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金牌茶壶 第一章 雪夜路倒
大明万历十九年冬,苏州府。
这一年的夏天,苏州和松江两地发了大洪水,仅仅死于水灾的百姓就多达数万,四里八乡流离失所的人们,除了涌入府城之外,还能有什么去处?尽管朝廷和各地乡绅都有些赈济,水灾后大多数人也努力重返家园,然而家破人亡的日子不好过,到如今依旧有不少人在城中恋栈不去。
苏州城东的云楼,乃是远近闻名的青楼,只不过这家青楼并不是什么才女当家、卖艺不卖身的路数,反倒是大做皮肉生意,每日里迎来送往热闹非常,不见半点清幽雅致,故此名声虽大,档次不高,本地士绅多半都不怎么待见。
这一日,已经近了腊月,苏州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清早,门开处,一个花白胡子的门子抖抖索索地拉开门扇,一面嘟囔:“这天呐,越来越冷了,还没近腊月就下这么大雪……咦?”
门槛外,门洞里,分明蜷缩着一具人身,看那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样子,多半又是今年苏州城里常见的流浪汉一员,想必是天降大雪,这人没有避寒的去处,只能躲在门洞里过夜。
门子年纪不小,心火也就不高,况且这半年来苏州城里遭灾的人百难纷呈,惨事实在不少,他也心软,见这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便上去用脚尖轻轻踢了几下:“喂喂,起来了,快走开吧,莫要挡了我们开门……”
几下踢过去,那人还是软绵绵地没动静,门子心中一松,晓得这人还有活气。可是连着几下没回应,门子的心又悬了起来,俯下身去一摸这人的心口,觉得还有一丝暖气,四肢可都冰凉冰凉了,不由得叫了起来:“阿三,老四,快来帮忙,这人要不行了!”
哈欠连天中,又是两个门子走出来,其中一个也上去看了看,踌躇道:“跛爷,这人也就是一口气了,你若是伸手,万一死在院子里,这就是咱们的官司。况且这半年里,这姑苏城里哪天不死个十几二十流民?拖远些任他自生自灭吧!”
那跛爷还没说话,老四不声不响,团了一团雪把那“死人”的脸上污渍擦了擦,露出一张出奇清秀的面容来,忽然道:“咦,这不是那多事相公么?”
阿三和跛爷纷纷看了,都说:“就是,就是!怪了,这多事相公,怎么也落到这田地?前日还见他同着几个生员一道进进出出,身上不少银子!”
事有蹊跷,他们也不敢作主了,跛爷是老成人,忙叫老四暖姜汤,阿三拨旺了火盆,几个人把这多事相公拖到门房里向火,一面自己奔到内进去,找着管事娘子说了这事。那管事娘子也不敢怠慢,同着跛爷一道,到了后进的一处二层小楼下,垂手向上问:“娘娘起了么?”
隔了一会,便有个丫头出来,叫两个人上去说话。跛爷到了楼上,听说娘娘还只刚起,只隔着暖帘将这事说了会。
暖帘中沉寂了一会,有一把清亮中略嫌淡冷的声音响起:“你说这多事相公,是不是就是这几个月,城里甚是有名的王子晋?”
