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浮生若梦(一)
一、女医朝闻
阳春三月,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清晨,阳光明媚,几处早莺伴着温暖的春风轻盈欢快地飞过天际。在烟水茫茫间,飘来一叶扁舟。船头是一位正在划桨的头发半白的老头,船舱里端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和一个六七岁的女童。她们正是林秀和菡萏。
天气虽已转暖,但林秀仍披着一身雪白的貂裘披风,手中握着一个铜制小手炉。她的脸色看起来苍白异常,不见一丝血色。相貌平凡,实属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一类。然而,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和眉心的一朵三瓣莲花却又显得她气质超凡脱俗,倒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她的腰间挂着一个晶莹翠绿的玉葫芦,远远看去,像是一块闪闪发光的绿宝石。菡萏梳着双鬟,身穿一袭粉色的衣裙,背上背着一把翡翠竹伞,正一脸兴奋地指着船舱外面,大声叫道:“师姐,你快看——”
林秀顺着前面望去,只见两岸边草色青青,柳色嫩黄,桃花娇艳,乱红如雨。她不由吟出:“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菡萏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诗?真好听!”
“此诗是唐代的崔护所作。写的是人面桃花,叹的却是物是人非。”看着眼前这娇艳欲滴的桃花,她不由想起了时常在梦中出现的那一大片茂盛的桃林。
“师姐!船靠岸了!”菡萏迫不及待地走出船舱,用力嗅了一圈,才说道:“我闻到蜜饯果子的味道了!不如我们去买点尝尝?”她调皮地冲林秀笑了一下。
“你呀!”林秀爱怜地看着她,嗔怪道:“真是个馋猫!你忘了,上个月我们赚的银子早已花完,眼下我手中空空如也,拿什么去给你买蜜饯果子吃?”
“哦。对哦。师姐,那还等什么,我们快点开张吧!只要开张了就有钱花了!”说着菡萏急忙从船舱搬出一个医药箱、一个招牌和一副桌椅。她娴熟地打开药箱,挂好招牌,摆放好桌椅,然后心满意足地指着招牌上的字念道:“妙手回春医百病,医身医心求大道。”
林秀微微一笑,坐到桌前,正色道:“菡萏,你记住,一会儿我坐诊的时候可千万不要乱跑。还有——”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不就是在你诊病时不要捣乱嘛!师姐,你怎么比师傅他老人家还啰嗦!”菡萏一脸不耐烦的神情。
林秀无奈地摇摇头,心里感慨,这个小师妹真是人小鬼大。不过,说起师傅,自从他半年前留下一封书信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也不知他老人家现在何处?可还在人世?
半年前的某一日,当林秀如往常一样来到师傅的药房后,发现房中并无师傅的身影,只有桌上他留的一封书信和一件雪白的貂裘披风。信封上注明“若水启封”。她打开信封,信里写到:
若水吾徒:
为师去了。
此一别,恐你我师徒今生再无相见之日。不过,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我终须一别,你也不必黯然神伤。为师临别之际,惟有三件事放心不下,特嘱咐与你。
其一,你的身体虽已渐愈,但仍需多加保重,切不可受寒,你是医者,此理自是知晓,我不必多言。桌上的貂裘披风是为师留给你的,可为你遮风御寒。
其二,菡萏自小无父无母,一直跟随在我身边。我自知大限将至,已不能陪她许久,故此将她托付于你。你要好好护她周全。
其三,有一事我一直未曾告知。当日,我赶到深渊时,因你病情更重,只得先救下你。和你一同摔下山崖的女子,我已转交给一忘年好友医治,名唤净照和尚。但她的生死我却不知。你也不必担忧,生死有命,若你二人有缘,日后定能相见。
另,醉林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利于你身体康复,就留予你疗养吧。
万望珍重,勿念!
