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第18章 19:一个诗人的诞生

书名:我已成仙,法力无边本章字数:126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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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共同见证了诗人杨炯的诞生。但或许他自己并不承认。坦率讲,他压根就不认为曲州城里有所谓的诗人。关于这点,老陆表示很是愤慨,毕竟他身兼曲州市文联主席,手握在编诗人117名,就是明证。这117名诗人男女老少正态分布正兵强马壮创作力旺盛时节,单是今年以来就在省市级刊物发表各类组诗长诗几百余首,在各类世界国际名家一线诗歌公众号占据头条就是明证。而且隔三差五聚会,喝土烧,嘬螺蛳,吃小龙虾和三头一拳,趁酒兴轮流朗诵自个大作,孟诗韩笔,豪苏腻柳,噼里啪啦,是谓雅集也,若早个上千年或与曲水流觞相媲美也未可知毕竟越州府跟曲州府也是平级编制他老陆行政级别副厅(享受)而王羲之的会稽内史也不过就一个正厅嘛差可比拟。这些都是曲州诗坛日渐繁荣昌盛之现象级盛事,俱为明证,何以他杨小子塞兑闭门充耳不闻他自个写的又咋样他算个锤子?

我们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说:是呀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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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坐在西区谢家小厨文化餐厅里,其实就两层楼,十来个包厢,大堂内照例陈列着各类字画古玩农具桌椅。老板娘本身是报社编外人员,又经营着酒庄,三十出头,面容姣好,像五年陈的土烧恰是到了酽酽的妙处,最是风雅一脉。这是惯常聚会,也是为了明天诗创委的季度诗歌朗诵会打个前站。老陆最近在省报副刊发表正能量诗歌一组,旋律宏伟,章节俨然,咣咣铛铛,直奔年底政府大奖而去。大家伙儿对此颂扬纷纷,说有黄钟大吕大江大河之气势,更有广电女诗人薛涛用标准播音腔高声朗诵,娇喘连连,妩媚动人,宛如春晚现场,好一派花团锦簇气象。老陆端坐上席,肥白面颊现出赫然红晕,不知是否饮酒过量的缘故。期间诗人庞德偶尔提到,杨炯可能就要回来了。这才引起老陆刚才那番义正言辞的演讲。

我点头对老陆表示赞同,频率保持与众人相同振幅与节拍,仿佛包厢内有风正吹拂麦浪。又想,还好杨炯不在场,不然他又要拍案而起了。

关于曲州城内所谓诗人,杨炯是这样评价的:

“读一个人的诗,感觉这家伙好自恋啊,他就写身边的朋友,狗,家具,路上看到的一个姑娘,分别取了外号,还不解释,好像自己的事情最重要,好像零星冒出来的想法都是诗,甚至不需要费力气去比喻或引用,好像时刻都在炫耀:快来看哪,我多美,我咳嗽的方式吐痰的方式边仰望星空边抖动局部肢体的方式多美啊。让人顿生无名业火,想冲上去胖揍他一顿。然后读另一个人的诗,感觉这家伙好自恋啊,好像他站在你面前,说,你看我跟里尔克和杜甫称兄道弟,跟策兰和陆游谈笑风生,跟博尔赫斯一块偷看女图书馆员洗澡。你看你看你快看我掉下来的头皮屑都有十八种语言学的诠释。让人顿生第二股无名业火,想冲上去胖揍他一顿。然后读第三个人的诗,感觉这家伙好自恋啊,他写苍天啊白云啊大地啊母亲啊,感觉他高昂着头颅质问你,我反体制反权贵反人类我是这世上唯一良知跟上帝是一伙的昨晚还一起宵夜呢你服是不服?让人顿生第三股无名业火,想冲上去胖揍他一顿。好在,这些都可原谅,顶讨厌的是第四种人,他们鼻孔朝天,哼一声冷气:你词语当这么摆,你结构当这么弯曲,你进入当以这么节奏,你收尾当以这么哆嗦,这才是正统,才是高贵,才是正确,才是钦定的传教士姿势。——全不管我们爽不爽,受不受得了,奶奶的。让我们一起冲上去胖揍他一顿吧。”

显然他在场的话,一定会是个搅局者,会让老陆龙颜大怒,这想必会严重影响曲州文坛发展大业,以及下个月将最终确定的丛书入选作者名单和年底政府奖推荐以及每个月的酒局。这么想想,觉得杨炯这家伙还真是不地道哎。不过他离开曲州城北上已经两个多礼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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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铁如期晚点,站在站台上吹一会冷风。人是环境的产物,异质环境的陌生感,反是思维的解脱。一直以为,每人真正的观念,无非有选择的偏见。世界之大,思想之多,要做个不偏不倚,就会泯灭心性,成为教科书的粗略抄本。当然也会有包容万千的大师。格栅理论?望之弥高。想来我不是,只能执其一端。

