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太仓王家
在几个女人惦记着王子晋的同时,也有不少男人在惦记着他。太仓王家的王瑞贤大少爷就是其中一个——也许是惦记的最结实的那一个。
快要过年了,王家规矩大,摔盘子打碗就不大好了,王大少爷整天阴着一张脸,不仅因为自己的名声随着那话本的流传越来越臭,也因为长洲县里的冯家太不给面子。
查出话本是从冯家书肆里流传出来,对太仓王家不是什么难事。尽管市面上许多书肆都在大肆翻印这部广受欢迎的话本,但王家毕竟是地头蛇,把所有的版本拿回来一一追查,别的都能找到出处,唯有冯家,拒不交待这本子到底是从谁手上来的,只是有个伙计没绷住招了,原始的手稿就在冯家三公子冯梦龙的手中。
可伙计说话能管什么用?冯梦龙年方十七,还没什么名气,他大哥冯梦桂和二哥冯梦熊可都是颇具才名,亦是书香世家的出身,王家根本使不了小手段对付人家,冯梦龙只要咬死了是从街面上买的话本来翻刻,你能把他如何?这些日子就为这事,愁的王瑞贤的牙花子都肿了,吃饭也吃不下。
这一日忽然有人来访,本来王瑞贤不见客,奈何这一位与众不同,乃是他的嫡亲小舅子,吴县高家的二公子,高起凤,自家人另当别论,王瑞贤捂着腮帮子出来见人,哪知高起凤第一句话就让他跳了起来:
“大哥,我看话本这事,蹊跷啊……怎么觉得有点像那王子晋弄出来的手法?”
王瑞贤倒吸一口凉气,不说还好,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他和王子晋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最后是谁对王子晋下的黑手他也晓得,不然怎能那么快就一口吞了王子晋大半身家?事实上那几万两银子和王子晋帮他赚的钱比起来,只是大巫小巫之别,可是人都已经没了,这嘴边的肉谁也忍不住不吃啊?
常言道做贼的心虚,王瑞贤吞了王子晋的家产,骤然听说有可能是王子晋回来报复自己了,心立时就提到了嗓子眼,说话都不利索:“岂,岂能如此?那,那人,不是已经……”
高起凤一拍大腿,大声道:“大哥,这事就怪王时敏那小子,说要动手也是他,说不能自己出手也是他,非要找打行的人办事,到最后尸首都不见,只带回来一身衣裳,谁知道那多事相公到底死了没?”
王时敏,虽然也姓王,却不是王瑞贤的同族,正经是丁忧在家的大学士王锡爵家中长子嫡孙,太仓王家的声势盖过王锡爵不假,单把这几位公子拉出去,谁也比不过王时敏,到底当红。
听了高起凤这话,王瑞贤也觉有理。当日找了打行的青手去对付王子晋,这事说起来他也有份,按说和王子晋合作几个月,他手里就多了十几万银子,正是拿王子晋如珠如宝的时候,原不肯杀了这只下金蛋的鸡,奈何王时敏搬出自己的祖父来,说是王锡爵发了话,王子晋这人不能留,这才捏着鼻子同意了。
那天见到王子晋的衣冠,王瑞贤心里还着实唏嘘了一阵,实在为王子晋惋惜,怎么就不容于将来的朝廷首辅呢?他和王子晋合作甚久,对于王子晋的商业操作手法深为佩服,之前是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如今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嘴巴里咝咝抽着冷气:“倘若真是如此,如何是好?”
高起凤冷笑道:“大哥,你也忒以小心了,王子晋没根没脚,死了都没人来给他收尸,就算没死又能怎样?我去文家看过了,那几个体己家人都在,也没人知道王子晋可能还没死,小弟也只是这么猜着罢了。实不相瞒,今日小弟是寻了一员飞檐走壁的高人,请他觑个空儿,到冯家把那手稿给妙手空空出来,自然真相大白。”
…………
被很多人惦记的王子晋睡得很不好。并不是什么有人惦记就会打喷嚏睡不着之类的灵异事件,然而他昨晚被小蛮来回折腾,睡下的时候都已经快五更天了。原本云楼这样的地方,上午都没什么人,正是补觉的好时候,哪知天才刚亮,就又冲进来一个女人。
“王子晋,王相公!”伴随着彭彭敲门声,王子晋原本想蒙着头不管,然而细细一听声音,就知道自己装死没用:那是樊素。
“命苦啊!”王子晋大叹气,揉着昏沉的脑袋走过去开了门。他衣冠不整脸色难看,樊素可不管那一套,这位刚刚涨了十倍身价的头牌花魁咯咯笑着跳进来,很有模样地冲着王子晋福了福:“王相公,好手段呐,真的帮奴家做到身价百两了哩,这厢谢过了!”
