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击隼
“都给我住手!”林玄杏目圆睁,厉声喝斥着乱作一团的手下。失去操控的飞机如醉汉大幅度摇摆,在无法平飞的情况下,强行跳伞是无异于自杀的行为。
“这里还有谁会开飞机?”她环视一周,目光自动跳过兵痞们,在几名眼镜兵之间游移。
“我会……我会修飞机……”徐白嘟囔半句,但立即遭到众人一顿白眼。
正在说话的当口,于帅已解开老唐腰间的安全带,将尸身拖出驾驶舱。
“打开机舱门,把尸体扔出去!”于帅回头吼了一句,接着跳进驾驶位,用袖口抹掉仪表盘上厚厚的血污,试着将中弹受创的飞机重新拉起。
“病猫,你来抬老唐,我负责小辛。歪脖子的那个,赶紧打开舱门!”徐白边说边冲向副驾驶位去解辛克莱尔的扣带。
继保山城那晚之后,李虎巍又一次红了眼。唐纳德与之也才相识不过几小时,只是对他随口安慰了一句,李虎巍却已将这个大胡子老外视为生死袍泽了。此刻,他不得丢弃两位牺牲异国的战友,无论哪国人都讲究个入土为安啊。
唐纳德在西方人里算不得魁梧,但对李虎巍来说也是个壮汉了。他突然回想起那晚拖行小怡尸身,战争把悲惨的命运降临到这两个不同人种不同国籍不同性别不同身份的可怜人身上,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籍由自己的手走完了最后一程。
徐白已从驾驶舱中将辛克莱尔跌跌撞撞架了出来,于帅满嘴飚着脏话,要求将飞机里一切不必要的辎重全部抛掉。
勃朗宁机枪、掷弹筒、60毫米M2迫击炮……这些精良的军械经历无数车载船运,不远万里来到军工业落后的中国,却要由一群中国军人将它们弃于蛮荒。
“都是宝贝疙瘩哟!”嵋猴子一件件的摸过来,像是在和亲人分别。若是当年川军有了这些利器,该不至于在大上海血流成河。
“还特么废话啥!飞机要栽了!”于帅紧咬着牙,脑侧青筋暴突,用双手拼命拉起操纵杆,李虎巍仿佛能听到机体内部齿轮扭杆和牵引副翼钢索发出的咯吱声。
机舱门被呼的拉开,立即灌入一股热乎乎的湿风,各式口径的枪支短炮被推出舱门。
“还有那个大箱子,快!”于帅刚喊出声,机体外传来一声巨大的炸响,右侧引擎被击中燃起大火,在机身后方拖出长长浓烟。
张知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怪叫一声跳到箱子旁紧紧护住,里面全是珍贵的药品医具,这不单单是整队军人健康的保证,也是计划中为可能在野人山中伤病受困的杜长官预备的。
“药品不能放弃!”林玄的眼神没离开过那堆药箱子。
温文而雅的张知行一下变成了护犊的野兽,加之林长官的命令,众人不敢惹他,只得先把两具美国盟友的尸身扔下飞机。
两具青壮男人的尸体,抛在空中,轻如两片萎落枯叶。就在老唐彻底消失在李虎巍视线之前,日军的隼式战机又一次耀武扬威的超近距离掠过C-47的机身。日机驾驶舱里,飞行员用傲慢轻蔑的眼神侧目而视,恰巧与李虎巍的目光相接。
小怡和老唐,两个生命中与他刚产生一些感情的好人都命殒日机之手,那晚在保山城中杀人的冲动又在心头腾起。
“病猫你还磨蹭个啥!”嵋猴子在身后催促。
李虎巍没理会他,返身在机身中搜寻,重武器已被丢弃大半,小口径的轻武器也扔得七七八八。机舱角落里躺着一支英制李恩菲尔德步枪,中国军人不习惯英国名字,更喜欢叫它P-14或是英七七。李虎巍不久前刚摸过,手还有些生。
此时,重伤的C-47已与两架护航战机渐飞渐远,远处的空战枪声几乎听不到了。话筒中,护航战斗机飞行员仍未放弃,不停用英语喊着老唐和小辛的名字。
“They'realldead,”于帅腾出手来抓过话筒,“Don'tworryabout**,Icandoitmyself!”