白冠子留笔
“师父……师父……”读完信,林秀已是泪流满面。从此以后,她将再也见不到师父。五岁那年,师父在山崖救了她,十二年后,他又再次挺身而出救下她。她心里比谁都明白,为了救活她,师父耗尽半生修为,元神大伤,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又怕她悲上加悲,因而才留下书信,不辞而别。
爹娘和聪儿已经去了,姐姐又死生不明,如今,连师父也离开了,林秀实在不知活在这世上还有何意义。可是,师父拼尽自己的性命救活了她,她岂能浑浑噩噩度日?更何况,菡萏还那么小,这世上她就只剩下她一个亲人,还需要她照顾。她又怎能弃她而去?想到这里,她抚摸着桌上的貂裘披风,默默将它披在身上,披上它,她感觉身体是那么暖和,好像这颗冰冷的心也被捂暖了一般。接下来,她要思考的是如何养活她和菡萏二人。思来想去,以她现在的身子,似乎也干不了什么体力活,看来,她只能重操旧业——行医诊病了。
此后,林秀便改名为朝闻,每月三五次带着菡萏来到临安城诊病挣些钱财。
她感慨万分地看着这座繁华热闹的临安城,想起当年依依不舍的情景,她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世事难料,似乎命中注定一般,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这里。
“临安城,难道我注定要和你结下不解之缘吗?”朝闻喃喃自语道。
二、琉璃
“师姐!师姐!不好了!”菡萏一脸惊慌地跑过来,“那边有人跳河了!你快过去看看吧!”
“什么?在哪儿?”朝闻急忙问。
“就在前面!我带你去!”
她们一路飞奔而来,发现眼前水泄不通,挤满了一堆人,大家正围成一圈窃窃私语。
“麻烦让一让!医生来了!”菡萏冲人群大声说道。
众人见是医生,纷纷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只见落水的是一名年轻女子,皮肤白皙,模样清秀,左右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朝闻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发现她早已溺亡,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人已经死了。”
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可有人知道?”
“这小娘子看着倒有点眼熟。让我想想……哦!我知道了!她好像是最近新搬来的聚缘戏班子的!”一个中年男子回答。
“哎!可惜了!年纪轻轻的就这样没了!”
“谁说不是呢!”
……
正在众人哀叹间,突然从人群中一前一后冲进来两名女子。前者中等身材,体态娇小玲珑。头上发饰甚少,插着一根葡萄藤木簪,戴着一对翠绿的玉石耳环,身穿一袭鹅黄的棉布上襦和墨绿长裙。皮肤偏麦色,唇红齿白,一双无辜的杏眼尤其引人注目。后者瘦高,身材纤细,面容姣好,仪态端庄。皮肤略显苍白,一副忧郁清冷的模样。玉钗半脱,云鬟垂耳,身着一袭淡蓝布衫长裙,柳叶细眉微蹙,丹凤眼中噙满泪水,似弱柳扶风,又似病中西子。
她们一脸哀凄地扑倒在地,对着溺亡女子泪流不止。
朝闻看着她们悲痛欲绝的样子,不由想起了当日痛失至亲的自己,她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两位节哀顺变。”但见她们只沉浸在伤痛中不能自拔,她也自知此时多言无益,便站在一侧默不作声。
那位瘦高的女子一手攥着一封信,一手温柔地为亡者梳理着凌乱的湿发。她轻声说:“琉璃,对不起!我们来晚了!”她看着琉璃苍白的面庞,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我本该早点发现的!如果我能早点发现你的异常,你就不会——”
另一位女子则愤愤地说:“浮生,你又何苦把错揽到自己身上!都是琉璃!讨厌的琉璃,明明说好了要和我们做一辈子的好姐妹的,自己却抛下我们先行离开了!”她拉起琉璃冰凉的手,看她像睡着了一样,可她明白,她再也不会醒来了,便忍不住哭道:“傻瓜!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为他赴死?你个大傻子,简直是天底下最傻的女人!”
“云舒,她都已经死了。你就莫要再说了!”浮生拉着她的胳膊,抽泣道:“当务之急,我们还是先让琉璃入土为安吧。”
云舒一把甩开她的手,怒道:“琉璃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的,又怎能入土为安?!”她夺过浮生手中的信,将它攥在手心,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一定要为琉璃报仇!”
