戏就出问题了,问题出在那辆吉普车上,拍完第一条后,突然就打不着火了。

无论怎么鼓捣,就是不走。

导演有点儿急了——若不能按计划好的两天拍完,就要多花钱——说,什么XX玩意儿,哪儿找的破车!

我没有抬头,窝在驾驶室里捅捅这按按那,宝弟也在一旁帮忙。

我俩急出一头汗。二十分钟后,导演那边传来更难听的话。我灵机一动,跑去说:“我蒙上绿布推,车就能走起来,后期再把绿布抠掉就行了。”

“能行吗?”导演不相信这事儿能这么办。

摄影师(也是个年轻人)在一旁说:“行不行也只能先这样了,要不然两天根本拍不完。”听语气,也是被导演忽悠来的,满腔怨气。

我掏出手机,把做过的抠像视频给导演看,没等看完,导演说:“那就这么拍,赶紧的!”

于是我和宝弟钻进了绿布。宝弟说多亏他留了心眼,今天自己先来探探路,打算明天再叫女孩来,如果此时女孩在现场,绿布下他的红脸,一定特别难看。

在我和宝弟的膝盖碎掉之前,总算拍出一条让导演满意的。

“下一场!”

我开着宝弟的面包车,拉着道具,跟剧组赶往下一个场景。宝弟留下安顿好吉普车,再去找我汇合。

下午的拍摄还算顺利,晚上九点收工,入驻快捷酒店,大家领了房卡,纷纷回屋休息。我从摄影助理那里拷了吉普车的素材,开始用笔记本抠图,导演要早点儿看到效果。宝弟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躺在床上给阿双(他追的那女孩)发了明天拍摄的位置,又美滋滋地在手机上打了会儿字,然后跟我聊了几句,就没动静了。我扭头一看,睡着了,攥着手机。

抠像比我预料得复杂。抠完吉普车屁股那就是一片白了,我得从吉普车的背景中截图贴在那。这倒不是啥难事儿,关键是拍摄时太匆忙,没贴点,所以截取周围画面后再挪过来,老有点儿对不上。我便给车后面加上一层透明的气雾,有种氤氲的感觉,这样就遮盖了背景的瑕疵。也许观众看了会问,车的尾部为什么会喷出这样的气体呢?我都想好了导演这样问我时我该如何回答,我会建议导演:这是一种魔幻现实主义效果,可增强这部片子的表现力。

做完这些,快四点了,天已放光。我发到导演的手机上,头一挨枕头,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3

我是被服务员开门声吵醒的。睁眼一看,太阳已经越过树梢,宝弟还以昨晚睡着时的姿势蜷在床上,服务员已经进来,准备打扫卫生。

“我X,十点了!”我赶紧推醒宝弟。昨天通知早上七点出发,我按亮手机,看大部队这会儿在哪,并纳闷为什么没人敲门叫醒我们一起走。

宝弟迷迷糊糊睁开眼,慢镜头般翻了一个身说:“浑身酸。”

他说完,我才意识到我也酸。微信的拍摄群里有几十条未读信息,我点进去,划到第一条未读的,是导演早上六点发的。说今天不用出工了,昨晚他想了一晚上,既然要参加比赛,就得对自己的要求高一些,现在的剧本需要完善,场景也有变化,所以原拍摄计划取消,他先回家改剧本,估计一周内能改好,如果大家那时候还有时间,再来一起完成创作,房钱已经付过了,睡到自然醒就各回各家吧。有人在群里问,那工钱怎么结?导演说下次拍摄的时候一起结,有人说下次不一定能赶上了,先把昨天的结了。导演说他已经先走一步了,回头再说。要钱的人说走了也可以发红包,然后双方开始扯皮。我没看完,赶紧通知宝弟,先别让阿双来了,戏不拍了。宝弟说啊,为什么呀?

