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事相公
倘若王子晋知道跛爷心里是这么想的,一定会大笑:在陌生的地方醒来,这就要惊讶么?我半年前可是眼睛一睁,就从21世纪回到了四百多年前的大明朝啊!曾经沧海难为水,这点小阵势算得什么?
至于仇恨么,那就更是不用说了,对方下手忒快,忒狠,王子晋连自己是糟了谁的毒手还不晓得,到哪里去恨?也得有人让他恨呐!
是的,他不是明朝人,是一个莫名其妙地从四百年后回到古代的现代人。和他看过的许多娱乐小说不同,王子晋是整个大活人就这么变回来了,而不是什么灵魂附体,鸠占鹊巢。在刚刚回到明朝的时候,这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因为装束、口音、头发、神情举止等等,都和明朝人格格不入,王子晋很是惹了不少事,他多事相公的名头,也有一部分是由此而来。
好在,夏天的一场大水,苏松各府被流民弄得一团糟,谁也顾不上去深究这么个毛头小子。王子晋好歹也是深受各种穿越小说熏陶的有为网络青年,对于古代求生自有许多见识——且不管这些全都是纸上谈兵的知识管不管用,至少对于他迅速地定下心来,寻求自己在大明朝的生存之道,心理上还是大有好处的。
可是,在从一无所有,到风生水起,仅仅半年之后,为何自己一夜之间就落到了这么凄惨的田地?究竟是谁,暗下毒手要取自己的性命?王子晋想了半天,都想不明白,脑海中许多人影纷至沓来,可个个看上去都不像是真凶。
“好吧,现在没有证据没有线索,单凭推测和想象无济于事。”王子晋很明智地决定放弃思考这个问题,当务之急是把伤养好,找个安身之处。当从跛爷的口中得知此地乃是苏州赫赫有名的低等青楼云楼时,他心中几分好笑,几分庆幸,想不到在自己危难的时候,却是在这么个污秽的地方捡回了性命。
云楼确实是个污秽的地方。王子晋这半年来在苏州混得还不错,结交了不少当地士绅,对于本地娱乐业稍有了解,像云楼这样的地方,赤果果玩的是皮肉交易,根本不入那些自诩诗书传家的士绅们的眼皮,多是那些苏州城里城外的机房踹坊里的机户们,拿了工钱灌了黄汤,好来这里寻一夜之欢。如果把苏州最高级的青楼梦仙斋比作高档夜总会,那么云楼就是个洗浴中心而已。
这样的地方,自然少不得乌烟瘴气,王子晋每天躺在门房里的床上,听着外面的响动,就好像一幅大明市井的浮世绘在脑中展开,鲜活生动无比。不过这么躺了两天,王子晋也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这个地方,自己真的很安全,这里和之前半年他所混的那个圈子,几乎不会发生任何交集。换言之,不管是谁要取他的性命,能追到这里来的可能性也不大。
至于这云楼里的人,除了那位每天几次进来给自己把脉换药的老头,根本就没人来关心他。于是王子晋也就放下了心,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养起伤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被“黑手”给打了,自然不知道自己的伤势意味着什么,更就不会了解,这个跛脚老头每天给自己把过脉后,眼中的那些惊奇意味着什么。直到第七天上,王子晋可以起身下地了,才忍不住向跛爷问道:“恩公,我的伤,几时能好?”
跛爷抬起眼皮,瞭了他一眼,就像从脑袋后面丢出来一句话:“银子使完了!”
“银子使完了?!”王子晋想好了若干答案,就是没想到这一条,莫非这位跛爷也跟现代的某些医院一样,不给钱就不看病么?可是这也蹊跷,早不用完晚不用完,偏偏自己一开口问,这银子就用完了?不对啊,自己是落难,被打之前身上也没带什么银子,到了这里更是身无分文,能有什么银子来给他用?
好在跛爷又丢出一句话来:“是我们楼里云娘娘的吩咐,给你五两银子治病,治得好治不好,你也就是这五两银子的命!”
……好吧,王子晋承认,这个逻辑非常强大,对方显然是知道些自己的事情,当初自己在申家得到五两银子时脱口而出的那句“启动资金有了”,在市井间也不是什么稀奇见闻,只是想不到当时初到贵境,用来起家的是五两银子,到如今生死线上捡回一条小命,还是凭着五两银子。
能说出这等话的人,要不是极度恶趣味,要不就是看破红尘太上忘情,总之就是拿人命不当人命的那一种。可是听这位跛爷的话头,对方竟然是个女人,叫什么云娘娘?
他这里陷入沉思,跛爷快手将药换过了,坐在床边拍了拍王子晋的肩膀:“我说王相公,你这伤虽说还没全好,不过也无大碍了,小命总是捡回来了,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今后?王子晋嘴角露出苦笑。想不到啊想不到,这穿越回来的生涯,竟是如此的难混,起步艰难也就罢了,好容易打开了局面,莫名其妙却又差点丢了小命。他本就不是这世界的人,来到此地区区半年,身边更没有一个贴心的人,现在自己被人袭击的真相还没查清,哪里还敢轻易信人?
