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三请母亲
天亮了,睁开眼睛一看,我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母亲就在傍边,父亲睡在炕的另一头。房子里安静极了,只有窗户外的麻雀在不断叽叽喳喳的叫着。难得的安静,我怕父母醒来,怕战争持续,多么希望这种安静能多一会儿。静静的,不敢出声,我躲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生怕自己一动吵醒父母,生怕清醒的父母再发生冲突。
母亲醒了,她默默的穿好衣服,洗脸,梳头,从被窝里无声的拽起我,替我换上干净的衣服,擦把脸,梳梳头,我意外的接受着有记忆以来,母亲少有的打扮。洗脸,洗澡都是父亲帮助,母亲几乎从来不做这些事情。父亲坐了起来,缓缓地穿着衣服,脸上的戾气没了,从偷眼看母亲,到定定盯着母亲的一举一动,只是一句话不说。母亲象什么也看不到似的,面无表情,收拾着出门该带的东西。父亲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跳下炕,穿好鞋子,坐在红椅子上,低着头,一声也不吭。
母亲替我收拾好,照照镜子,看了看自己青肿的左下脸,用围巾遮掩了下,拉着我的手向房门口走。
“要走你自己走,把娃留下!”父亲铁青着脸,冷不丁的冒出一句,那低沉的声音让我恐惧极了,恨不得母亲和我赶紧插上翅膀,飞也似的的逃离这个魔窟。
母亲停了一下,松开的手又重新拉上,依然无声的向外走。
“叫你把娃留下!”随着一声吼,父亲几乎是从椅子上蹦跳了起来,像机器一样定格在我们傍边。
我只觉得自己大脑空白一片,眼前的房门都在颤抖,耳朵像是装上了干扰器,什么声音也听到,只觉得心快要跳出胸口。
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放下我的手,反而拉的更紧了,她迈开步子,和我一块继续向外走。
“慧娟,你再走一步,试火嘎!”父亲突然直呼我的名子,我觉得自己两条腿已经抖嗦的不能迈开步子。心里盼望着母亲赶紧走,赶紧离开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我神精反射似的抓住母亲的手向外跑,希望逃离父亲的“魔爪”。不料,父亲一个箭步,一把拉住我的肩膀!我吓得大哭起来。
“包哭了!”父亲严厉的呵斥着我,“要走你自己走,把娃留下!”
母亲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了我的手,头也不回的一个人离开了!任凭我内心无声的嘶吼:“妈,你带上我,妈,你带上我!……”
母亲走了,我浑身是汗,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是好!父亲阴着脸,生硬地拽着我回到了屋里。站在父亲的傍边,我害怕极了,不知道自己的手脚放在哪里,浑身不由自主的打着颤,额头,后背一层细汗向外涌。
然而,回家的父亲蔫了,一个人靠柜子蹲着,低着头不出声。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我身上的汗水凉了,腿麻了,脚忍不住的向外磨着,磨着,生怕弄出动静。
“慧娟!你弄啥去?”突然,父亲一声怒喝,像青天霹雳一样震的我脑子空白一片。浑身‘噌’一下全是汗水,两只手脚就像别人的,不听指挥,小腿肚子一个劲的颤抖着,却不敢不应声。
“我没弄啥去!”努力控制自己的恐惧,顺着墙边慢慢的又挪回到原来的地方,低着头,小声回答。
“没弄啥去?你是不是想找你妈去!”父亲看了我一眼,厉声问。
“没!没有!”我极力控制自己内心的恐慌,只是声音不由自主的发抖,腿肚子也在不断的打鼓。