杂书过眼,真正留下的真不多。时间、环境与心性契合,需要自己的圣经。倒不需要多高深,有时可能只是恰好需要的洗发水说明书。很多大师,虽然说得精妙,实不可学。我的好多曲城朋友每每还未会心,却作拈花微笑状,还发朋友圈,可傻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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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碰到杨炯是在一次沙龙上。是庞德叫我去的,他发了个邀请,快来吧,全市文艺女青年都在这儿啊。后面是个两眼桃花的表情。我从内心鄙视庞德这种永恒不竭的荷尔蒙分泌,然后立马打了个滴滴专车。

沙龙所在地578现在已经臭名昭著了。先前还是政府大力推广的文创基地,旧绵纺厂改造,留下高大的车间厂房和龙门架,红砖外墙,内隔小间和摊位,可作办公室或工作室,草坪处放几张锈迹斑斑的车床,供感时伤怀、临风流涕之效用,一时间颇招商引资了不少国内品牌。然而一时风过耳,资本宛如一夜情的浪子纷纷离去,留下一片狼藉,让此地再度成为遗址。某种程度上是双重的遗址。

那段日子,庞德见天呼朋唤友,安排酒局,迎接八方来宾,几乎都是全国各地名见经传的大诗人。每次都拼酒,都互道久仰,都酒后诵诗。可惜我不识几位,只好偷偷百度,背几句客人的诗,以示仰慕已久。讲真,那些家伙写的文字,着实难背,总跟你拧着来,仿佛三伏天里一个大汗淋漓的死胖子嘴着含着一块隔夜砂布在絮絮叨叨地说话。可能他们诗人就喜欢这样。

“小说是借别人嘴巴说话,散文是自己说话,诗歌是故意不说人话。”庞德大师般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说,“此系原创,转载请发微信红包。”

这家伙是请客请得穷疯了,又好面子,报社那点薪水委实难以匹配他这本地文化名人的地位。好在半年前混入一个地产商圈,混熟了几个半老徐娘的购房团大姐,从此就在那个叫《阳光与水》的地产杂志上期期照登他的那堆垃圾,稿费高得惊人。庞德拿了稿费,动辄请喝酒,越发猖遑得不成人样了。我们几个不卖帐,酒照喝,话照骂。我们齐声说庞德写得一手烂诗,小情小调,充满哲理,宛如汪国真附体,而且有出卖色相之嫌,害得他一个劲地嚷嚷:“长得帅有罪吗?有罪吗?”样子很委屈了。

那天莫名其妙的沙龙里有个老外,曲州学院可疑的外籍老师迈克。我看到活动主办方,市作协和学生们围着大胡子爱尔兰佬聊天,奇怪的是他们都在说中文。“我的老家,唔,离狄兰·托马斯的故居只有五步路。”老流浪汉迈克像英格兰乌鸫那样点着头,若有所思道,然后用他那盎格罗.撒克逊族的混浊目光把全场女生逐个清点了一遍。你喜欢托马斯的诗吗?一个女生脆生生的声音多少有些迟疑。“没有人会读托马斯的诗歌,”老迈克毫无犹豫地说,“诗歌,”他咕哝道,“重要的事情不在这里。”

老实说我对这个所谓沙龙觉得腻味透了。我不喜欢这个城市的一切。他们在近一两年时间里拆光了所有老屋,满世界建造起公共厕所式的仿古建筑。他们把老城门全面翻新,装饰亮闪闪的蛇皮霓虹灯管。他们拆了一片片居民区,造起大得惊人的广场,让它在每个下午晒着刺眼的阳光,或者晚上七八点钟成为广场舞基地。当然这都比不上我对578的反感之情。这所建造在新城别墅区周围的活动中心,成为这个四线城市伪善的代名词、假小资集散地和各种令人发腻的流行时尚与谎言的似是而非的发布源。虽然这并不妨碍我在此地的如鱼得水。我不无悲哀地发现自己除了此地之外无处可去。我喜欢以这种叛逆者的形象出现在这个我深恶痛绝同时又不无眷恋的堕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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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一个心怀叵测的异教徒很容易在众神之地发现另一个下流胚子一样,那个莫名其妙的晚上,我很快就发现了另一个和我一样无所事事又满腹鬼胎的家伙。那人就是杨炯。他完全是个心事重重的阴险形象:瘦小,长发,穿一身黑,清秀的脸上阴晴不定,青青黄黄如六月雨季中的法国梧桐树叶。唯独一双眸子亮闪得惊人,闪着坏男人尖锐的光芒。我站在吧台前面,手里拿着一支嘉士伯,看着面前的红男绿女们煞有介事地来来往往。那个孤独的幽灵慢慢靠近吧台,抬起他那闪烁不定的眼睛,朝着我轻轻说:你好。