王子晋随意摆手,这态度还是不错滴,没有那种媳妇娶进房媒人丢过墙,值得表扬,不过王相公头昏着转不动,也懒得理会。可是他想接着回去睡回笼觉,那就是妄想了,樊素和小蛮是两个极端,那嘴张开了就没个停:
“王相公,咱们现在该想着怎么往千两去走了吧?我记得你上回说过,这叫什么传销,拿些不值钱的胭脂水粉手帕汗巾都说是我用过的,是不是这样?需要我做什么,王相公你尽管说……”
她追在王子晋身后说的高兴,猛然间王子晋一回头,直愣愣地瞪着她,也不说话,樊素登时就呆了一下,不晓得出了什么状况,只用一对大眼睛和王子晋对瞪。俩人标准的大眼瞪小眼,然后王子晋转过身去,伸手捞了一块汗巾,就着冷水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这才回过头来看着樊素。
樊素一看眼神就明白了,敢情刚才王子晋的状态根本不对,现在这眼神才是醒过来了,自己刚刚的话都白说了!她讪讪地笑了笑,也不往下接了。
撇了撇嘴,王子晋才道:“素姑娘,你记性好的,我那天说什么你都记住了,不过呢,这事眼下办不了,起码要大半个月以后。这段时间,你就先将就一下,每天赚一百两银子吧。”
樊素又开始瞪眼睛:“为何?”
王子晋以白眼对黑眼:“为何?想叫人上钩,就要以利诱之,要以利诱之,最好是先让其嗜利。素姑娘,那天我说的法子,就是要利用大众逐利之心,把他们还有周围人都拖进来,好似个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一旦成了势才叫厉害。可是在一开初,若是大众不那么想要赚银子,你说该怎么开始?”
“哦!”樊素也不笨,想了想就明白过来了:“这就要过年了,过了年是正月,大家手里有钱且花着,没钱也没多少人上街来出力气,是不是这个道理?就得等出了正月,过年的钱都花完了,大众囊中空空,急着寻生计的时候,才好行事。”
“不错啊,可造之才!”王子晋心里赞一声,其实这点道理在现代发达的商业社会中不算什么,稍微有点商业经验的人都能想得明白,可是放到这个时代就不简单了,要知道这时候做生意的手法就叫做生意经,是手艺,是秘不示人的,想学就得先做几年学徒当牛做马,还未必能学到真本事,因为师傅会藏私。
而樊素是个什么人?青楼小姐,她的主要精力,都是放在如何侍候好男人,哄骗他们掏银子出来,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这个份上,也真是不易了。倘若缺人的话,这倒是可以培养一下了。
可一想到培养人,王子晋登时就想起昔日自己身边的几个体己家人来了,立时就没有了栽培樊素的兴致,长叹了一口气,心说自己出了事,到现在在外界眼中多半还是死人一个,家产都被人吞了,这几个人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吧?听说现在都在文震孟的府上,也不晓得怎样了,尤其是里面那两个小丫头……
樊素是什么人?那是云楼的红牌,两大花魁之一,如今更是新扎的头牌。云楼是个下等的青楼,不大搞那些什么演艺事业,卖艺不卖身之类的高雅货色,身为红牌的樊素,最拿手的本事也不是什么琴棋书画,而是揣摩男人的心思,再想办法摆平他们。
此时一见王子晋的神情,立时就明白了他有心事,再想想王子晋的来历和处境,也就摸着个七七八八,脸上笑容随即一变,变得很温暖很柔软,很能让人平静下来——不要以为她咋咋呼呼的就没演技,所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两种人放在一起不是没有道理的——“王相公,在楼里这些日子,闷坏了吧?既然一时也不用忙,不如陪奴家上街走走,买些年货,散散心?”
王子晋就没打算出门,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暗中行事,这苏州城里认识他的人可不少,万一上街给人认出来,仇家再度出手如何应付?然而转念一想,忽然笑了起来:“素姑娘有此雅兴,在下自当凑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