“没?没有!”父亲定定的盯着我的脸庞,反问。
一句话也不敢说,我只觉得自己像个透明鱼一样站在父亲跟前。撒谎要挨打,我知道这是铁定的规矩。汗水涔涔的我心提到了嗓子眼,头皮发麻,恐慌无比。闭上眼睛,等待着那折磨人的拳头。
“我给你说,你妈走了,我不准你到上坡去,你就是耍,也得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不准跑远,如果你胆敢背着我去上坡,后果你自己知道!”身上没有落下父亲的拳头,耳朵却听到了厉声的训斥。我睁开眼睛,只见两股厉光直射我的眼睛。浑身紧张的我,连声答应着父亲。
吼完的父亲,又蔫了,定定的蹲在柜子边,低着头。时间像定格了一样,我也只能定格在那里,等待父亲的下一步指令。脚麻了,尿憋了,也不敢移动半步。
“走,爸给你做饭去!”突然,我听到父亲的说话声,浑身一机灵,看见他伸出手,本能的护住头,汗水再一次浸透全身。
“嗯,看你些!问你肚子饥不饥,给你做饭吃呢,谁像把你吃咧!”父亲面带愠色,生气的吼。从空而降的大手拉起我,我却不知道自己的脚是怎么动的。
父亲站在灶台边,一个人忙上忙下,并不像母亲那样要求我来帮忙。紧张的我终于有些放松。
“你想吃啥饭?我给你煮个鸡蛋,溜个热馍一吃算咧,肚子都不饥!”突然,父亲停下添水的动作,盯着我说,我赶紧点头回应。
水开了,父亲拿出蒸好的浑鸡蛋放在案板上,烫好猪食,灌好开水。摸摸鸡蛋说:“这会儿不烫手咧,你能吃了!”说着,拨开了鸡蛋皮,并且留下一小块,让我手捏着有皮的地方拿着吃。自己提着猪食去槡树下喂猪了。
吃着手里的鸡蛋,我心里好一阵激动!看着父亲提着猪食离开的背景,我不知道自己是害怕,是高兴,还是觉得他比母亲好。
“吃完了咧么?案上还有一个!爸给你包!”喂完猪的父亲又回到房间,依然阴着脸,只是声音却没有那么让人恐惧。
“不吃了,我吃够了!”水煮鸡蛋腻腻的感觉让人不舒服极了。
“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饭咧,一个鸡蛋能够?来,爸给你拨了,你再吃一个!”父亲不容分说的剥开了案板上另一个鸡蛋,坚持把鸡蛋喂到我的嘴里。不知道怎么了,我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案板上的馒头一点点的凉了,父亲再一次蹲在柜子边,低着头,一动不动。
“爸,你也吃个馍吧,馍都凉咧!”我怯怯的对父亲说。
“唉!肚子不饥,等饥了再说吧!”父亲叹口气,站起身,把馒头又重新放到锅里,盖上锅盖。又蹲在了柜子旁边,一句话不说。
父亲的态度明显好多了,我的心里一阵阵的窃喜,脚忍不住向外一点点挪着,挪着。
“慧娟,你弄啥?得是可准备出去寻你妈去?”突然一声,我只觉得自己六魂不在
“没,我没找妈去,我想出门找春平耍嘎!”浑身机灵的我,向父亲撒谎了,低着头,生怕他那X光线一样的眼光射透自己。
“不准你出门,要耍就到屋耍!屋这么大,还把你耍不下咧?”父亲咬着牙,狠狠的瞪着我吼。
“噢!”浑身冷汗的我收回脚,扭头向后院桑树下走去。
母亲走了,父亲沉默寡言,不是蹲在房间,便是蹲在后院。失神的看猪吃食到长时间把头埋在两臂间。时不时发出让人恐惧的“唉嘘”声。
法无三日严,草是年年长。随着母亲离开的日子一天天变长,我想见母亲的心情越来越急切,越来越难以忍受!然而,恐惧却让我不敢离开家里半步。虽然,我不断的向门外一步一步的试探着溜,一点点观察着父亲的表情和关注度,可是越接近门口,我的心跳加速,手心出汗,腿脚不听使唤,怎么也不敢直接跨出院门。
然而,逃离的欲望总在法定的范围内不断的怂恿:“快跑,快跑,现在是个机会!他的头都低了半天了,根本看不见你!”只是稍微一离开父亲规定的范围,我的两只小腿就不由自主的颤抖,心提到了嗓子眼,大脑突然空白一片。鬼使神差般的又退了回去!
