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有七十二张脸
胡惟庸轻捧着桌上茶杯，一手大拇指指腹反复在杯沿滑动，低歪着脑袋，眼睛落在微冒热气的茶水中，一脸沉思。
对面的独闇支开着两腿，两掌搭在膝盖上，斜着点点身，弓着点点背，眼神犀利地盯着胡惟庸，见色行事。
“独闇啊……”半晌，胡惟庸才好不意味深长道：“他连自己女儿都会利用……”
独闇不动声色地伸直一点背脊：“何出此言？”
“今早，五更天，燕王突然造访相府，带走了十公主。”
“所以丞相您，就马上安排涂大人到将军府，带走了柳儿？”
“我带不走你，还不能带走一个丫鬟吗？”
“……”
独闇把视线从胡惟庸脸上移开，两掌顺着膝盖往上滑，撑到大腿上，鼻子微哼一丝气：“丞相，这才几天？”
胡惟庸是要他来跟徐贲会晤相交的，可这才几天，就这么急着要结果？
“倒也不是我逼你，燕王一来就要找施寻……”胡惟庸顿一下，眼皮突然朝上翻，眼神犀利，音贝加大：“他怎么认识的施寻？”
就差没把他们与燕王互通那意思明说了！
独闇同等气势回过去：“你问我？他们要是认识，不应该直接到将军府找人的吗？”
倒也是，胡惟庸想炸独闇的这一招顿时就失效了。
“这倒也是我想知道的，燕王为什么要带走施寻？”独闇手臂靠到桌子上，俯身向前：“丞相，您不会又是向朝廷，做出什么举荐之类吧？”
胡惟庸眼睛大了：“她一个女子，有什么好举荐？”
独闇：“……”
沉默一会儿，胡惟庸起身，踱步到窗边去。
这是在二楼，他两手习惯性地背到身后，看着底下的稀散人流，又是厅里厅气的：“所以这也是我担心的啊，我举荐你的事情一直没下文，却突然把施寻带走了。独闇，十公主在相府的那段时间，你们究竟都说过些什么？”
其实还是在怀疑，独闇紧盯住胡惟庸的背影：“十公主落水，那就真是场意外，丞相可自行捋一番，时间线是通的。至于她为什么不走，我也想知道原因。在相府那段时间，她只是跟我学习一些普通风寒的药方子而已。”
“嗯，我的相府花园，都被你们变成药物市场了。”
独闇：“……”
又是沉默。
沉默一会儿，独闇掌心撑着大腿倏地起身，走到窗边，他实在不想弯弯绕绕了！
“徐贲的事，已经说好了。但是丞相，现在我有两个疑惑，一、燕王为什么要突然带走十公主和施寻？二、您刚刚说的利用自己的女儿，到底什么意思？”
独闇可以肯定十公主落水不是蓄谋，因为朝廷即使要找人监视胡惟庸，也不可能找个十六岁的温室花朵。
但十公主怎么说都是皇家人，天生骨子里的就是要为皇家利益着想。想到施寻曾说的话，朝廷早就在蓄谋要动胡惟庸，所以十公主，定是在某个时间段，接收到了要她趁机做点事的指令。
细算时间，自己第二次醉倒涂节回去，十公主在他院里的古怪行为，正好是胡惟庸举荐自己过后的第二日。
好，这个通了。但是燕王，为什么要突然带走她们？这之中，定是胡惟庸又玩了什么花样，激起了什么令朝廷不满的水花。
第二点，利用自己的女儿？莫不是胡惟庸已经知道，自己两方都吃的事？
但就算胡惟庸知道，独闇也不担心。反正现在已经出来了，施寻又在燕王那，自己的心也是偏向燕王的。唯一不好的，就是获取不到胡惟庸的更多内部信息。
然而，朱元璋对胡惟庸使用的障眼法，真的是技术之高超。不仅天下人认为胡惟庸独得恩宠，连胡惟庸他自己，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但胡惟庸此刻的内心，着实突然开始不安了呐！
独闇问到的两点，正是他不安的来源。
“先给你说第二点吧……”胡惟庸挥挥手，示意独闇回茶水桌坐下。两两又对立而坐，胡惟庸拇指又捻上杯沿，又是意味深长。
“你不了解咱们的这位皇帝，他有七十二张脸，张张不同样。我们几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几十年了也还是辨不清他到底哪张脸是真，哪张脸是假。刘基，刘伯温，可以说没有这个人，就没有咱们现在的大明江山。他一生廉明，为朝廷呕心沥血，可是咱们的这位皇上，竟是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绞痛而亡……”
人在春风得意的时候，理智是归零的，看什么都是美好的。前几年的胡惟庸一路顺风顺水，右相到左相，再到基本是他一人掌管的整个中枢省，没考虑过什么居安思危。
是，政见不同，多有正常，可是他当时太旋风威力扶摇直上了，加之心胸狭窄，就弄死了刘基。然此刻想来，背后却彷似有一双手，在无形地推动着他去那么做。
再来他举荐了独闇，朝廷没下文不说，还把唯一可以牵制独闇的施寻带走。所以他怀疑，朝廷早就在暗中盯着他了，知道独闇与徐贲关系，所以把施寻带走作为牵制。
牵制的是什么？就是他自己。他已经权倾朝野了，要是再来点徐贲的势力，岂不是上了天了？
那么朝廷怎么会知道这点子事？那就只有莫名其妙要在他相府长住的十公主了。现在事情完了，十公主也就该回家了。毕竟那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皇帝，他真的可以做到物尽其用，哪怕是自己的女儿。
真是细思极恐，陡然惊醒！
“所以独闇，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自保之心这么强了吧？”胡惟庸确实怀疑过，上次燕王来，独闇有与之互通什么，但是没有证据。包括现在，他也不是完全相信独闇，还在试探的边缘，但也没有证据。
“所以……”胡惟庸捻茶杯的手指松开，慢慢悠悠伸至袖口，从中摸出一块卷着的长条布巾，再顺着桌面推过去。
独闇看着那块缓缓而来的卷形，眉目逐渐微聚。心中再度一凛，预感不好，小心打开。
是巴掌长的一撮白胡子，根根晶莹透亮，像银针一样。
“谁的？”
“你的老师，忘年友，席应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