我并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我。这男人以一种大言无耻的表情说,但这并不重要,我他娘的就知道你跟我是一伙的。说完他朝我狺狺吠吠,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我抿一口啤酒,说,可惜你不是个妹子。男人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希望你不是一个为几毫升液体而苦命奔泊的可怜人。我说,告诉我另外一件更有意义的事,除了开飞机撞大楼。比如说,男人眯着眼看了看全场,像看着九龙湖水面上兀自漂浮的垃圾和易拉罐头,——把这鬼地方的灯泡通通炸掉?我说,好主意,灯光全黑的那一瞬间,这帮家伙会干什么?尖叫?逃跑?还是赶快找机会寻欢作乐?他说,这我不关心,我关心的只是——把这些鬼灯泡通通炸掉。

五分钟后,会馆内排山倒海的尖叫声如同高潮般如期来临。撤退之前,我们还来得及一人带走两罐啤酒。

没劲。他说。没劲。我说。我叫杨炯。我叫王勃。

这他妈才是诗。这消除一切景象的短暂黑暗才他妈是诗。杨炯说。我们很快搞掉了其中一罐啤酒,然后坐在高高的露天阳台上,看着下面百鬼狰狞的红男绿女。我们头顶上是一轮圆得一塌糊涂的明月,高悬夜空,清白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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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月光下的国道线拐入县道,新柏油路进入乡村腹地。麦子已黄,80年代的乡村记忆与凡高的阿尔便重叠起来。中国真大啊,你一眼略过的地名,都有广阔的田野与丘陵,村庄,生活的人群。你觉得惶恐,空虚,三十几年了,还像从未曾脚真实踩在大地上。然后就到了。

直接绕过那些广场与纪念馆,诗歌长廊。坟墓由水泥浇筑成圈,略有些青草,前方种着两棵柏树,周围是一些鲜艳热闹的祭奠之物。这不是什么节日,他们已经离开,留下这山丘低矮,砂地红黄,田野稀疏,留下这些贫乏的景色跟他的句子混为一体,跟他二十五岁的照片混为一体。留下月光中他心心念念的村庄,脚下的麦田,绵延的山峦,西方天空的白云盏盏。留下他的句子: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守望平静家园。

多年以来,人们阅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良愿,忽略了说出这句话的人会在两个月后自戗。所以,他的兴高采烈未必就不是一种深度的悲哀,他对你我(陌生人)的祝福,更像是对自身的一种弃绝与自怜。而毕竟是一个25岁的孩子,他死亡阴影之下的美好祝福也依然充满元气,他惯用的大词,空中俯视大地的视角与哲学图景,像他的德国前辈一样,付诸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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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样颇干了一阵子。我们干得很顺手,而且越发专业。杨炯说,我已经把近期有关的会议活动讲座论坛日程安排都找来了。说着他掏出一份打印稿,上面密密麻麻排列着近期的相关活动。我有些惊讶于他的这些功课。我们完全是一见如故,就像格瓦拉遇见了他受苦受难的哥伦比亚兄弟。我们决定把那次率性而为的拉闸限电行为有效延续下去。我们用这种看似漫不经心的小小恶作剧,表达对政府节电节能的纯民间性质的支持,以及对久违的纯洁的黑暗的形而上的歌颂。

再干上几次吧。现在杨炯完全成了一个熟练工了。他能轻易找出各种场所的电闸,在那些盘根错接的按纽与颜色纷呈的电线之中准确无误寻找出最终导致某个空间短暂失明的关键环节。我不得不承认这是种与生俱来的本领,毕竟杨炯他娘的只是一名市属国企的宣传科小干事啊。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切?

我们干的最漂亮的一次,也成了我们这个行为的休止符,是八月底曲州城承办的六省一市诗歌节上。隔着顶层玻璃,看见老陆正在下面脸色潮红致开幕辞,肥胖面颊挤出绝代芳华,铿锵有力的声音在会馆里呈现一种酒后强行的亢奋。衣冠楚楚们在含蓄而有节制地颔首微笑,有节奏地鼓掌,拍出陕北信天游的节奏。这时我的兄弟杨炯开始了他的使命。我看见玻璃大厅的顶灯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随之而来的人群瞬间失语般的安静让人心花怒放。在那个静如峡谷的瞬间,我听见一个声音如神示般高高响起:

“——去他妈的!”