两条腿在眼睛的壮胆下,再一次向远处悄悄的挪动着,随着法定范围的接近,浑身每一根汗毛都警觉了起来。我不断告诉自己:“快跑,快跑,只要跑到有人的地方,他就不会追着打你!跑到母亲跟前,就是以后回来挨打,也会有母亲的保护!”腿在怂恿和恐惧中徘徊不定,眼睛不断地怂恿,大脑已经失灵。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家逃出来,跑到大马路上。看到马路,我神智清醒了,两条腿却像灌铅一样的难受,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再也没有半点力气跑了,然而,心却不断的督促:“快跑,快跑,好不容易逃出来了,母亲就坡上,到了外公家就真正安全了!”
随着外公家一步步临近,我的心越来越安稳,恐惧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站在大坡上,回头看去,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得意荡漾在心头。我知道自己安全了,再也不会压抑,无聊和恐惧了。想到母亲,惊喜如狂,刹时间,两腿生风,飞快的向外公家奔跑着,心里不断想像着母亲见到自己时心疼的样子。我多想扑到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告诉她连日来的思念与恐惧,想像着母亲那双大手抚**的头,给我安慰,给我平静。
“妈,妈,妈!……”一踏进外公家的头门,我想第一眼看到母亲,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转。
院子里小姨们个个惊讶的看看我,又不约而同向后房看去,我知道母亲肯定在房间里。眼睛盯着房门,觉得母亲就要出来了,就要出来了。
冷漠的房门紧闭着,我哭了,大声喊着:“妈,妈,妈!……”小姨们七嘴八舌的问些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关心,心里只想看见我的母亲!
:“呐喊啥呢!叫魂呢!妈,妈,妈!你妈死了,寻你亲爸去,总不停叫我弄啥呢!”随着一声声不耐烦的呵斥,我终于看到了姗姗迟来的母亲,她斜着眼,撇着嘴,满脸的不悦。
热切的心突然好像被一盆冰冷的凉水泼凉了。想说的话,想诉的苦,刹拉间烟消云散。我愣愣的站在院子中间,不知道说什么。
“你姓贺,你跑到我家王家弄啥来咧?你家屋到西大墙呢!”三姨阴着脸冲着发愣的我冷冷的说。
“就是的,你爸不是不要你到我家屋来么,你跑来弄啥来咧?回去给贺仁厚说叫他以后再少打我家贺的人!他要再打一回,叫他试火嘎!”五姨几乎是愤怒的吼。
“谁叫你来的?是你爸?还是你自己偷着来的?”外公淡淡的问。
“贺仁厚就不是个东西!是个生巴毛!你还跑来弄啥来咧?”
“……”
“……”
看着一群原本很亲的人,一个个突然间冰冷无比。我原为西大墙冰冷无比,残暴恐惧,逃离她我就会得到安全与平静。原以为小姨们个个见到我,会心疼我几天来的胆颤心惊,最少能给我一个赞许的笑容。然而,我没想到自己日思夜想,分秒必盼的外公家,我竟然成了公敌!听着小姨们一句句辱骂父亲的言语,看着她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的表情,原本恨父亲的心突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对小姨们生出几份厌恶。
我哭着,眼巴巴的看着母亲,多么希望她能一把搂我入怀,多么希望她制止小姨们的恶劣。然而,母亲却扬起冷笑的嘴脸,一脸坦然的看着,看着。
“妈,妈,妈咱回走,回走!……”痛哭的我,走向母亲,迎接我的是冷冷的一推。
“就是的!这是我娘家!你回你家屋去,你是nia姓贺的娃,到你家贺家去,再包到这达妈,妈的咧!你妈死的早,有我就当没我!……”
我呆呆的看着母亲的面容,那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无情的刀。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了,我的至亲突然要抛我而去!眼泪,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的滚落着。
“嗯,嗯,淑梅,胡说啥呢!胡说的啥呢!看娃兴兴的来寻你来咧,把娃惹的!有话好好说,给娃好好说!”外公回头瞪了母亲一眼,转头骂:“去,去,去!该弄啥弄啥去!没事惹娃弄啥?看你家一个个不像啥么!”
小姨们就像变色龙一样,眨眼间一个个换上了笑容,柔声细语,关心的话也随之而来:
“慧娟,这俩天你爸打你咧么?你咋来的?”