浮生一脸绝望地叹道:“可是——我们连害死她的那个男人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不知道,又何谈报仇?”
这时人群中有人说道:“去找诛心阁!”
“诛心阁?那是什么地方?”云舒一脸疑惑,她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那人一脸神秘地说道:“诛心阁你都不知道?那可是近年来在江湖上颇负盛名的一个组织。相传诛心阁的阁主名叫夜幽王,人称夜郎君。此人功夫高深,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正面目。也有人说他戴着一副青面獠牙面具,十分骇人。江湖上传言,夜郎君杀人从不见血。再难追查的仇人,只要他一出马,就没有人能逃得脱!”
“这么说,诛心阁是一个杀手组织了?”
“不。诛心阁跟一般的杀手组织可不一样。”他顿了顿,特意压低了声音。“普通的杀手组织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但诛心阁却不一样,它只诛杀天下所有该杀之人。普通的杀手组织只负责杀人,诛心阁却是杀人诛心。常言道哀莫大于心死。手刃仇人固然痛快,却也未免难解心头之恨。你想这天下最快意的报仇可不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的仇人一点一点心如死灰,然后自我了断吗!”
“诛心阁在哪儿?”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有一个地方或许你能打听得到。”
“什么地方?”
那人凑近云舒,附在她耳旁悄声说:“老街东头,万记棺材铺。”
“棺材铺?”云舒不解,还想仔细打听一番,一抬头却发现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她攥紧拳头,坚定地看了一眼浮生,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她一定要找到诛心阁为冤死的琉璃报仇雪恨。
浮生点点头道:“正好,我们需要为琉璃准备一口棺材。现在就去吧。”说完二人背起琉璃朝老街东头走去。
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朝闻在心里自问:“人心真的可以诛杀吗?”
在回去的路上,菡萏好奇地问:“师姐,你常说,疾病分两种,一种病在身上,一种病在心里。所以,我们出来行医不仅医身,还医治人心。可这诛心阁的夜郎君却是杀人诛心,你说,他是不是和我们对着干呢?”
朝闻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微笑道:“你看这世上有白天,也有黑夜;有生也有死;有阴亦有阳。所以,有人医心,也有人诛心啊!”
“那到底是该医心呢?还是该诛心呢?”
“医者的天职是治病救人,自然我们要做的便是医心了。”
三、万记棺材铺
老街东头,万记棺材铺。昏暗的房间里摆满了各种材质的棺材,屋内一片沉寂,和外面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到处弥漫着一种死亡的气息,与其说这里是一家棺材铺,不如说是一座坟墓。如果不是为了打听诛心阁的消息,浮生和云舒是打死也不愿跨进这里半步的。她们巡视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人。
云舒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有人吗?”无人回应。
她又问了一声:“请问这里有人吗?”还是无人回应。
“云舒,我感觉这里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不如我们走吧!”浮生拉着她的衣袖怯怯地说。
“不行,这是我们能找到诛心阁的唯一线索了。我不走!”云舒又朝里走了几步,再次大声喊道:“喂……到底有没有人啊?”
“咯吱!”云舒吓了一跳,她身旁的棺材盖突然打开了。棺材里出现了一个头发蓬乱的独眼老头,他伸了伸腰身,好像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没好气地说:“谁啊?这么吵!都不让人睡个好觉!”
独眼龙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慢腾腾地从棺材里钻出来,这才满不在乎地斜着眼瞅了她们一眼,半眯着眼睛说:“你们有何事?”
“老板,是这样,我妹妹不幸溺亡了,我们来想为她寻一口好棺材。”云舒回答。
独眼龙这才看见原来她们身后还躺着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女尸,不由得怒目而视,喝道:“你们——真是岂有此理!快把她抬出去!这里不许死人进来!”
浮生被他的呵斥声吓得打了个哆嗦,连忙拉住云舒的衣袖,小声说:“云舒,我们还是先把琉璃抬出去吧。”
“棺材不就是给死人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云舒一边嘴里嘟囔着,一边和浮生合力把琉璃的尸体抬了出去。
“浮生,我看这样:你在外面守着琉璃,我再进去跟他打听打听诛心阁。”不等浮生回答,云舒转身又走进了棺材铺。
独眼龙正在用锯子锯着木头,见她又来了,也不做声,只是继续手中的木活。
云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声说:“老板,来一副上好的棺材!”