即使用了变声器我也知道这是杨炯的声音。他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坦白了他的态度。半个小时后,我们站在被现代灯光污染了的信安湖面前。他说,老王,有些厌了呢,短暂的黑暗比不了他们有更充足的电力供应吧。他们有火电水电风能太阳能光伏他们太强大了。

我们都没有说话。城市边缘的风吹过茫然的脸。杨炯轻轻地念道:在水上,放弃智慧,停止仰望长空,为了生存你要流下痛苦的泪水,来浇灌家园。我说,有时候吧,真想用这样的句子覆盖这个该死的城市呢。杨炯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起来,为什么不?老王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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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陆说,在座的都是天才,唯我不是,我只是一头为诗人们服务的俯首老黄牛。我们感动得纷纷举杯相庆。老陆潮红的脸上略有些疲倦,但仍努力保持大师的气度,同时每隔十秒钟去瞥一眼老板娘。我们都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先前坊间略有传闻,但大家心照不宣。然而某日在诗人群里悄然传开了一则微信,里面塑造了一个附庸风雅的老板娘,其中部分文字如下:

“她永远不懂那些活动意义何在。她听不懂那些发言。她分不清来访的外地教授与诗人他们都是谁。她从来不读诗。她与诗人做爱,想,诗人原来有这么大的肚子和这么短的那活儿啊。在几分钟时间里,她感觉诗人喷薄的都是金色的诗句,虽然她还读不懂任何一首诗。但这诗句把她跟打小的一种关于文化的印象连接在一起,这种连接让她瞬间高潮。而诗人在一旁洋洋得意于他自个的性能力。”

老陆在内部会议上拍了桌子,说,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而调查的结果,文字出处来自外省一个作家发表在百花园杂志的微型小说。

有次酒后,老陆对着空气嚷嚷:我知道是你小子干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庞德应道:就是。就是。

我们就分头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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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已经热闹非凡。这一切与我们何干?孤独是一只鱼筐,是鱼筐中的泉水,放在泉水中。校园里红男绿女捧着手机而非诗集。酒馆里众声鼎沸的是快手与抖音。包里那本诗集仿佛是个异物,而非归家的浪子。还乡就是返回人诗意地栖居的处所,返回与神灵亲近的近旁,享受那由于偎伴神灵而激起的无尽的欢乐。而他们热衷于用喻、意象与语言展开方式,抛弃经典与陈旧的外套。像某人回归传统,试图寻找西体中用的新古典。某人寻找旧道统的衣钵。某人以散文化的叙事,类似于余华的刻薄,回归到社会底层。某人的语言更现代性,都市写作,用喻、思维与语言展开呈现出新奇与跳跃,基本远离了大部分田园牧歌式的农耕文明影子,而体现出新生代的都市写作风格。这一切与山海关闪亮的铁轨何干?有人写作,是技俩,是口头禅,即使再工,也只是一门手艺,是皮相,反而成了文字障,骨子里还是那个大字不识的人。有人写作,是修行,每个字都从骨血里一点点渗出来,即使手艺未至,却似好铁,虽未成剑,自身质地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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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炯把那些玩意一件件摆在桌子上,像是要去打劫世界银行。一次性透明薄膜手套和医用口罩,3m防毒面具,马克笔,MONTANA牌自喷漆,滚铜刷。更绝的是还有两件黑色冲锋衣。他还是做了不少功课的。

麻烦的是地点,他说,现在城市里到处都是摄像头。我说,那咱就农村包围城市吧。

喷枪与油墨都具备了,主题尚缺。我说,多用点颜色吧,生活多丰富多彩啊。杨炯说,屁,非黑即白。我说,我想选些自己喜欢的句子,你不反对我引用古诗吧。杨炯说,哪怕你用甲骨文呢,我只选海子。除此之外,我们的行动高度一致。

首站我们选择了南区市民公园,那里晚上十点后几乎无人,小广场中心有堵白色花岗岩围墙,上面有孔夫子讲课浮雕。环顾四周,最近一个探头在几百米外拐角处,已被香樟树叶遮蔽。但还是严格穿戴行头,从头到脚一身黑,揽镜自怜,自个都不识。我花了半个多小时写了一句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把欺骗二字写得忒大,百米之外就可看见。杨炯则写了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后四字没处写了,只好喷在反面,看去像等着别人来填空。第二日,我们密切关注各大媒体及微信群,然而毫无反应。傍晚我们跑去看,只见人群热闹如常,墙上字迹已被擦洗干净,只残留些墨渍,像是对我们专业水准的嘲讽。