收拾完东西,我和宝弟坐在宾馆狭窄的大堂,筹划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给导演发私信,没提日后还拍不拍的事儿,问他抠像的视频看了吗?等他回复的当儿,我把视频又看了一遍,昨天做的时候又困又累,觉得尚可,现在清醒些再看,有点儿汗颜。等来导演的回复,未对视频做评价,只说剧本会变,不需要主人公在此处开车这场戏了。我问昨天拍的视频怎么办,他说用不到了,你看着处理吧。我又问如果再拍,还会用到吉普车吗,是否需要尽快修好。他只回了俩字:待定。

在我询问导演的时候,宝弟告诉了阿双,场景临时有变,换到郊区拍了,太远,改天再来剧组玩。原本阿双打算中午来看宝弟,然后赶在五点前回去上班。她在一家精酿啤酒馆当服务员,工作时间是晚五点到凌晨两点。

宝弟问我,下礼拜真能继续拍吗,那时候叫阿双来玩也行。我说不要有幻想,剧组是世界上最不靠谱的组织,导演是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人。宝弟不说话了。我说等我进别的组干活,你来帮两天忙,到时候再邀请阿双,就是未必会很快成行。宝弟想了想说也只能这样了,为了不露破绽,他决定今天去找阿双一趟,告诉她这部戏要转到外地拍了,等下回有北京的戏,再叫她来玩。

我开车着,宝弟指路,傍晚时分,我们到了阿双上班的精酿烤肉馆。车直接开到餐馆门前,那里立着一个类似讲台的东西,实则工作台,后面站着一个女孩,黑T恤黑裤子,带着黑口罩,头发是黄色的,手持对讲。车还没靠近,宝弟就指着告诉我:那就是阿双。

车子驶到工作台旁,坐在副驾驶的宝弟放下车窗,笑嘻嘻地问:双儿,有车位吗?阿双认出宝弟,从工作台后面走出来,往斜前方一指,然后颠颠小跑着带路,边跑还边回头冲宝弟笑。侧面能看到她耳廓上钳着两个银色的耳圈。

停好,宝弟下车,给我和阿双做了介绍,然后重点介绍这辆车,给剧组拉道具的,今天刚收工,后天要去云南出外景了,走一个月,特意来看看她,道个别,明天要收拾剧组的东西,没时间过来了。说完拉开面包车,让阿双看里面的道具。阿双的目光试探着落在里面的那些物件上,有风吹过,一股陈年的霉味儿随之飘了出来。宝弟在一旁解释,都是摆设,充样子的,不是实用器,所以脏兮兮,出现在画面里给特写时再擦干净。阿双指着一个台灯说,哇,这种,我小时候写作业就用这样的。又指着一套晾水瓶说,我小时候家里喝水的也是这样的。这时候阿双手里的对讲机响了,乌拉乌拉不知道在说什么,响完,阿双冲着对讲机回复:收到!然后把路边的三角锥放在一个没车的空位上,说有人预订了车位。

阿双把我和宝弟领进餐厅,宝弟选了一个临窗的位置,能看到门口的工作台。阿双拿来菜单,让我们先翻着,她叫服务员过来。阿双走到吧台,跟穿着白衬衣的服务员说了几句话,同时指向我们桌,说完便出去了,又站在工作台后面。自始至终戴着口罩,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给人一种麻利、勤快的印象。宝弟说,她上个月刚过二十岁生日。

我问宝弟,阿双为什么来北京。宝弟看着窗外说,肯定不是为了来当服务员,先磨炼磨炼也好,将来结婚知道生活的不易。我问,她知道你要跟她结婚吗?宝弟笑了,说,我老来这吃饭,也许她知道,也许不知道。我说,男人,主动点儿,免得别人抢先了。宝弟说他怕真挑明了,被拒以后更没机会——所以得想方设法让阿双觉得跟他在一起的生活会是有意思的。窗外的阿双让我想起了小艾。

我和小艾是三年前分的手,培训毕业后,我俩在一个小剧组又遇到了,一起在美术组做后期特效。那部戏结束后不久,我俩就在一起了。她是女生,不愿意做风吹日晒的工作,坐在电脑前抠像让她很满意。她那时候比阿双现在大不了多少。我为了让生活好一点,除了参与影视美术的后期,前期有活儿也去干。我和小艾就这么在一起了四五年,她家里开始催她结婚。我俩都知道,对两个北漂来说,婚后留在北京意味着什么,而不留在北京又意味着什么。

耗了两年,有一天,小艾说她想回老家了。我去过她家的县城,比我家的县城大不了多少。她说厌倦了,厌倦北京,厌倦这份工作——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厌倦我的成分。每天她的工作是把人物后面的绿色抠掉,替换上新亮的、华美的、奢靡的、梦幻般的,甚至魔幻般的背景,一个新的世界就这么诞生了。而眼睛一旦离开屏幕,那个陈旧的、凌乱的、厚重的、落着灰尘的世界,又重现眼前。渐渐地,小艾发明了一个词:劣质的生活。我没问小艾劣质指的是抠图这种伪饰现实的生活,还是从屏幕扭开脸后的生活。总之,她不想再创造劣质的生活,也不想再过劣质的生活,于是离开了北京,自然也就离开了我。