独眼龙抬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钱的主儿,便轻蔑地说:“小娘子,我劝你还是买一副普通的棺材吧。我这里上好的棺材可都是金丝楠木的,一副可要五百两银子。就凭你?买不起的!”
“什么?五百两!”云舒长大嘴巴,半天不知该说什么。虽说这老头有些狗眼看人低,但有一点他说对了,她和浮生不过是一介普通的杂耍艺人,的的确确买不起这么贵的棺材。她强忍住心中的怒火,问:“那你这里普通的棺材要多少钱?”
独眼龙指着一口做工粗糙的松木棺材,说:“十两银子。”
云舒摸出钱袋,数了数,总共才八两银子,还差二两,可这已经是她俩全部的积蓄了。她央求道:“老板,我身上只有八两银子,你行行好,就八两卖给我这口棺材吧。”
独眼龙厌恶地瞪了她一眼,指着门口挂着的一副木牌,木牌上写着“店小利薄,概不还价”八个字。
“琉璃,对不起,我竟连一口最便宜的棺材也不能买给你。”云舒自责道。
突然,她摸了摸自己的那对玉石耳环,这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说起来,这还是浮生送给她的。她一直将它视做珍宝,从不肯轻易摘下。“我想浮生一定不会怪我的。”她犹疑了一会儿,终于取下那对玉石耳环,连同钱袋子一并递给独眼龙,不舍地说:“老板,这对玉石耳环价值绝不止二两,再加上它,这下总可以了吧?”
独眼龙接过钱袋,点了点钱数,又对着那对耳环细细观察了一番,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狡黠,他装作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为难地说:“好!就破例卖给你!”
“哎!谢谢!谢谢你老板!”云舒高兴地说。解决了棺材的事儿,她忽又想起还有最重要的事情没有问。于是,凑近他,低声问道:“老板,你可知诛心阁在哪儿?”
独眼龙怔了一下,随后又定了定神,问:“什么诛心阁?”
“就是那个杀人诛心的诛心阁啊!”云舒有些着急地说。“你真的不知道它在哪儿?”
“你找它做什么?”
云舒见他神色犹疑,似乎知道一些内情,便决定索性将自己的意图全盘托出:“老板,实不相瞒。我妹妹并非失足落水而亡,而是被人害死的。她死得不明不白的,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伤害她的那个男人逍遥快活。我一定要替她报仇!我听闻人说,诛心阁的夜郎君专杀天下恶人,我相信他一定可以为我妹妹报仇!”
独眼龙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今夜子时,来棺材铺。”
云舒高兴地回道:“好!我一定准时前来!”
四、情深似海
众人安葬完琉璃后,浮生和云舒互相依偎,呆坐在琉璃的墓前,久久不愿离开。
尽管琉璃已经死了,可是她们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的气息。云舒的脑海里时不时地闪现出她们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时光……这些年,她们常常一起在街头卖艺,浮生抚琴,琉璃和她负责唱曲儿表演,配合得天衣无缝。她们还一起抓蝴蝶,一起摸鱼儿,一起采蘑菇,一起编花环,一起看星星……她们在一起,做了那么多有趣的事情。可如今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云舒望着天边的落霞,问浮生:“你还记得两年前,你第一次见到我和琉璃的时候吗?”