杨炯说,还是要攻占核心区域啊。我们后半夜跑到高铁广场,在高高低低的台阶上作案。我喷了一句所有的光芒都向我涌来所有的氧气都被我吸光。杨炯很耐心地把海子的九月逐一涂完整,坐在台阶上吸一根烟,然后用周云蓬的腔调把那首诗唱一遍。我们知道这多少有些冒险,其一是因为高铁站不比其它区域,半夜也可能会有游客,其二是人群密集区域必有重兵防守,摄像头比其它地方要多。果然第二天下午,本地几个微信群里开始传播几张照片,模糊的黑影与涂鸦,直到下午才刷洗干净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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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我们读到了报纸上对此的众多猜测与分析,而几个微信群和公众号更像我们的同谋,热情洋溢地给予各种意义诠释与解读。期间我们在不同公园与围墙上,小区宣传栏与广告牌上,涂写各种不同诗句。随后的一系列活动,不过是这种过程的无限复制。我们如此小心地不去触犯法律与居委会老太太,以及行之有效地寻找监控死角,这使我们的小小冒险仍然是茶杯里的风暴。

我们咨询过一个外地律师朋友,也是个诗人,他引经据典考证了各国不同法规,比如纽约的反涂鸦政策和欧洲的严厉打击措施,比如国内《城市市容和环境卫生管理条例》第17条规定:一切单位和个人,都不得在城市建筑物、设施以及树木上涂写、刻画。诗人律师说这已是十分宽松的限令。诗人律师说最好几个人一起行动,一个人做其他人放风,如果你的城市有天眼要小心在大道上的摄像头,不过一般不是整的太“猛”监控看见了也不太会管,如果离得很近被发现了别跑,一跑警察准认为你问题更大,千万别学着国外的蒙面,在中国是谁都把你当贼了。出去千万别带身份证、学生证之类的证件,抓到了就说未成年、17岁,问你身份证就一问三不知,表现乖一点,就说自己第一次出来做、认错,还要给他解释你画的是涂鸦,涂鸦是什么东西,你是搞艺术的,反正能怎么忽悠就怎么忽悠,要让他意识到你是搞艺术的不是牛皮癣。罚钱如果不太黑这个避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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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除了特意避开人群与监控,其它倒没听诗人律师的。许久之后我们才醒悟到老天对我们的照顾。遗憾的是我们的诗歌覆盖城市行为最终冒犯的不是文化界而是市文明办,我们的诗句甚至在一些废弃建筑空间、老旧墙体表面出现,都会被迅速清除掉。晚报采访中不少热心市民纷纷表示,这些涂鸦看上去语法混乱用词不雅有伤风化严重影响孩子语文成绩不知何物兮实无存在之必要。

我们始料未及的是,渐渐有许多不同风格的文字与图案不断出现。这意味着除我们之外,这个城市重新涌现了一批同样默默无闻的涂鸦工作者。我们的行动被克隆与滥用了。期间甚至出现了攻击性的内容。这些使我们忧心忡忡。

有一天我们发现自己新涂的诗歌四周无一例外写着“办证”的字样,另外还加上枪支弹药吊机挖掘机蛇胆狗鞭不孕不育专家门诊XXX我爱你,这使我们的诗句身陷其中,显得苍白可笑。我们的行动终于嘎然而止。是的我们尽力了。诗歌曾短暂覆盖了这个城市一些微不足道的角落,又很快被其它声音覆盖。而那些声音比所谓诗歌更为永恒与持久。不是犯禁的恐惧而是现世的媾和彻底击败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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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破碎了一百多年了。还在继续。荷尔德林与里尔克们的歌哭还在继续,但毕竟声音小多了。诗人们忙着活动与版面,哲人们急于当公知或帝师。诗与思,都是商品。所有新闻都是故事,仿佛把历史浓缩成报纸的头版,呈现给我们看。

所以他们说,诸神黄昏,在这个技术的世界里,没有居所。他们心灵过于敏感,脆弱,会不断回归到那些刀片一般本真的问题,用自己的肉身去碰撞。比如山海关的铁轨。我怀疑他们是过于尖锐了,思与诗,带来了尘世间的迷失。还是比大多数人类要好,包括他们的毁灭。

无法摆脱的是时间,与物质。像淡水消失殆尽的渔夫面对汪洋,以饮鸩止渴的方式去永远地追逐。暴虐的方式是酒,药与狂欢,安静的方式是冥想,测量脑电波可能是同一种波段。美国嬉皮士们尝试过,禅宗与瑜伽太难,一颗药就能带来同样的快感。但这还是会让老海德格尔耻笑:存在物不是存在本身。

