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首辅麟孙
要说苏州的支柱产业,非纺织业莫属。
从苏州往东,一直到大海,后世属于上海的那片地域,在大明朝叫做松江府。自从元代中国棉纺业兴起,传奇人物黄道婆将棉纺技术从海南岛引入大陆以来,松江府就成为了棉纺业的中心,其地出产的棉布行销万里,有“衣被天下”的美誉。
然而在产业结构上来说,松江府是苏州城的上游,松江出棉布,而苏州则是制布成衣,“苏样”、“苏意”代表着苏州完全掌握了这个行业的话语权。现在,只不过是缺乏一个有效的机构,将这个话语权整合起来,成为一把神器,进而制定全行业的标准和规则,以此领导全东亚乃至半个地球的纺织业格局。
不要惊讶,当时的苏州就是有这样的地位,直到满清入关,在江南一带遭遇了激烈抵抗,苏松等地元气大伤,再加上后来满清对海上贸易的漠视和防范,才使得苏州丧失了其领导地位,拱手将贸易权让给了东来的两个东印度公司。
这样的有利条件,王子晋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事实上他之前所制定的发展规划,全都是围绕这个中心来进行的,原始资本的积累,当地士绅的拉拢,各种资源的整合,直到他觉得自己有把握的时候,就会朝着掌握纺织业至高点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大步迈进了。
而这间机房,就是在他的资本刚刚超过一万两的时候毅然买下来,不是为了要那一点产量,而是集中了几员能工巧匠,试图改进纺纱机和织布机——一切,都在刚开始就被扼杀了。工匠,新的样机,研究的资料,还有当初自己最信任的人,而今安在?
望着这间机房,王子晋心中犹如被袭击那日的雪一样冷。
没有声音。
机房里没有任何声音。
织机开动的咔咔声,往来搬运原料的小推车木轮嘎吱声,工匠们改造织机的锯工刨工声音,相互争论不分高低的吵闹声,还有那一道银铃般脆亮的少女语声。
全都没了。这里就像是死了一样,再也没有当初那热火朝天的勃勃生机,没有那呼之欲出的朝阳烈火,没有那照亮人心的点点希望,也没有了那个傻傻的只会叫少爷的小丫头。
……檀香,你还活着吗?
……我的事业,我的未来,都还活着吗?
王子晋忽然发现,自从出事以来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无比痛恨着那些从背后捅了自己一刀的家伙,你们到底知道不知道,你们从我身上夺走了什么?那是多么宝贵的东西?穿越时空的人,最怕的不是死亡,不是失败,而是那种身在异乡,仿佛无根飘萍一样的惶惑,每个午夜醒来,一种冷到骨子里的孤独都会让他有种泫然落泪的冲动。
他那么努力地赚钱,那么执着地推进各种计划,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并不是为了想要争取什么,而是想要给这个时代多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印记,让自己能够在这个陌生的时空找到属于自己的根。可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把所有的努力全都毁了。
哪怕是在他辗转床榻,生死挣扎的时候,他心中更多的也不是仇恨,而是迷茫,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忽然翻脸?太不合情理了,一切都很怪异。假如真的是自己的几个合作伙伴在背后要害死自己,应该没有让自己孤身一人逃出生天的机会,更不可能将自己放在云楼这么久都没人找上门。可除了他们,还能有谁?
可是,这一刻,王子晋下了个决定。心中的谜团,还是要想办法解开,然而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好的理由,坏的理由,都没关系,做了这件事的人,都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要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樊素有点蒙。她了解男人,被她了解过的男人实在太多了,多到了几乎没有什么男人会让她一眼看不穿的。她自问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也下了一番功夫,一开始是因为云娘娘的吩咐,后来又加上了自己的部分好奇心,到目前为止王子晋的种种言行,基本上都在她的意料之中。身为一个阅男千数的红牌,这真的不算什么?
可是这一刻,她有点看不懂王子晋在想什么,她只能看出,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莫名的变化,好像有一层迷雾,将原先能够一望到底的性子给遮掩了起来。当王子晋转过身来时,从他的眼睛里,樊素确认了这一点:这个多事相公,真的变了。
这不,刚刚还以为他会忍不住发作,可现在,他居然笑了,不过这笑容看上去,很有点瘆人呢。
樊素眼睁睁看着王子晋从自己的身边走过,都没敢吱声,也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对于一位头牌来说,这种情况真的很少见,于是她心里也很少见地憋了一股火,就很迁怒地盯了那间机房一眼,不是这间古古怪怪的铺子,王相公会变了个人么?