浮生伤感地回答:“记得。那时,我躺在河边昏迷不醒,是琉璃发现了我。你们不仅将我救活,还细心地照顾着我。我醒来以后就失忆了,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我是那么迷茫,那么无助,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觉人生恍如一场大梦。所以我给自己取名为浮生。你们见我无处可去,不顾班主的反对也要收留我。如果不是你们的不离不弃,我想我可能早就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琉璃救的人又何止你。如果不是她,当年我可能早就饿死了。”云舒说。“当时,我五天五夜没有吃过东西,已经饿得晕厥了。是她,把自己仅有的半个馒头分给了我,才让我活了下来。她见我孤苦无依,只身流浪,就去求班主收留我。从此,我成了聚缘戏班子的一员。尽管还是四处漂泊,可是自从认识了琉璃,我觉得身边终于有了一个至亲的人,再也不会感觉孤独寂寞了。”
“是啊。你,我,还有琉璃,在这世上,我们都无依无靠,像浮萍一样四处飘荡。不过,好在我们三人可以互相取暖,成为彼此的依靠。我们虽没有血血缘关系,但是却亲如姐妹。你们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家人。”
“可是——浮生!琉璃走了!那么善良,那么温柔的她,走了!一想到从此以后她一个人就要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下,我就难受!”云舒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哭道:“浮生!我真的好想好想琉璃!我好想抱一抱她……”
浮生也泪如泉涌。“我也想她……我也好想她啊……”
“都怪那个男人!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男人,琉璃怎么会去寻死!如果让我找到害死她的那个臭男人,我一定将他碎尸万段!”云舒转而愤愤地说。
浮生檫干眼泪,拿出那封信,平静地说:“可是,从琉璃留下的这封绝笔信来看,她宁可死也不愿说出那个男人是谁,可见她一定是深爱着他的。”
“我真不明白!这样的臭男人有什么值得爱的!难道这个男人就比她的生命更重要?”
浮生拉起云舒的手,温柔地望着她的眼睛,说:“不,云舒,不要怪琉璃。我想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其实,如果依我的意思,既然琉璃到死都不肯说出他是谁,那就说明她一定不想让我们为了她去寻仇。可是——我知道你的性子。你一向嫉恶如仇,眼里容不下沙子,心里又藏不住事儿,这个仇你势必要报。”她握住她的双手,一脸坚定地说:“我不会阻拦你,你要替她报仇,我便陪你。别说是诛心阁,就是刀山火海,我也陪你闯!”
“浮生,你真好!”她感动地投入她温暖的怀中。
浮生爱抚地拍着她的肩,温柔地冲她一笑。
此刻,残阳如血,凉风习习,冷得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她的心里一阵悲哀,琉璃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从此,在这世上,她又少了一个亲人。她隐隐觉得,自己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痛失至亲的悲凉。可是,当云舒依偎着她的时候,她又觉得心里暖暖的,似乎有无限的力量。至少,老天还给她留下了云舒。往后余生,有她陪伴,便不会孤寂。
一刹那间,浮生突然生出一种感觉:琉璃其实没有死去,她一直在静静地守护着她们。
五、诛心阁
子夜时分。万记棺材铺。云舒和浮生如约而至。
月光皎洁,周围一片寂静。万记棺材铺门口挂着一盏大红的灯笼,悠悠的烛光伴着阵阵冷风来回晃动,显得格**森恐怖。棺材铺的门却是关着的。云舒鼓起勇气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条缝隙,露出独眼龙那只鹰一样尖锐的眼睛。他伸出头,朝四下里张望了一番,发现确实没人,才招呼她们进去。
独眼龙手持一盏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她们跟随他穿过里屋,来到了后院。这院子不算大,看起来有些萧条,诡异的是在院子中央摆放着一口大的红木棺材。独眼龙走到棺材跟前,推开盖子,指着空棺材说:“躺进去!”
云舒拉着浮生往后一退,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我们只是想找诛心阁,可不想送死!”
独眼龙似乎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冷冷地说:“想去诛心阁,就躺进去!”
浮生有些害怕地问云舒:“这——能行吗?”
云舒犹疑地看了独眼龙一眼,见他一副满不在意的神色,内心挣扎一番之后,她终于决定不管前面是龙潭还是虎穴,她都要闯一闯。她坚定地说:“浮生,这是我们为琉璃报仇的唯一机会了。大不了就是一死,怕什么!”说完她拉起浮生快步走向棺材,然后一一躺下。
还没等她们喘口气,棺材已经被盖上盖子了。云舒试图推开盖子,但那盖子却如磐石一般纹丝不动。她着急地喊道:“喂!你把盖子盖上了我们怎么呼吸啊?”