“是nia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偷着跑来的?”
“给你做饭吃吗?”
“你肚子饥不饥?
“……”
“……”
小姨们东拉西扯着我,好一阵七嘴八舌的寻问。
我的心热了,忍着眼泪,顾不得先后,一一回答:“吃咧,我是偷着来的!我爸不让我出门。没打我,还给我煮的鸡蛋,吃的面条。……“
“乖乖!到底是她亲爸!你妈不在咧,还有鸡蛋吃!你得是盼着你妈不在家?”三姨阴阳怪气的说话声,让我觉得刺耳之极。
“大姐,你就是不回去,叫他给他娃做饭吃去!看把他的沃凉病治不了!”二姨转头,向站在一旁不远处的母亲说。
我再一次抬起头,看着母亲,多么希望她能理理我,哪怕是一句,那怕是豆豆小指头,我都毫不犹豫的扑上去,告诉她:妈,我想你!
“我不回去,我就到咱屋,他贺仁厚再抬八抬大轿,我也不回去!连人过还是连猪过呢!他有本事给他娃吃鸡蛋,就叫他吃去,看雾几个鸡蛋还能吃几天,吃完了,看他吃他妈个屁去家!”母亲撇着嘴,恨恨的骂。
“你三哥,也真是不像话!脾气来咧,谁都不认!咱还担心人会打娃出气,这会儿就放心咧!沃人咋是个沃脾气!就象上次一样,厉害的么,打婆娘都辇着他娘家来咧!真是没法没天咧!拉娃个手,地上拖着,硬叫娃回去!我要再不嫌娃当时受疼,我就不叫你家放手!你看这一回么,你姐还带个肚子,他就下得下手?你不心疼我女咧,你都不怕把你娃伤了?淑梅,大给你说,这次他不来道歉,咱坚决不回去!谁家沃日子就能这么个过嘛!”外公摇着头,皱着眉头不解的说。
小姨们七嘴八舌的喊:“大姐,不回去,咱不回去,这一次非叫他知道狼是个麻的!”
“慧娟,你去,回去!这是我家王家,不是你家贺家,你爸有本事,就包来我家屋,你是你爸的亲娃,你回你家屋去!”豆豆姨推着我向外走,边推边说。
母亲冷眼看着,一句话没有。我用尽力气,回头眼巴巴的看着母亲,希望她能上前阻止小姨。母亲只是看着,看着,转头向房间走去。
看到母亲的样子,我的眼泪没有了。一步步的被动变成主动向外走,我恨母亲!我恨她的无情,我恨她的冷漠,我恨……。我的心里依然渴望母亲能突然叫住我,留下我。
“哎,哎,哎!包推娃咧,包推娃咧!娃也不当的很么,推娃弄啥呢!”外公小跑俩步,追上小姨,拉开她的手,拽着我边向里院子走边说:“娃偷偷上来看她妈来咧,你家没事说娃弄啥嘛!”
“就是的么,她爸是个猪,关娃的啥事呢!娃也一天跟着担惊受怕的!”三姨出乎意料的迎了上来,歪着头批评小姨豆豆。
“娃想她妈,是正常很的事么,人常说妈是娃的胆么,有她妈在,娃就气长些!不让娃看她妈,咋想得出来的!你看现在,不让看,也不是偷着来咧么,这你就能挡住嘛!”二姨叹息着,一脸的得意。
“你回去,包给你爸说你妈的情况!也包说到坡上来咧!看他咋办!你有机会就上来,包叫你爸知道了”四姨和小姨豆豆热情的围住我,提议。
小姨们的瞬间恢复的热情和安慰,我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我不知她们哪句话是真的,更不知道下一分钟我又会受什么样的“礼遇”。
“好好给娃说话么,娃不当的,想你咧!你看你些,不像个她妈么!没事总惹娃弄啥?”外公把我送到后房门口——母亲的身边,不屑的说。
我眼巴巴的看着母亲,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眼泪再一次回到了眼眶。
母亲极不情愿的拉过我,我感受到了她温暖的怀抱,那生硬的手掌传来渴望已久的温度,我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哭的稀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