这一看不要紧,被她看出点异样来,赶紧三步两步赶上王子晋,扯着他的衣袖小声道:“王相公,王相公,那间机房好似有人在哩!偷偷地在看咱们。”
哪知王子晋头也不回,只是摆了摆手,依旧大步向前。有人?他早就看见了,躲在这里的人,十有八九是应该认识自己的,既然对方不出来,想来是心里有鬼。自己在这里出现,已经给对方以足够的信号了,无谓再去做些什么。该来的,就都来吧!
果不其然,他和樊素离开一炷香时间,那机房中的人终于走了出来,皱着眉头望着王子晋消失的方向,脚下一转,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一直来到阊门边的一幢宅子里。
“王子晋果然还活着!”一位少年公子拍案而起,面色铁青,倘若王子晋在此,便能一眼认出,此人就是大学士王锡爵膝下三代单传的嫡孙王时敏,也就是太仓王家王瑞贤和高起凤口中,对王子晋背后捅刀子的主谋黑手。
俗话说做贼心虚,本该死掉的人又活蹦乱跳地出现了,即便王时敏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也还是有些乱了方寸。他来回踱了几步,略微镇定了些,对那前来报信的探子又问了几句,得知了一个令他更为意外的消息:“王子晋身边的女人,是下等青楼云楼里的红牌?你没认错?”
“绝对没错,小人去过云楼十几次,虽说没有沾过身,不过云楼两大花魁都不同凡响,见了一面就难忘,这个决计不会认错。”
这样的回答落在道学家耳中不免要洗洗耳朵,不过王时敏既然能干出买凶杀人这样的事来,心性原本就不同于普通的道学家,对于这样有用的情报倒要称许两句,挥手赏了五两银子,随后便向书房走去。
太仓有两个王家,王锡爵家被称做王阁老府。阁老府中自然有阁老,阁老家里不可以有文渊阁,不过还是要有书房。此时的书房中,就坐着一位老者。
王锡爵,时年五十八岁,八年前他在半百之龄入阁,尽管排名一直在申时行之下,但这次辅的位子也坐的稳稳当当,如果不是因为老母去世丁忧还乡,如今他已经位极人臣,做到了大明首辅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巅峰。不过他不着急,面前只有那一层台阶,随时都可以迈步上前,只要圣眷不衰,只是早晚的事罢了。何况如今朝中多事,乐得在家笑看风云。
最近这位大明阁老所关心的,除了各地邸报、邸抄中所发现的问题之外,就是家里戏班子的培养,他可是一直盯着老友申时行家里的“申班”呢,以前在朝中并肩为官,一直没能压过申时行,如今大家都回家来,同在苏州府闲住,不妨在这戏班子上再较较劲,也是一种乐趣啊。
是以眼见王时敏进来的步子有些急,王锡爵便不大爽利。他膝下只有一子王衡,不过体弱多病,娶了多房妻妾也只有这么一个嫡孙,标准的三代单传,全指望王时敏将来光大门楣呢。原本就是隔代亲,王锡爵对于王时敏加倍地关注栽培,因此一点点不足都会被放大。
王时敏进来见到祖父的脸色,立时就知道自己犯了个忌讳,王锡爵自己性子刚强,就见不得人家在他面前逞强,他和内敛的申时行几十年相交,心里对对方很是佩服,是以王时敏的个性被他调教得不大像姓王的,反而有点像姓申的。
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站了有一盏茶的功夫,王锡爵大概是觉得把孙子晾得也够了,才丢下手里的本子,笑道:“时敏,你看过这个本子没有?虽是市井俚语,写得倒也入木三分。”
王时敏早就看见了,也不晓得祖父是不是故意的,那本子分明就是近日来在附近州县都掀起了轩然大波的《樊素怒沉百宝箱》,气得王瑞贤差点吐血,疑似出自王子晋手笔。当下恭敬地应了:“是,孙儿看过了,也叫人查过了,果然是那多事相公的手笔。”
轻轻一句话,便将王锡爵的注意力都带了过来,但他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的孙子。王时敏定了定神,便将王子晋大难不死,如今疑似藏身青楼的事说了出来。
王锡爵听罢,面容如古井不波,好似丝毫没有动摇,只是将一根手指在那本《樊素怒沉百宝箱》上点了几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轻喟道:“不愧是多事相公,走到哪里都与众不同,这等藏污纳垢之所,到了他手中也能绽放光芒,此人之才当世罕有,叫我想起了一个人呐……”
“如今看来,当初叫你去杀了他,说不定还成就了他!”
暗杀王子晋之举,原来是出自这位大明重臣的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