这时,浮生指了指头顶,说:“你看——”
云舒朝上一看,原来盖子上留有两个小孔,一阵馨香的青烟顺着小孔飘了进来。她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似乎要睡着了一样。她心中暗叫一声“糟了!怕是着道儿了!”她看向浮生,发现她早已闭紧双眼,陷入了昏睡。她想叫醒她,却浑身使不上力气。隐隐约约中,她似乎听到外面吹起了一声哨声,紧随哨声而来的是一阵脚步声,似乎有好几人。
接着棺材开始晃动起来……
云舒和浮生醒来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厢房的床上。从屋里摆放的名贵家具和房间的布置风格看,整个房间古朴雅致,显示出主人尊贵的地位和不凡的品味。
云舒起床后,活动活动筋骨,一脸惬意地说:“真是怪了!我怎么觉得这一觉似乎睡得特别香甜,整个人起来神清气爽的。”
浮生也点头道:“嗯。我也是。想来必定跟咱们之前吸入的迷香有关。看来,那棺材铺的老板并不是要加害于我们。”
“咦?这是什么?”云舒拿起桌上的一张字条念道:“出门右转,穿过走廊,走至正厅。”
“云舒,看样子,这张字条在给我们指示。”浮生说。
“我想也是。那我们现在就过去会一会这传闻中的夜郎君。”
于是,她们按照字条的指示走出房门,右边果然是一条长廊,她们穿过长廊,来到了正厅。只见正厅上方侧卧着一位头戴银色面具的男子,他身形健硕,穿着一袭黑色长衫,手里正把玩着一副白紫竹洞箫,虽不见正脸,却也能使人在几里之外感受到他强大的气场。
六、夜郎君
云舒望着眼前的男子,想道:“想必他便是夜郎君了。”
她躬身问道:“你可是诛心阁的阁主夜郎君?”
那人斜眼瞅了一眼,继续抚弄洞箫,满不在意地问:“来者何人?”
浮生欠身道:“我叫浮生,她是我的妹妹云舒。我们姐妹二人是专程来求见诛心阁的夜郎君的。”
那人双腿轻轻一弹,便起身坐好了。他问:“你们找他何事?”
浮生继续说:“我们姐妹听闻人说,诛心阁阁主夜郎君专杀天下恶人,并且断案如神,再难追查的人,只要他一出马,就没有人能逃得脱。我们特来求他为我妹妹琉璃报仇。”
云舒接着道:“没错!琉璃是被一个男人害死的。可是,我和浮生却连那个男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除了她留下的一封信外别无线索。”
“我便是你们要找的夜郎君。”那人悠悠说道。
“真的吗?太好了!”云舒跪下来,激动地说:“夜郎君,求你帮帮我们吧。我们一定要为琉璃报仇雪恨!”
浮生见状,也跪下来请求说:“夜郎君,求你了!”
夜郎君似乎并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问:“你们拿什么交换?”
“交换什么?”云舒不明所以。
“我可以帮你们找出害死你妹妹的凶手。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们要拿什么来交换?”
“你想要多少钱?”云舒问。
夜郎君摇摇头,说:“诛心阁的规矩是,雇主得交出自己最珍贵的一样东西。”
“最珍贵的东西?”
云舒想到,她和浮生唯一的钱财都用来给琉璃买棺材了,就连她最宝贝的玉石耳环也当给了棺材铺的老板。现在,她全身上下除了这躯不值钱的身体外,似乎再没什么珍贵的了。
浮生镇定地看了看绝望的云舒,又转向夜郎君,说道:“我有一传世名琴,名曰焦尾。如夜郎君能为我妹妹报仇,浮生愿意献上此琴。”
“浮生,原来你那把琴竟是传世名琴?!”云舒惊道。
浮生微微点头,说:“嗯。我也是最近偶然从一位斫琴师那儿得知的。”她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洞箫,说道:“我观夜郎君手中的箫乃是上好的白紫竹制成,想必郎君也是懂音律之人,应当对名琴焦尾有所耳闻吧。”
夜郎君一边抚弄洞箫,一边缓缓说道:“焦尾,与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并列‘四大名琴’。相传,东汉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曾于烈火中抢救出一段尚未烧完、声音异常的梧桐木。他用此木制成一张七弦琴。因琴尾尚留有焦痕,故名为‘焦尾’。此琴音色悦耳,堪称天籁。确是至宝。”
“这么说,你答应了?”云舒高兴地问。
“焦尾何在?”夜郎君问。
浮生解释:“只因我二人走得急,并未随身携带焦尾。不过,只要郎君需要,我可以随时回去取来。”
“你方才说,你妹妹临死前曾留下一封绝笔信,可曾带来?”