“MyGod!Youarecrazy!Whoareyou?”话筒对面的老美认定这个能说英文的中国军官一定是疯了,居然想用运输机和敌方战斗机周旋。
“Your大爷的!”于帅吼了最后一句,而后将话筒甩到一边,“哥几个坐稳喽,林长官,对不住了……”
他猛得将飞机往右侧一拉,巨大的机身开始倾斜,机舱外的世界翻转变形,舱内的人员、装备也跟着纷纷滑向一侧。谁也没注意到,李虎巍手中的英七七已装填完毕,五发7.7毫米口径子弹被填进弹仓。
机身已经倾斜到了60度角,从敞开的舱门望出去,正对着毒辣的南亚阳光。在一片炫目的金色中,出现了一个由小变大的黑点。那是隼式战机爬升到高角度发起最后一击。
作为大自然酷训出来的优秀猎人,李虎巍有一种动物般的本能。他的眼睛生来与众不同,既能把人灼瞎的阳光变得暗淡,又能在黑夜里将微弱的月光无限放大。他再次看清了日机飞机员的面目,这一次是在准星里。
身周的一切仿佛被时间凝固在了这一刻,全世界只剩下他与猎物。在扣下扳机的一秒钟前,混乱的机舱里只有林玄发现了他的举动。
她下意识的捂紧耳朵,巨大的底火击发声在舱内回荡。准星里,隼式战机的舱盖出现四处发散的裂纹,日机飞行员脑袋猛的后仰,爆出一团盛开的血花。
李虎巍在机舱里开枪,这让于帅很是不爽,也引来其他士兵的一阵谩骂。但很快有人指着窗外惊呼:“看,小鬼子飞机要栽了!”
果然,下方雨林腾起一股爆炸烟柱,像是绿海之上绽出一朵艳红的郁金香。
这一回,无论是眼镜们还是兵痞们,都无一例外爆发出欢呼声。只有专心驾机不明真相的于帅扭头在问发生了什么。
“还有一架,有把握打下来吗?”林玄握住他手,眼神中尽是感激与关切。
李虎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竟被一个妙龄女子捏住,脸唰的一红。他环视了一眼机舱外,另一架隼式却毫无踪迹。
林玄不由感叹,这个愣头愣脑的新兵对射击时机敏锐的把握感,与他对异性接触的反应太不成正比了。
于帅费尽九牛之力终于完成了一个大转向,机身回复到水平位置,扭头却发现林玄正与那个惹人厌烦的新兵两手相握,心里窝火又不好发泄,撒气似的将飞行操控杆随手一拨,刚恢复正常的机身又是一斜。想不到,这个不经意的动作又救了李虎巍一命。
那架消失不见的隼式此时正潜伏在C-47上方位置,僚机被莫名击落,飞行员葬身林海,这让那架长机涌起疯狂的杀意。机枪子弹泼水般的在C-47机顶上新添一排弹孔,而于帅任性的撒气,令飞机一倾斜,机上乘员跟着滑向一侧,子弹恰好射在李虎巍和林玄刚才的位置上。
命是拣回来了,但危险的火焰已在弹孔位置四处蔓延开来。于帅额头开始一层层冒汗,眼下这架C-47已成了空中打火机,再不迫降恐怕就要成一具飞行棺材了。而日本人的隼式在愤怒中倾泄完了全部子弹,却依然没能将C-47这头庞然大物当即击落,运输机冒着火光拖着黑烟仍在蹒跚前行。
弹药耗尽的日机围着于帅飞了几圈,无计可施只得忿忿然飞走了。空中战场暂时安静下来,按照日本人的德性,过不了多久,第二波次的空中截击会接踵而至。
“于少尉,我们还能坚持多久?”林玄发问道。
于帅指了指仪盘表,那些活跃的指针纷纷归向零点,舱外的引擎声也渐渐低沉下来。
“得准备迫降了,但愿上帝不要抛弃我们。”他并不是基督徒,却在胸口划起了十字。
确认燃油耗尽之后,于帅关闭了发动机,凭惯性让飞机贴着雨林绿海滑翔。
“全体注意,准备进入防冲撞姿态”,于帅替林玄下了命令,而后嘟囔了一句,“终点到不了了,我们得中途下车。”
好在起飞之前,他们都接受过迫降训练。
“想不到,这手艺还真用上了。”许久不发话的歪博发了句牢骚,众人想笑却笑不出来。
四周只剩下呼呼风声和引擎燃烧声,无比难熬的几分钟后,所有人都能明显感觉到机腹与树冠之间激烈的摩擦,还有枝杆陆续折断的咯吱作响。
“祈祷吧各位。”于帅的话音未落,机腹猛的向下一沉,金属与山石土壤之间发出尖厉刺耳的巨响。李虎巍感觉像是有人拎着他的衣领疯狂的抖动,企图将他的四肢五官全都甩脱下来。
十分钟后,一架日军三菱97式侦察机飞临迫降点,这种双座式侦察机配备了精良的战场摄影器材。后座飞行员发现下方森林被压倒了长长一段,但没有起火燃烧的迹象,高度怀疑是大型运输飞机燃油耗尽之后迫降形成的。
侦察情报立即被转发到最近的驻军。指挥部里,大谷联队长揣摩着这份电报,脸上的表情与周围一众下属一样,尽是不解与迷惑。
一小时前,缅北上空发生空战的情报已报至他办公桌上,在缅甸战事大局已定的情形下,中国人向其背后输送小股兵力的用意何在?
无论如何,这架坠机上的人员和情报注定是有价值的。
“命令……噢不,请南部先生来我这里一趟,要礼貌一些。”大谷联队长仔细叮嘱了副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