菜上来的时候,阿双正在窗外拎着挪开的三角锥,指挥着司机倒车。我刚挂了4S店的电话,我描述了故障,问修车要多少钱,他们说具体什么故障得检查完才知道,从目前描述的情况看,可能是变速箱坏了,换一个新的两万八。我问换上新的,这车能卖两万八吗?接话员换了一种语气说您最好把车开来,如果变速箱修修还能用的话最好。我说开不过去了,我琢磨琢磨吧。挂了电话,我正好看到阿双经过宝弟车的时候,又巴头往里看了看。我又灵机一动。

“咱俩把这个短视频继续拍完吧?”我看着正在吃拉皮的宝弟说。

宝弟嘴边吊着一截半透明的将状物,疑惑地望向我。

“你不是想让阿双来剧组玩吗,咱俩弄个剧组。”

“拍什么呢?”宝弟没有把那截拉皮嘬进去,而是吐了出来。

“就拍峰哥那车。”

“不是坏了吗?”

“我能抠图,剧情我想好了,这辆车就一直爬坡一直爬,咱们多拍几组车在行进的镜头。”说着我把给导演发的那段视频调出来,在软件里做了一个倾斜的效果,看上去车就像在爬坡,后面还跟着一团袅袅的尾气。

宝弟看了两遍视频说:“就是一直爬坡吗,不讲故事吗?”

“快结束的时候,给司机一个正面特写镜头。”我看向窗外说,“让阿双演这个司机,她不是想来剧组玩吗,索性客串全片唯一一个人类角色。”

“让她露脸有什么用意吗——我当然希望她能露。”

“你想,片子一上来,一辆笨重的汽车,尾部冒着奇怪的烟,吭哧吭哧地开,不干别的,就是一直往山上开,一般人都会认为这么各色的司机肯定是个老爷们,但是突然一亮相,原来是个年轻女孩——就让阿双穿现在这一身,口罩也不用摘,露一双眼睛足够了,保持神秘。”

“知道司机是女孩以后呢?”

“车又继续开,终于到达山顶,阿双下车,然后取走一个什么东西,不能是太沉的东西,也不能太贵重,在别人看来,为这么一东西爬上来,犯不上。”

“什么东西呢?”

“没想好,还有时间再想,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宝弟沉静了几秒说:“嗯,我有点儿懂,又不是全懂,文艺片。”

“什么片不重要,想不想干?”

“干!”宝弟指着手机说,“那这地方怎么处理?”

视频因为向右倾斜,水平的路面也随之倾斜翘起,画面的左下角空了一块,宝弟问的就是那里。我说可以把那里P上一些水,宝弟问为什么是水呢,我说那是地面以下,弄别的都不合适,弄点儿水就代表地下水了。

“那好看吗?”

“一种风格。”

“哪儿找摄影机去?”宝弟问。

“就用手机。”

“能行吗?”

“行不行也这么干!”

4

凌晨三点,我和宝弟把吉普车弄过来的时候,阿双正好收拾完店里的东西,可以走了。她摘掉口罩,长得和小艾一点儿不像——本来也没道理应该像。

吉普车是用宝弟的面包车拖过来的,我俩弄了一个拖车绳,他在前面开车拉,我在后面的吉普车上控制方向盘。

宝弟已经把我的想法跟阿双讲了,阿双有点儿紧张,没上过镜。我说拍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前方就行,我会找角度的。

阿双和宝弟上前面的面包车,我还操作后面的吉普车。我的车上有对讲,平时工作常用到,我给前车放了一个,有事儿就用对讲联系。宝弟拿着对讲试了试,说真像剧组了,我说咱们就是剧组。

我决定先拍最后一场戏,山顶部分。我知道北京哪儿的山头好看,以前给别的组选景我都有印象,现在出发,这么开,到山顶正好天亮,说不定能赶上日出。拍完山顶,再拍吉普车各种行驶和阿双的镜头,便万事大吉。

阿双说她明晚五点还得上班呢,回得来吗?宝弟说肯定能回来,他还要回剧组收拾后天带去云南的东西呢。

我们出发了。

车行驶在下半夜出京的国道,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宝弟的前车开着远光,前方高处的树被照亮。为了不晃到前车人的眼睛,我只能开近光,紧绷的拖车绳在灯光中一颤一颤,拉着我前行。

前面突然亮起刹车灯,对讲里说:“有羊,绕开。”