这里追求的,是否就是一种高峰体验?个体获得最大的同一和自律?而途径呢?性高潮,权力的巅峰,飙车或者炒股票,那种癫狂就是酒神吗?所以说一切还乡,最后还是回到了生理学?这里有不可说的事物。所以德国人发明了众多新词来自我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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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炯说,老王,我想写诗了。我说哦。

一次酒局上,几个朋友互夸对方诗写得好,是曲州城里最好的诗人之一,正夸到同气连枝蜜里调油独乐乐与众乐乐孰乐之际,平日最是狭促刻薄的庞德偏生要找杨炯的茬,说他才情有余,学识不足,是靠灵气的青春期写作相当于青春痘与梦遗。当下两人借着酒意吵闹起来。于是杨炯要众人作证,从此日始他开始每天写一首,一则证明他并非靠灵气或快感写作,而是“像妓女一样可以每天接客”,以显示他职业诗人特质;二则他宣称,写满一百首,然后统统作废,最后必将产生一首伟大的诗歌。对了,他用了“伟大”两个字。我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两颊微红,眼泛泪光,像一匹荒野狼驯服成了躺在圣坛上的羔羊,等待着被红烧或卤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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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出租上,看微信里他刚发到朋友圈的诗。今日节气大雪无雪,三十不立就像我现在看着的这片天空,一片空白,下午四点,阳光拍着我肩膀,像火苗拍着三十截旧木头。

几天不见,他留了胡须,未有修剪,不是刻意的艺术家范,是懒于打理的缘故。头发乱蓬蓬的,显示着睡觉时被压扁的痕迹。脸色有点苍白,直着眼看我半天,直到见了手里的二锅头,就活泛过来。房间里有股怪味,干燥,到处都是书,纸张,烟卷味。一屋子里可燃物。摊在电脑桌上的本子,很厚,写满了字,分行,想来是诗稿。电脑开着,刚才我看到的那首诗还在上面,显然他还不满意,还在修改。

早上十点半喝酒的话有点早了,但他已经启瓶,倒在两个纸杯子里。没有下酒物,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包花生米,一包鸡爪。我克制着不去看上面的保质期。还在写?我说。当然。每天一首,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他现在不像羔羊,倒像一只黑山羊幼仔。越发瘦了,眼神像煤气炉里的小火苗。我觉得你的诗,越来越,呃,好了。我字斟句酌地说。你指的哪一首?他直直地看着我,问。我蓦然有些慌张,抿一口酒,酒有点冲,顿觉一团火顺着喉咙直直地下去。脑子里飞快地搜索他这段时间发在朋友圈里的诗,那首,写山的,我觉得,很不错。哦,杨炯把杯中一口喝干,然后飞快地在电脑上找出来。这是我学余光中的,青山慢,在我的作品里顶多算三流之作。我说,余光中,不好吗?他说,如果太阳宠爱这土地,如果,如果,每句开头都用了对称,看去古典一点。余光中的套路,在国内也是三流,不过是宣传需要。纪弦、管管他们都比他强。我说,那你上次说的,伟大的诗,你有什么标准吗?他反问道,国内的诗人,你觉得哪个最好?我想了一理,北岛,还行吧?北岛早就过时了,他叹一口气,言语中略有些满足,八十年代的先锋而已。我又说了当下最红的那几个,然而他都不满意。

他说,当代诗歌,流派众多,最好的几家我都玩过,都当过主将,不过,——他说着,自个把鼠标飞快地点击个不停,那声音让人不安,在我心目中,真正掌握了诗歌的技巧和诗意的神性的,还是早就死了的海子。

我哦了一声,心想,原来如此。想起最早校园里流转的那本《海子、骆一禾诗选》,油印本,插图和印刷都极粗糙,看上去有点下流,像地摊上卖的小期刊。等后面海子大红大紫,出了全集,就没兴趣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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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炯说,从古典诗开始我就受过专业的语言和技巧训练,但那条路走不下去,形式的制锢和语言的陈旧只是一个方面。后来玩口语诗,寻求突破,革命的破坏,像杜尚给蒙娜丽莎加上两笔小胡子。但这都一百年前人家玩剩下的了。还是要回去,回到海子。那个语言,那些刻意为之却扎根大地的比喻,那些洋溢着陌生感、又如酒神般充满诗性的语感。你别听他们瞎嚷嚷,说海子还是青春期写作,农耕文明写作,他们自己活得这般鸡贼哪里会懂得,两千年中国文明积淀何处家园何处魂归何处他们哪里会懂。我说哦,顺便挪了下坐得有点麻木的屁股。

你看我刚写的这首冬至(我说,刚刚拜读),阳光拍着我肩膀,像火苗拍着三十截旧木头,把三十年,每一年比喻成一截旧木头,这个意象是我学海子的。大婶拉过两位小堂弟,站在我面前,象两截黑炭,这个比喻,太他妈精巧了,真正的农村的比喻,你这种城里人不会懂的!

