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过小年
第10章 过小年
发生香烟命案的十二天前,多湖市青钢城。
青钢城是国营大厂钢铁厂所在地。在这地,有一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楼,一对老人住在六十多平米的单元房内。
老人名叫高鸿翔,已八十有六,身板硬朗,身体结实,个子高,青年时期喜欢打篮球,也喜欢到长江里游泳,练就一副好身骨。现如今每天早晨在公园打一个钟头的太极拳,然后回家前到超市转一圈。
临近过年,有晚辈要从外地回来,老人的生活开始变得得忙碌:老人一清早超市买菜;老婆子在家摆弄腊鱼腊肉。
北方人过小年腊月二十三,南方人二十四。荆楚省的多湖市,典型的南方。他们过二十四。
这一天是二十三。老人买了一袋米、一桶油,分别都有五公斤装,他一手提一件,双脚的大头军靴发出噗哒噗哒的响声,劲带劲地走路回家。
因鞋子过大,空间挤压发出的声音,宛如自行车雨蓬下搅进的树叶,脚步不停,聒噪声就不歇。
老头显得有些邋遢。
其实老高并非邋里邋遢的人,没有退休前是钢铁厂一分厂的工会主席,行政级别科级;再追索到青年时期,是阳光帅气的俊小伙一个,帅哥一枚,也是厂里重点培养的管理干部。
现在老了,那四十五码军靴摩擦出的声音,严重影响到他的形象。
军靴是十五年前女儿送的,这许多年他舍不得穿。直到前年的某一天才想起,再不穿时日不多了,会枉费女儿给他的一片孝心,因此后来除了夏天,其他三季几乎天天套在脚上。
女儿高爱莲十五年前就离开人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军靴成了他的念想。
今天,为了女儿,他在超市转悠时,又特意选购了进口的柬埔寨大米和国内著名品牌的山茶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几乎没有什么亲朋走动,好不容易过年了,两年没有上他老高家的前女婿要来看他们了,这是难得,他得珍惜,也得隆重。
女婿来,就是女儿回家。
女婿还是法官呢!据说刚刚退休。虽然女儿早走了,女婿也续弦了,但女婿对两位老人从来没有生分过,还一直“爸爸妈妈”地叫着,前些年的过年过节和平常,也都有礼物带来和寄来。
几天前,老两口接到女婿要来的电话时,泪眼婆娑,当晚,谁都没睡着。
他们在青钢工作、生活了一辈子,一般来说,这样的年龄,应该儿孙满堂,但人生如草木,如花果,老天并不安排每棵树都结果子;结了果子,又不是每个果子都会成长到瓜熟蒂落——女儿死于一桩凶手案;儿子更是说起来丢人——判刑关押,自作自受。
人生苦啊——长寿有何乐?十多年里的春节、中秋节,都是他们痛苦的日子。
但想归想,纵使心里泪流成河,还是要笑着过日子。
老头前天买鱼买肉,昨天又专门坐轻轨到七十公里外的郊区买黑山羊。本来米和油都买好了,想起自家以前习惯的食品档次一般,产品太次,于是今又专门挑最贵的油和米买回家。
倒不是女婿平时挑剔难伺候,而是念他一直存在的孝心。
老婆子则不同,虽然对女婿要来也是每天兴奋得睡不着,但照样还是每天躲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天天戴着个墨镜。
戴墨镜不是爱俏,也不是眼瞎,而是墨镜由尚未坐牢时的儿子购买。儿子那会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明明要买老花镜,却买了一副墨镜,害苦了他的娘。
知情的听着心酸,不知情的还以为老婆子老来俏。
儿子坐牢期间,老婆子每年都要到监狱一次。今年探监回来,她兴高采烈地告诉老伴,儿子年底要释放了。她对女儿没了似乎不怎么心疼,儿子不在身边却时时念叨。每个月一千多块钱的退休金,几乎全部用来疼儿子,不是以儿子的名义存银行,就是大包小包吃的东西寄给儿子。
古上人说,娘疼满崽,但别人不知道,老头子知道,儿子又不是亲生的。
她是一生想个崽想疯了呀——老婆子的心,做丈夫的最懂。
老婆子的年龄也已八十四了,身子佝偻,虽然看起来精瘦精瘦,属于难得老来瘦的那种,但精气神却比老头差,加之近些天感冒了,一直咳嗽,更显憔悴和苍老。
老高没事的时候,有好几次窥视老婆子。发现这朵子弟学校的厂花,要不是那副闪着阳光一般光芒的墨镜给她增添几分时髦和霸气,简直让他不堪回首,怀疑五十多年前的如花似玉是浮云。
不过,老头关心老伴的心不减,前几天给她买过感冒丸子,今天去超市又不忘在药店买了感冒药和板蓝根。
事实上,两个老人的身体一直都对得起他们的爹娘,尤其是老头。
俗话说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他们都经历过来了——老婆子上个月刚刚满八十四岁,阎王吝啬,至今没有请他们到山上去喝茶。
至于感冒发烧,更不是个事,别说七老八十,即便五十过头,都难免有一些寒暑。
因此,现在他们的中心任务,是把明天小年夜和大年三十的团圆饭做好。
小年饭虽然不是隆重的,但老两口猜想,女婿在这里过了小年,肯定要从多湖转道三峡。他现在的妻子是三峡的;到了三峡,他们还可能要回汉水——汉水是女婿的老家。虽然汉水老家里父母都不在了,但叔叔伯伯、侄子侄女一大帮。到时,女婿不说,他们也会鼓励女婿回自家去。
做老人的不能太贪,老了老了更要懂事,不能让晚辈为难。
但当然,老两口也会做好除夕大团圆的准备。要是女婿真的想陪他们过完到十五以后呢!要是花脚猫外孙女也突然间回来见外公外婆了呢——哪能什么都不准备呀?!
“花脚猫”是对外孙女胡深爱的爱称。
老婆子娘家是芙蓉国人,芙蓉国东片一带的人喜欢把没定性、到处乱跑不落家的孩子称为花脚猫。外孙女早早没了娘似乎没什么感觉,当了正儿八经的党报记者了也经常出差,别说外公外婆,只怕他的法官爸爸见她都要预约。
但正因为如此,花脚猫人的性格就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如同南方夏天的雨:大晴天的,兀地起一团黑云,噼里啪啦就来了,然后一阵风吹过,云跑了,雨也跟在后面戛然而止。
这外孙女就是这样的。记得前年过年,除夕夜,大家都筷子上桌了,突然带着一个个头差不多跟姚明一样高、讲着英格利是的小伙子出现在外公外婆的面前。
想想,怪刺激的,还真能给老两口带来意外之喜。
这会儿,老高为逗老婆子乐,突然讲起花脚猫来,还讲起花脚猫带来的那个老外小伙子撞门框的事情,老婆子果真就呵呵直乐,连咳嗽起来都带着笑意。
见老婆子笑,老高笑得更夸张,还差点岔气,但看到老婆子笑得眼泪、鼻涕搅在一块,又赶紧掏出手帕,给她擦掉,一边笑还一边说:
“赶紧炖猪脚吧!我特意买的后腿,肉肥,好吃。还有,呵呵,不得了了!你看我这记性——忘记买酒了,晚上要跟我们家的大法官喝两杯。这喝两杯的事,我说,你不反对吧?”
老婆子笑着回应:“我反对做么子?喝翘天了都冇事!”翘天是死了的说法。
老头瞪着老伴,心说:你又讲你们芙蓉国的土话了。
然后一边出门一边嘀咕:翘天就翘天,毛主席说,人固有一死,都九十岁要来的人,还怕个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