宝弟打了左闪灯,我也跟着左打轮,从一只木呆呆站立在行车道上的白山羊身旁绕开。不知道它是没睡呢,还是已经醒了。

车窗微启,四个气球在我的车里飘来荡去。几个小时前,我和宝弟去拉吉普车的路上,夜色中,看到前方一个大叔,骑着电动车,后排挂满气球,被风吹得像舰船的尾浪,。大叔味向前开着,气球顽强地向后飘飞。

面包车开到和大叔平行,我撂下车窗,问气球是卖的吗,他说嗯呐。

我们在路边停好车,买了四个气球。刚才我突然有个想法,短片的结尾可以是阿双抵达山顶后,来到一棵树前,那挂着一个气球,她把气球解下来,全片结束。

天快亮的时候,面包车把我们——吉普和三个人——拉到山顶。眼前的山脉还沉睡在青暗中,更远处的山蒙在一层雾气里,看不到城市景象。我下车拍了几张空境照片。

一直没合眼,阿双眼睛里泛起淡淡的血丝,我觉得可以先拍阿双的特写,这种感觉正好,一会儿血丝多了,过犹不及。

阿双坐到吉普车里,重新戴上口罩。我把手机嵌入支架,固定在车前的中控台上,我坐在副驾驶,用LED等给阿双面部补光。宝弟在前面的面包车里等我的信号,我说开,他就会启动车,吉普车会跟着走起来,镜头里看上去,就是阿双瞪着微红的双眼在开车。

拍了两条,阿双一直瞪着眼睛,不敢眨,不知道该怎么演。我建议她不要想着在演,当成真实地在开车就好,眼睛酸了可以眨,甚至挤咕眼睛都行,在剧情里,你已经不知道开了多久的车了,可能三天,也可能三个礼拜。

又来了两条,越来越好。再后来拍到一条阿双想打哈欠又憋回去的,状态恰好,可以拍下一场了。

我选定了山顶的一颗树,把气球挂在阿双踮起脚勉强够得着的地方。然后告诉阿双调度线路:先下车,不用关车门,抬头看一圈,发现气球,走到树下,摘下气球,揪住绳子,拉着气球回到车里即可。

吉普车前的拖车绳被宝弟卸去,这个镜头拍车停下后发生的事情,能少抠一点儿就少抠一点儿,抠像不是什么美差。

开始走戏。前面阿双都准确照做,走到树下后,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踮起脚尖。我提醒她,这里不要犹豫,要坚决,表现出很强的行动力。阿双说,能不站着够气球吗,她想爬树。太能了,我说,先爬一个看下感觉。

阿双说爬就爬,抱着树,胳膊腿一起使劲,虽然不专业,但能感觉到“敢爬”。宝弟在树下出主意,告诉她抓哪儿,蹬哪儿。折腾一番,阿双掌握了爬上去的路线,还想再熟悉一遍,我说不用了,实拍,剧情中你是第一次爬这棵树,需要一点“生疏”。

气球系到阿双刚才攀爬的路线上。我在阿双下车这侧支好手机,开始。

阿双依照之前的设计,走到树下,又抬头看了一眼,突然蹿起,抓住一根侧枝,同时借助脚,蹬了一下主干,身体升起,摽在树枝上。稍作稳定,仰起上身,伸胳膊揪住垂下来的气球绳,然后看了一眼树下,直接蹦下来,落在草厚的地方,身体借势一倒,坐到地上,胳膊一直举着。跟试爬的那次完全不一样,但很完美。

阿双站起身,也没掸土,抬头看着气球,一松手,气球飘走了。

阿双想够,蹦起来抓,已经来不及了。气球越来越远,眼看着变小,山顶显得很低。

我还一直拍着,镜头对着飞远的气球。

“没事儿,还有呢!”宝弟去取那三个气球,都是白色的,多买就是为了备用。

阿双羞赧道:“拍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全忘了,忘了爬树该蹬哪儿,摘完气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下意识就松手了。”

“很棒,比我设计的好。”我停掉手机说。

“再来一条吧!”阿双说,“拍一个气球不松手的。”

“还是松手好,来吧!”