我本想解释其实我也不算城里人,顶多是城乡结合部的,想想还是算了。

他说,海子的这个比喻跟我的冬至形成了一种奇妙的互文,但海子其实不如我,你看,小堂弟象黑炭,肤色是对的,但黑炭是燃烧过的木头,而小堂弟是年轻的,未经世事的,是单纯的,所以这个本体与喻体之间出现了割裂。但我的就不同了,三十年跟三十截旧木头,是旧的而未燃烧完,这跟我后面关于点燃自己的追述形成浑然一体。

"你比海子高明!"我把杯中剩余的一点喝完。

那倒也未必,杨炯怔怔地说。他两颊绯红,不停地去摸自己的鼠须,过几天我要去趟安徽怀宁,还有昌平的中国政法大学和山海关。我想去趟青海,去德令哈,海子在那里找到了他的姐姐,那首诗多美啊。你说我会写出一首真正的诗吗?会的,我说,一定会的。我看他微闭双目,嘴里絮絮叨叨。我等了一会,看他慢慢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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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技术与人格的分离,是只在此山中,偏生要去看山,评判甚至改造。我为什么就不能通过一个26岁青年的语言构成,来轻易达成德国哲学与中国文化的简单媾和?我也反对以社会或文化革命来颠倒精神。还是以东方的路径。绝圣弃智是断舍理,无所住而生其心是腾空,此后方能内启本心仁体。对此我绝不偏激,保持中庸,警惕各种欺与瞒、与自欺的意见和态度。坐等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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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门去了,朋友圈里发了一句话:写一首真正的诗。他还是每日朋友圈里发新写的诗,显示着一路北上的不同位置,然后标注,“草,并非真正的诗”。我看他们的各种评价。曲州城诗人们说,咱就等着杨炯那首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真正的诗的诞生吧。曲州城诗人们说,用诗歌刷屏也是一种创举。前几日,庞德发了条朋友圈,题目是《平庸诗人的标配》,领头第一条就是:“每天坚持写诗,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以诗的形式表达。放个屁需不需要分几行放?”我打电话给他,他在电话那头自个笑了半天,然后义正辞严地说,此微信不针对任何人。

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杨炯每天坚持把他一路上的所思所想,断断续续地发给我。只发你一人毕竟你是整个曲州城里我唯一的朋友。他在我完全不熟悉的路途中说。

一天晚上,快十一点钟了,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接通后,先是听到呼呼的风声,像电流的啸叫,还以为是恐吓或推销电话,喂了几声,然后杨炯那支离破碎的声音浮出来了。听了半天,方明白过来。

“我在德令哈,青海,我在海子去过的那个车站,那首诗诞生,地方。”

我也朝他吼道,“你他妈的真去了啊,你小心点啊你那小身板。”

“诗歌,伟大,虽然这个城市同样毫无诗意,虽然广场上刷满了海子的诗句,就像我们以前干的那样,我他妈太感动了,我想我找到了……”,然后是一阵风声,电话就断了。

我赶紧拉出杨炯的朋友圈看。“诗歌越到极致,就脱离了语言本身,或是回到了语言本身。那既是智慧的,也是脱离甚至放弃智慧的。人间的智慧已经与它无关。我们经过了古典的形式之美,那种美是人民大众所接受的,所以必须恪守,但它的内核必须被抛弃,那些陈旧的语言必须被抛弃,一首伟大的诗必须具备古典的形式,和现代语言的革命,最终回到诗性本身。就像我们在灵性的探索上,必须停止仰望长空和心中的道德律,重归大地,重新在满面尘土的劳作中得到救赎。我相信,在这样的劳作与回归中,我命中的伟大诗歌即将诞生!”显示的地址是青海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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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出酒店,各自分头散去。我拉着老陆说,杨炯明天回来了,说写了一首诗,也希望明天能参加季度朗诵会。老陆沉吟半晌,胖手往虚空猛地一挥,说,让他来嘛,我们文联是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我们甚至可以为他搞个专场嘛如果他真的写出了啥好诗,真正的诗?——让人讲话,天塌不下来嘛。

我发了条信息给了几个朋友,“无论如何,让我们为我们的朋友杨炯回家而高兴吧。”

没想到的是,这条微信很快就传遍了这个小城的个个角落。他们像传播流感一样把这条信息迅速在各个诗人微信群里传播,各种语意复杂的评论随之而出。有的欢呼,有的嘲讽,有的点赞高呼:“明天让我们集体围观一首曲州城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歌的诞生吧!”

