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4章 作壁上观
嘉靖二十九年冬十二月的开端是雪花般的奏疏送到京师。严嵩在内阁当中打盹，由着侍从一旁添加木炭，将偌大的内阁烧的暖烘烘的。
他并非是真的睡着了，而是在闭目思索究竟该如何度过眼前的危机。
大明富饶，富的却是士绅，而非百姓。哪怕是眼下大明推广的取消优待士绅，不断清田，对士绅的影响也不大。
且不说这一政策在地方上的阻力有多大，为何三五个月还没什么太多进展。
单单是士绅真要靠土地为生，便是笑话。
江浙士绅种桑树，南直隶士绅种棉花，开纺织工坊。江西有景德镇，也有大量造纸的工坊，以及长江水道。
再往西边的湖广粮食产量天下第一，本地物产丰富，也有长江航道，以及沟通南北的职责。
那些士绅除了作为坐地虎的土地之外，每年囤积粮食，低买高卖也能赚取一笔钱。更别说士绅的联合地方官府压榨百姓，官府非要以宝钞，或是银子收税，士绅则是低价购买粮食，让百姓哭不出来。
对百姓而言，朝廷再好的政策，落到实处，他们都会损失惨重。
反倒是朝廷十年如一日，没有新的政策，才是最好的事情。没有变化，贪官污吏想要上下其手，也得编织明目。
而帮着朝廷做事，就没有这一考量。既然是朝廷要办，那便要下面人无条件的支持。管他具体情况如何，下面的官吏都可以借此机会收刮民脂民膏。
吏治如此，严嵩自诩自己只是随波逐流，并无害人之心。反倒是下面的人贪墨成风，品德败坏。
大明一贯如此，便是严嵩身居高位，也一时半会儿奈何不了。
一个人影从飞雪当中到来，他在门口小心翼翼的跺脚，将牛皮靴子上面的雪渍跺下，才缓缓入内，见到严嵩打盹，更是不动声色的上前帮忙加衣。
“阁老。”
鄢懋卿的手蹲在原地，但旋即还是将衣服披在已经睁开眼睛的严嵩身上，道：“秋冬时寒，阁老保重身体啊。”
严嵩自嘲道：“保重身体？老夫倒是想要保重身体，可这大明上下，叛乱连连，南边改革之下，多少百姓家破人亡你比我还清楚。”
鄢懋卿不说话，只是看向自家恩主。江南之地富庶，可富庶之下是烈火烹油，天知道有多少人做了士绅的替死鬼！
是，部分佃户手中的确有田契，甚至这些土地原本是官田，或是军户屯的田。但这些土地实际上的控制者是士绅，佃户也都是投效给了士绅，借此免税。
“阁老，江南之事您不用挂怀，土地现在有了。那些占了我大明便宜的人，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将账册做的漂亮一些，让陛下满意。”
严嵩老态龙钟的身形下面是不亚于年轻人的野心，鄢懋卿说的不错，自己所做的一切说是为了大明，那是假的。
但说是为了大明皇帝，那却算得上。只是自己身份并非是帝党，而是严党，这让严嵩不免疑虑，在许多时候做事都是小心翼翼，没有多少把柄落在外面。
“陛下满意，谈何容易。老夫好不容易从巴蜀打开口子，现在便民怨沸腾，无数攻悍指日可到我大明京师。”
“攻悍？他们也敢！”
鄢懋卿瞪大眼睛，那些士绅不要脸也就罢了，眼下居然不要命，居然敢跟自己一党为敌！
“他们有什么不敢的？”严嵩神情不变，却是想到了一个人：“据说平西侯要回来了，你告诉内阁六部上下，都不要拦着奏章。看看司礼监怎么说。”
“啊！”
“阁老英明，懋卿佩服。”
“佩服个甚，我已经老朽，这天下未来是你们的。日后你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多照拂严世蕃就够了。”
“阁老说笑了，这大明没了您，可不行。”
鄢懋卿吃了一惊，脑袋飞快转动个，想到了什么。
一时间，他心中雀跃，却不敢开口。实话说，他很清楚严阁老想要做什么。这一次注定又是无数文官攻悍平西侯，理由自然是改革激起江南民变。
甚至优待士绅都要往回退。
究其根本还是在海贸税赋这一块到现在还未谈妥。
士绅们秉承着祖辈的贪婪，恨不得在方方面面都白占大明便宜。没有朝堂上面的压力，士绅不可能进行任何程度的改革，将自己手中的权利拱手相让。
开海也是一样，他们锱铢必较，恨不得十年之后再十年。什么商税，他们是一点都不想要缴纳，只想享受，不想履行任何义务。
那是一群沐浴在阳光底下的硕鼠，不记得自己祖先为什么成为一地霸主，只知道欺男霸女，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应得的。
纵然是现在被认为是严党，也就是奸党，鄢懋卿也看不起那些仓中硕鼠，对他们从无好脸色。
可真要这些仓中硕鼠攻悍平西侯陆子吟，自己倒是真要好好琢磨琢磨，自己应该从什么地方入手，撰取最大利益。
管他地方士绅赢了，还是平西侯赢了，自己都得站在胜利者一方。
他们这些奸党，在朝堂上面互相帮助，在士人当中并无广泛的关系网。他们在地方上更没有多少土地，优待士绅对他们这些官员而言，如同鸡肋。
反倒是现在手中的权利让他们迷醉，恨不得在其中厮混一辈子，手握大权到死。
甚至他们想要一直站在胜利者的一方，活到最后。
“平西侯啊平西侯，希望你能够撑过来。”
鄢懋卿脑袋里面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却是忍不住看向严嵩。
只见严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他闭目沉思，看似对这件事情不感兴趣。
实则严党这一次只怕要作壁上观，同样是选择站在胜利者的一方。无论是士绅吃瘪，还是陆子吟一党吃亏，皇帝都会更加倚重严党。
无论是士绅势大，还是陆子吟势大，朝堂上面都需要更多的人来平衡。
严党便是皇帝选来平衡朝堂的棋子。
只要严党还有用一日，皇帝就不会对严党下手。
只有严嵩知道，严党的稳固与否，看的不是能否制衡朝堂，而是对皇帝有没有用。
在弄不清楚皇帝态度之前，他不准备动手。
他在等，等司礼监给一个答案。
李芳的人，应该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