“在这里。”
云舒连忙从怀中掏出那封书信,正待她要上前递上书信时,夜郎君却轻挥衣袖,一阵劲风吹过,那书信竟端端正正地自己飘落到他手中了。如果说之前她还有些怀疑这夜郎君是否徒有虚名的话,那么在见识了他的掌上功夫之后,她开始深信不疑了。
夜郎君打开信封,信中写到:“浮生、云舒,当你们见到这封信的时候,世上大约已无琉璃此人。原谅我背弃诺言,先走一步。不要怪我,怪只怪造化弄人,让我遇人不淑,痴心错付,深陷情网不能自拔,终落得个身心俱毁的下场。我已生无可恋,唯担心你二人日后会重蹈我的覆辙。情关难过,只愿你们莫要像我这般太过痴情,徒增哀伤。切记!切记!琉璃绝笔。”
他看完信后,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问:“死者的死因是什么?”
云舒回答:“是溺亡。我们是在河岸边发现的她。”
“死者尸体何在?”
“我们已经将她安葬在了城外的腰鼓山下。”浮生说。
他注视着她们,平静地说:“我要开棺验尸。”
“什么?!这怎么可以?琉璃已经下葬了,难道我们还要让她死后都不得安生?”云舒一脸惊愕。
夜郎君继续说:“要不要尸检,由你们自己定。但是,你们若想报仇,唯有此路。”
浮生不知该如何是好,为难地问云舒:“怎么办?真要开棺验尸?”
云舒直是摇头,似乎陷入了痛苦的纠结。开棺验尸简直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可如果不验尸,就永远没法查出害死琉璃的负心汉,就不能给她报仇。她们好容易才找到这里,如果就此打道回府,实在是不甘心。沉默良久之后,她说:“浮生,我想琉璃一定不会怪我们,她一定会理解我们的。”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浮生问。
云舒一脸坚定地回答:“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琉璃死得不明不白的。”她对他说:“夜郎君,我们——同意了。”
“今日卯时三刻,带上焦尾,腰鼓山下见。”夜郎君说。
“好!一言为定!”云舒兴奋地回应道。
云舒想再问点什么,却看见夜郎君突然敲了两下桌子,还没等开口,便觉鼻中又吸入了一缕熟悉的清香。她昏沉沉地指着他喝道:“你——又来这招……”
不一会儿,她们便双双倒在了地上。
这时,从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七、鬼医
那人冲着夜郎君叹道:“哎……看来我又要忙了!我说郎君,你就不能让我歇几天吗?”
夜郎君缓缓摘下面具,面含笑意地看着他。这无疑是一张极俊美的面庞:轮廓分明,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由内而外透出一股逼人的英气。大约由于常年都戴着面具的缘故,他的脸看起来比妙龄少女还白皙。身材挺拔,如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俊逸不凡的气度。
这位夜郎君正是辛子夜。
他故作严肃地说:“给你放假可以,这个月银钱减半。”
“郎君——”子煜无奈地说:“就知道你要这么说!罢了!罢了!大概我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对了,需要我去请那位活祖宗吗?”
子夜摇摇头,神秘地说:“不必了。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他就会自动出现。”
子煜一副若有所悟的神情,不怀好意地笑着说:“郎君,你该不会又——”
子夜点点头,微笑着说:“他已经来了!”