宝弟把另一个白气球勾在合适的位置。第二遍开始。阿双上了树,够到气球的绳子,往身前一拽,“砰”地一声,爆了。气球刮到树梢。

“还有。”宝弟举着另一个气球跑来。俨然一位合格的道具师,再次将气球放到合适的位置,并指导阿双如何避开树梢。

气球爆炸的时候,一滴水珠落在我的头上,我以为是气球里的。现在第二滴也落下来,我意识到是下雨了。出发前,我查过天气预报,没说有雨,现在下了,也不意外。

阿双也感受到了,抬头看天。

“没事儿,抓紧时间,能把这条拍完。”我又启动了手机摄像。

阿双又用另一种方式爬上树,也是原生态风,我摇动手机,配合着她的动作。阿双落地,气球飞走,我仰起手机。气球飞至恰到好处的时候,一滴雨水落在镜头上,像把画面扔进水里,多了一种味道。我觉得可以了。

雨滴越来越密。肉眼可见,雨珠落在山群上。

我们进到面包车里避雨,我坐在后面的道具中。宝弟拿出三桶泡面,他刚才已经用酒精炉烧好开水。我们撕开包装,泡了起来,车里充满面香。

等面熟的时候,宝弟有点儿难为情地问我:“马哥,有一事儿,这片子万一得奖了,奖金怎么花?”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正因为这点儿念想,才让我有了拍个片儿的想法。我说:“先把峰哥的吉普车修好。”

“要是没得奖呢?”宝弟又问。

“那就等于少挣了十万块钱,钱对咱们来说一直不好挣,也正常。”我说。

“我想好了,没得就明年再拍一个。”宝弟掀开一个桶盖,递到阿双面前。

雨越下越大。吃完面,阿双和宝弟在前排玩着气球,你打给我,我打给你。我查看天气预报,此时已显示为“暴雨”,还发布了泥石流预警。

这次预报得很准。没一会儿,车窗外已成一片瀑布。像正经历一个失控的泼水节。

我翻看之前拍的素材,看见刚到山顶时拍得那两张照片。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同样的一片山,完全是两种面貌。我在手机上做出第三种面貌,给远处的山脉抹去,P上一些加了光效的楼宇,在调成亮橙色的天空下,像刚刚洗过的蔬菜。然后给虚空中放上一道彩虹,跨越苍穹,胀满画面,将远处的楼和近处的山,罩在一个安全、祥和的世界里。直觉牵引着我这样做。

照片被我发到朋友圈,取名“雨后”。我经常这样发图,虽然不是真图,但不同于那些一定美颜过才发的人,有时我特意把画面调得脏旧。

这场雨让北京的一天提前开始了,我看到不少人在朋友圈里说,雨太大了,被吵醒或被吓醒。

在我继续翻朋友圈的时候,宝弟突然冲我身后大喊:“我X!”

说罢打开门就冲了出去。我回头一看,侧后方停的吉普车正缓缓后退,我也拉开车门跑过去。微倾的山坡上,砖石地面已经存了厚厚一层水。

宝弟跑在前面,捡起地上的拖车绳,试图拉住吉普车。车速确实下来了,仍倒退着拽着宝弟往前蹿。我跑到宝弟身前,也像拔河一样拉住绳子,车速又放缓了,近乎停下来,但还在缓慢移动,因为我和宝弟的脚无法待在原地,在一点点儿蹭着前移。阿双也补过来,双手拉住宝弟身后的那段绳子,同时一只手薅着气球。

车彻底停住,绳子扥得笔直。汽车在绳子的那头,处于低处,我们在绳子这头儿,位于高处,我们的头顶是悬浮的气球。从远处看,也许是一种奇怪的视效:吉普车被气球拉住了。

气球确实在帮我们拽住即将滑落的吉普车,尽管这力微弱,那也是向上的力。

只要不撒手,气球就不会飘走;只要不松手,汽车就不会滑落。这是峰哥的车,车牌还挂在上面,将来他儿子来北京还用得着。我们就这样卡在山坡的边缘,像定了格。

地面湿滑,我们不知道能坚持多久。雨没有停的迹象。

“报警!”我喊道,“110,119,120,都行!”

“我不能松手。”宝弟在我耳边大叫。声音穿越水柱,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的手机没电了。”阿双已经破音儿。

“用我的,右边兜里!”我扭动身体,露出右半侧。

阿双松开手,来掏手机。绳子又传来车的拉力。

“密码多少?”阿双拿出手机,举到我面前。

“123654。”

阿双的手指在屏幕上做了一个折返跑,手机解锁。刚才看到一半的微信界面映入眼帘,朋友圈发的那张照片下面,挤满好友们的头像,我收获了用微信以来最多的一次赞。最上面的一行留言问:这是哪儿?

顷刻间,雨水已让屏幕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