我略有些不安。然而杨炯关了手机,无论如何联系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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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578很是热闹,原定的节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然而杨炯还没有来。我看到人群中几个人在交头接耳,习惯性地朝门口看。我想,他们可能跟我一样,在等待杨炯和他的诗。

我走到门外,忘了穿外套,寒气一下子包裹了我。我抖抖索索地掏出一根烟,还没点燃,看到巷子不远处一个人隐隐约约地走过来。

“杨炯!”

他刮干净了脸,头发绑成小辫,一身文化衫,显得容光焕发。

“没事吧杨炯,一天电话都打不通。”

他沉吟了下,“我在做最后的修改,去掉了几个词。我想更简洁一些。”

“没事吧。”

“没事。”他说。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转过来看。有的谁在人群中向我们打招呼。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看台上的节目。老陆走过来,跟我握了手,然后拍一下杨炯的肩膀,并不说话,又重新踱回到前排坐下来。过了一会,女主持人用无比热情洋溢的声音介绍,“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我市著名诗人杨炯,在最近的一百天里,他每天坚持创作一首诗,一直坚持到昨天。现在他已经完成了一趟远赴西部的诗歌朝圣之旅,并最终完成了他心目中的伟大诗歌。让我们热烈欢迎。”

杨炯站起身来。我捏了下他的手。他的手干燥有力。他朝我轻轻地摆摆手,又点了点头,“没事”,然后一步步走上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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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的脸色很是平常,远比我上次看到他时红润健康。或许是北方之行的缘故。我看他站在那里,像站在青海的高原上,像站在他熟悉的麦地与雪山之间。听到他用清晰的声音说:

“我用了一百天时间,写了一百首诗歌,我用各种方式穷尽当代诗歌的可能性,以及我自身的可能性。最后我找到了一种语言,也终于写下了这首诗。这首诗我想首先献给一个真正的朋友,他让我感觉到了人间的温暖。然后我把它献给曲州城所有热爱诗歌的人。”

窗外夜幕低垂,星辰伫立。整个578里异常安静,像等待一个婴儿的降生。音响滋嗞响了几下,然后听到杨炯的声音:

“在水上 放弃智慧

停止仰望长空

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

来浇灌家乡平静的果园”

我有些疑惑。人群中略有些小声的议论,然后渐渐大起来,突然一个人站起来,大声地指责道:“骗子!你这个骗子!”此人正是庞德。

“生存无须洞察

大地自己呈现

用幸福也用痛苦

来重建家乡的屋顶”

我问坐在我旁边一个诗人怎么了,他铁青着脸没说话,把手机百度给我看,上面显示着杨炯正在念的那首诗——海子的《重建家园》。

声音越来越嘈杂。玩我们哪!有人不耐烦地骂将起来。女主持人茫然地看看下面,然后走到舞台侧面去。老陆也走上去了。差不多一半人都鼓捣起来了,各种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来。然而我看到杨炯手持话筒,一个人站在台上,仿佛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依旧用无比清晰冷静的声音朗诵着:

“放弃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

保持缄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骗子!骗子!庞德他们几个有节奏地喊起来,倒像是在为杨炯的合声。

“风吹炊烟

果园就在我的身旁静静叫喊

双手劳动

慰籍心灵”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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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杨炯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音乐被猛地关上了电闸。众声渐小,直至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大家都没有说话,578里异常安静。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杨炯。

明晃晃的灯光照在杨炯头上,只有那里是亮的,其余地方都笼罩在暗里。然而看不清他的眼睛与神情。我想这个人曾经在众声喧哗时用工业手段写下他的黑暗之诗,也在大庭广众下用孱弱的诗句短暂地覆盖这个城市的部分角落。他一直在寻找一首真正的诗,甚至不惜独自远行,与整个城市为敌。不,他其实是与自己为敌。现在,他站在那里,仿佛他一个人孤单单地站着,又像是跟很多人站在一起,跟那些他苦心追随的名字。站在这个城市不属于他的微不足道的舞台中央。站在他所想像的诗歌圣殿里。作为他唯一的朋友,那些夜晚,我们曾经并肩作战。当他越行越远,我只能怯弱、卑劣地淹没在人群里。

但我明白杨炯此刻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