见他踌躇难定,跛爷忽地笑了起来:“王相公,跌了一个跟头,就不晓得该怎么走路了?我老汉看你啊,还不如裤裆里那话儿。”
“嗯?”说自己还不如裤裆里的物件,这倒新鲜?王子晋小半生气,大半倒是好奇:“恩公,此话怎讲?”
跛爷伸出手来,捋了捋胯下,动作很猥琐,笑容却很敞亮,看在人眼里有种难言的感觉:“咱们是青楼里混饭吃的,说白了都是侍候这话儿,咱就说说这话儿。你瞧它,嚣张时昂扬恣肆,尽情享受,天大的事也要给它让路,哪个男人不是为这话儿奔命?能硬还要能软,无事时就得缩在裤裆里,黑着,捂着,被人踢到了不过是再往里缩缩,总有一天还能再伸出来。大丈夫当如是!”
“我喷!”王子晋大囧,这话扔出来,太无敌了!可是转念一想,难道不是这个道理么?古有韩信胯下之辱,名将季布卖身为奴,如今我穿越人士王子晋在青楼里混上几天,也不算什么大事啊!
拿定了主意,王子晋便起身下了床,向跛爷长揖道:“救命大恩,没齿难忘!没请教恩公上下如何称呼?”他只听见阿三阿四两个小厮人前人后“跛爷跛爷”地叫,也不晓得这老人的真实姓名。
跛爷摆了摆手:“罢了,若不是我家娘娘开口,谁来理你死活?你要谢,去谢我家娘娘吧。只是我家娘娘秉性刚毅,你最好小心对答,等我前去探问,若娘娘要见你时,便来唤你。”说罢掀开棉帘子就出去了。
他这一走,卷进屋中一片莺声燕语,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那些客人该进房的进房,外面喝酒的也喝得口滑手软,不知所云,整个云楼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王子晋站起来,走了几步,发现自己除了脚下虚浮之外,倒还站得稳当,脏腑也不觉疼痛。
微微掀开帘子,从门房这里望过去,只见好大的一座庭院,当中矗立一座二层楼宇,周围很是广大,当面就有十几间房的开间,里面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瞧这样子就算只有三进,占地也不下四五亩地,几乎比得上他当日所见的申府家宅。
申府,也就是前任首辅申时行的府第。事实上,申时行大人从当朝元辅变成前任首辅,也就是今年年中的事,似乎是因为朝中斗争的缘故,被人挤兑的在位子上呆不住了,灰溜溜地回到家乡,归隐林泉。
这些事和王子晋是没有半点关系,他一无功名二无声名,申时行不管是在台上还是台下,压根也不知道他算哪根葱,当初他一头钻到申府上去大放厥词的时候,也只是申时行的二公子出来接待了一下,能给他五两银子也是看他仪表堂堂,不似寻常百姓。——话说回来,就凭王子晋那一身现代营养喂出来的皮肉,白皙光滑,看起来就和这世代生活条件最好的一批人差不多,再加上他从来不习惯卑躬屈膝,气势是有的,也真能唬一唬人。
前尘往事在心中一闪而过,王子晋也不觉得当日风光今日落魄算什么大事,连穿越时空的震撼都挺过来了,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倒是眼下,瞧这云楼的模样,本地缙绅是绝足不至了,倘若在这里安身,未尝不是个去处,至于以后,大可从长计较。
回到床上又睡了一会,等到跛爷再进来时,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云楼中安静了许多,那些喘息低笑声隔着帘子,都不大听得清了。
见跛爷向自己招了招手,王子晋晓得自己马上就要见到那位本楼的话事者云娘娘了,心也有些提了起来,仿佛当初第一次应聘时的心情,不晓得自己能不能入对方的法眼?尤其是从那一句“五两银子的命”看来,这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他跟着跛爷,一路走向后院,途中见跛爷几次回头来,看自己的脚下步伐,显然是在担心自己的伤势还没痊愈,心中不禁一暖:“这老人家真是古道热肠!”
却不知跛爷的心里只在想:“这小子的命不好,碰到大娘娘今天来,云娘娘的心情奇差!弄不好,这条腿待会就要打断了!”不过,借他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里给王子晋提点什么。
就这么的,俩人心思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路默默到了后院那座小楼下,有丫鬟上去通禀了,不一会又下来,站在楼梯口叉着腰,大声道:“云娘娘着婢子问这位相公,既然伤势痊愈,也是天意,不须道谢,还有何事?”
若是换了这个时代的士子,听到这句话立时就要翻脸走人,这也太拒人千里了,古者嗟来之食尚且不受,何况是被这青楼中的下贱女子如此小觑?不过王子晋心里可没这些框框,他现在很简单,就是要找个能吃饭能安身的所在,譬如打份临时的工作而已。
当即向着楼上作了个揖,朗声道:“在下落魄至此,蒙娘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差幸尚能识文断字,算理阴阳,愿为娘娘效些笔墨之功,请娘娘不吝收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