话说这位王子晋,当真是颇有名气。此人来历不明,倒生得一副好皮囊,称得上是七尺昂藏面如冠玉,相貌堂堂举止不俗,几个月前在城中出现,和众难民一般无二,是身无分文吃穿不着。
可是他却不肯老老实实接受赈济,趁着领粥饭的机会,向府衙的干事献什么“以工代赈”之计。说的倒是头头是道,那干事初时还被唬住了,结果一问此人身上没有半点功名,座师也不知是谁,那谁还听你的?当即翻了脸乱棒打出,一时传为笑谈。
倘若就这么偃旗息鼓,那也不能闯下多事相公这名号了。王子晋毫不气馁,又找上了本城最大的踹坊东家申家,连献三计,号称能让这踹坊的生意半年之内连翻三倍。申家是前任首辅申时行的支脉,哪怕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也不来待见你这没来历的后生,若不是看他仪表非凡,好歹是个读书人的样子,多半又是乱棒打出了。
申家是有体面的,虽然不纳其言,临走也送了五两银子给王子晋。据当时在场的人说,那王子晋捧着这五两银子,当时仰天狂笑:“这就是我的启动资金呐,天助我也!”其言甚是晦涩,无人能解。
此后这王子晋的作为,当真不负多事相公之名,他捧着这五两银子,也不知怎么折腾,几个月后竟然弄得衣冠楚楚,搞出偌大场面来,最近听说还和几个生员搅在一处,要开什么书坊。哪知天有不测风云,骤然间一场大雪落下,多事相公落得门洞挣命奄奄一息,其间之起落,真叫人想起太史公评价九江王英布的那句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
听到这里,那暖帘中的“娘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停了好一会,才道:“既是如此,先将人救活吧,要用什么汤药,柜上支个五两银子去。”
跛爷忙应了,又想起什么:“娘娘,看这王子晋只怕要落一场大病,五两银子汤药恐怕不够支应……”
那娘娘哼了一声:“他不是用五两银子起家的么?若是五两银子拉不回他这条命,也就从此不必多事了。就这么罢!哪日人醒转了能回话了,你带来见我。”
跛爷知道这是退下的时候了,诺诺而下,那管事娘子见他回嘴,早已吓得一头汗,下来就是一顿埋怨。跛爷也不理会,匆匆到了门房,见王子晋仍旧是昏迷不醒,看着四肢倒有些暖气,晓得一时半会死不了,也就不管了,吩咐阿三老四两人一同扫雪,到了下午客人渐渐多起来,门房忙的不行,更是没人理会这险些成为“路倒尸”的多事相公了。
……
云楼的生意,直到四更天后才慢慢消停,众嫖客该进屋的进屋,该回家的回家,楼上楼下各处厢房里少不得此起彼伏的***,门房可是清闲了。
跛爷拖着一条老寒腿回到门房,看到床上的人形,才又想起这档子事,不禁嗤笑:“好个多事相公,身价倒是不差,五两银子哩!啧啧……”想起娘娘说话时的口气,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能把人命看得这般冷澈,当真不愧是一手撑起云楼的云娘娘了。
跛爷出了一会神,走到床边,伸手去一摸王子晋的额头,又搭了搭脉,忽然发觉不对:“这小子居然是被人打成这样的!”
以他的阅历,第一眼也没看出王子晋身上的伤来,这样的手段即便是在苏州城乡臭名昭著的打行中,也只有“黑手”级别的打手才能办到了。那些打行,专门受了人的钱,或者替人挨打,或者去打人,若是打人的,则下手轻重随意,甚至可以让你被打一年以后才暴病而亡,哪怕你明知是被人打成这样,也抓不到半点证据!
这样的打手,轻易也不出手,只有出了高价钱,或者是当真惹到他们头上了,才会一展其黑手的手段——在苏杭地界,各种商行云集,有权势的人家多得是,这些打行只是出力的,平素行事也不敢嚣张。
跛爷皱起了眉头,若是出动到“黑手”,这就是死仇了,这等人又有个名头,叫做活阎王,所谓阎王要你三更死,你就活不过天明,“黑手”们也是一般,拳头棍棒打到你身上,要你几时死便几时死,厉害处不下于传说中的锦衣卫和东厂。而这位多事相公王子晋,先是中了这样的狠手,又在雪地里猫了半个晚上,到现在还能挣扎不死,都算命大。
叹了口气,跛爷从怀里取出一包药来,珍而重之地用温黄酒化开了,一半抹在王子晋身上各处要害,揉了小半个时辰,将药力化开了,再将剩下的一半,用筷子撬开了牙关,一点点灌了下去。一包药用了,见王子晋的气息渐渐转匀,那些药也都下到肚里,跛爷倒有些惊奇:“咦,看这样子,小命倒有五成能捞回来,这多事相公的造化却不小。”
事实证明,跛爷或许不是悬壶济世的名医国手,但是这一套治疗的法子竟也算对症,等到他过了几个时辰再来检视时,王子晋的呼吸都已平顺,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伤者到了这个地步,要恢复就看本身的体质了,外力也帮不上多大的忙,跛爷也只是帮着掖了掖被子,又在火盆里加了些木炭,保持住室内的温度而已。
再过一天,等跛爷再来看时,不由得吃了一惊,王子晋竟然已经睁开了双眼!
两人对视一眼,跛爷心中暗暗称奇,他一生走南闯北,刀光剑影地厮杀,波诡云谲地变幻,也不知经历了多少,见过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可就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这个人,受了那么重的伤,差点被人夺了性命,难道没有仇恨?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又见到了陌生的人,难道没有一点惊奇?
可王子晋的眼睛里,竟是没有一点波动,平静得好像躺在自己家的床上一样!
“此人,定非池中之物!”这是跛爷在见到清醒的王子晋之后,第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