子煜朝门口张望了一圈,疑惑地说:“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我闻到了他身上的兰花异香。香味越来越近了。”子夜微笑着说。
果不其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男声:“夜魔王!夜魔王!还我银子!”
子煜皱眉道:“郎君,有时候我真怀疑,狗鼻子都比不上你的鼻子。”
子夜不置可否道:“承蒙夸奖。”
刚才的男声正是鬼医九畹。只见他径直走了进来,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像看仇人一般,手指着面前的辛子夜,喝道:“还我银子!”
子夜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只瞄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喝茶,看起来十分悠闲自得。
说实话,子夜挺不喜欢这个鬼医的。虽说他长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唇红齿白,貌比潘安,冠如宋玉,实乃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是伟岸英俊的七尺男儿,平日里却偏偏喜欢扮作女儿家,并且总是摆出一副极度厌世的样子。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上别着一根玉兰簪,身穿一袭兰花纹饰的绮罗长裙,手中常拿一块绣有兰花的方帕,浑身还散发着女子特有的胭脂水粉味儿,简直活脱脱就是个娇滴滴的美娘子。就连他第一次见到鬼医的时候,若不是听见他粗犷低沉的声音,也差点儿误把他当作一位女子了。
这鬼医平时不开口说话还好,只要一开口,那副男人的嗓子,再配上这张绝美的女子装扮,实在是令他总有一种灵魂出窍的分裂感。他之所以叫鬼医,就是因为他只喜欢跟死尸打交道,如若活人想找他医治,必须付出超过市价几倍的价钱才行。
更可恶的是,他不仅要价奇高,还特别难请。经常不是找不见人,就是有各种匪夷所思的不去的理由。若是碰上他心情极度糟糕的时候,就是带着万两黄金,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理不睬。如果不是为了探案需要,辛子夜发誓这辈子都不想跟这样行为疯癫、脾气怪异的人扯上任何关系。但望眼整个临安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么优秀的仵作了。因此,即便他是一尊万分难请的活祖宗,辛子夜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请他出马。
不过,随着相处的日渐增多,子夜也逐渐发现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鬼医的弱点。他发现,鬼医最在乎的就是银钱,简直嗜财如命。可是,因为他往日的口碑实在太差,要价实在太高,以致于几乎没什么人找他去看病。所以,极其需要钱财的他生活得颇贫困潦倒。当初,子夜去请他验尸的时候,他本是拒绝的,可是当听了对方开出的报酬后,他终于抵不住高价的诱惑,最后答应了下来。可恨的是,这鬼医一旦有了银钱,就旧态复萌,又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直到他把赚的钱花光,才能请得动。可是,断案有时效,却不等人,所以,子夜想了一个虽有些缺德但很管用的招儿:拖欠薪酬。为了早日拿到酬劳,鬼医即使气愤不已,也不得不听从他的安排。
鬼医见子夜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便上前生气地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气呼呼地坐下,问:“夜魔王!你到底何时还我银子?”
子夜不说话,指着躺在地上昏迷的云舒和浮生,慢悠悠地说:“老规矩,验完尸,再给你银子。”
鬼医这才注意到原来地上还躺着两名妙龄少女,便随口问道:“她们俩死了?”
子煜回答:“不,她们只是昏迷过去了而已。死者是她俩的妹妹。今日卯时三刻,你要随我们去腰鼓山下开棺验尸。”
鬼医一脸无奈,叹道:“好!那就这么定了。”说完他立马起身,怨恨地瞪了辛子夜一眼,然后甩甩袖子就走了。
子煜看着子夜心满意足的样子,竖起大拇指,称赞说:“郎君,你这招还真是屡试不爽!哎……谁能想到,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医,王公贵族都请不来的鬼医,竟然折在你这儿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吧。”
“是人都有弱点,我不过是找到了他的弱点罢了。”子夜轻描淡写地说。他指着还在昏迷的云舒和浮生,“她们就交给你了。”
子煜点点头,又看看外面,天已经快亮了,有些担忧地说:“郎君,你该走了。再晚就该被他们发现了。”
子夜点头,便重新戴上面具,纵身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