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九泉无恨(四)
十二、云舒病了
半个月以后。诛心阁。
“郎君,这是蓉娘托我转交给你的。”子煜递给子夜一个黑色瓷瓶,疑惑地问:“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让她采来九百九十九滴玫瑰花的晨露?你不觉得这样对她太过残忍了吗?”
子夜打开瓶盖,一股诱人的玫瑰清香扑鼻而来。他一边细嗅着香气,一边解释说:“这世上金银易得,真心难求。若是她连这点波折都克服不了,那也不值得我们为她走这一遭了。”
“所以,郎君这样做是为了考验她找回小宝的真心?”
“嗯。也不全是。”子夜盖上瓶盖,小心地将它装进怀中,漫不经心地说:“我确实也需要这样一瓶玫瑰花的晨露做香料用。”
子煜叹服道:“郎君啊郎君!你果真是不做赔本的买卖啊!”
子夜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却不说一句话。子煜被他盯得心里直发毛,凭直觉,每当他这样盯着他的时候都没什么好事。子煜退后一步,弱弱地问:“郎君,你……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子夜悠悠地说:“我观你近日心神不宁,神色恍惚,似是有什么心事。”
“我……我能有什么心事?我没事,没事儿!”子煜眼神闪烁,一副心虚的样子。
子夜却步步紧逼,继续说:“我猜,你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担心一个人。”
“谁?”
“那个人最近生了一场大病——”
子煜愣了一下,随即故意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大声道:“笑话!我跟云舒那个丫头非亲非故的,我担心她做什么?”
“方才我可没说那人是云舒。”子夜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种计谋得逞的坏笑。
“郎君——”子煜知道自己中计,撅起嘴,生气地说:“你又拿我寻开心!”
子夜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既然你如此挂心于她,我也不忍看你忧思成疾。那么,我便陪你走一趟吧!”
“去哪儿?”
“醉林。”
子煜急忙解释道:“郎君,我真的不是担心云舒,我——”
“解释就是掩饰。”子夜同情地拍拍他的肩,“不必多说,我们现在就出发吧。”说完他便扬长而去。
“我真的不是——”子煜只觉百口莫辩,“郎君,等等我——”
‥
二人坐上船以后,子煜思来想去,觉得最近自己的确是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为什么,他脑海里总会浮现起那日安凌自杀后,云舒悲痛欲绝乃至晕倒过去的情景。他没有料到,那丫头平日里看起来一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样子,竟也会这般重情重义。这些日子里,他总是忍不住去想,她到底好些了没有?她有没有恢复往日的活泼与好动?她有没有走出失去安凌的痛楚?从小到大,除了郎君,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在乎另一个人。子煜不明白,明明他和她每次都是互相斗嘴,总是不欢而散,明明他很讨厌她,可是,为什么自己的心却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她?他越想头越昏,于是,他决定暂且先不去想这些烦心的事情。
子煜看了一眼坐在一旁静默不语的子夜,他看起来一脸轻松的样子,似乎心情不错。他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子夜,心想:“这个郎君,明明说好是陪我一起来醉林的,怎么看起来他好像比我还高兴呢?这醉林里,有什么值得让他这么高兴的吗?嗯……我家郎君,最近有点反常呐!”忽然,他想起有一次子夜对着浮生的脸久久凝视,“莫非——郎君是为了去见她?”
忽然,子夜以一种不可侵犯的语气说道:“你再这样看我,信不信我把你扔进河里喂鱼?”
子煜感觉一股杀气朝他袭来,急忙低头,装作整理装束的样子。他嘴里嘀咕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明明你自己经常这样盯着我的!”
“我听见了。”子夜淡淡说道。
子煜只好住嘴,无聊地向远方望去,他欣喜地指着前面说:“郎君!你看——快到醉林了!”。
子夜的脸上现出一抹喜色,忽而又有些担忧:“我这般贸然前去,不知她会不会欢迎我?”
正思忖间,船已靠岸。他们沿着上次的路线,穿过竹林,绕过一片种满各种药草的花园,来到青囊阁。还未进门,子煜发现菡萏正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双手托腮,趴在石桌上发呆,看起来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子煜走上前去,敲敲石桌,问:“嗨!小菡萏!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发生什么事儿了?”
菡萏抬头瞄了他们一眼,也不说话。
“你这小娃娃,我问你话呢!怎么不理人呢?”
子煜满以为称呼她“小娃娃”,她一定会像以前一样生气地反驳他。可是这次她却好像充耳不闻,依旧继续发呆。
子夜走到她跟前,坐了下来,也学着她的样子,双手托腮,却不说一句话。
“你为什么学我?”菡萏没好气地问。
“我没有学你。”子夜回答。
“你就是在学我!”
“我没有。”
“你有!”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在想云舒姐姐的事儿。”
子煜惊讶地看着子夜,竖出大拇指,心中赞道:“没想到,郎君还有这技能!”
“她怎么了?”子夜问。
菡萏长叹一口气,说:“自从上次回来以后,她整个人就像变了个样儿。天天闷在屋里睡觉,就和之前师姐刚来醉林时一样。我叫她陪我一起玩儿她也不出来。”
“和她一样?难道,她也曾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苦?”子夜想。
“以前,她最喜欢陪我一起玩的呢!就连师姐和莫伯做给她的好吃的,她看都不看一眼。我偷听到师姐和浮生姐姐的对话,她们说云舒姐姐这是病了。可是,这都过去十几天了,云舒姐姐的病怎么还不见好?你说,云舒姐姐,会不会死?呜呜呜……”
子夜最见不得小孩子哭,看着菡萏哭得这么伤心,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了。正手足无措之际,屋里传来一个熟悉又亲切的声音:
“菡萏,你哭了么?你在跟谁说话?”
十三、心病还须心药医
朝闻掀开竹帘,发现眼前是子夜主仆二人,有些意外地说:“是你们。”
她走到菡萏跟前,爱怜地摸着她的头,问道:“我的开心果果,怎么还哭上了?”她一边为她擦拭眼泪,一边嗔怪道:“瞧你,脸都哭花了!”
菡萏拉着她的衣袖问:“师姐,你告诉我,云舒姐姐是不是要死了?我不想她死。”
朝闻哭笑不得,安慰她道:“傻孩子!云舒姐姐只是病了,过一段时日就好了!你就不要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师姐何曾骗过你?”
“那太好了!”菡萏瞬间阴云转晴,露出开心的笑颜。
朝闻欠身,抱歉地对子夜说:“夜郎君,多有怠慢,屋里请!”
子夜走进房间,看见浮生正在捣药。浮生见他们进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为他们沏茶。
朝闻坐定后,问:“不知夜郎君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子夜突然被这么一问,一时间倒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有些尴尬地对子煜说:“子煜,你说——”
子煜指着自己,一脸的莫名其妙。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额……我们……哦,我们这次前来,是要报告一下蓉娘事件的后续。老王爷对外宣称,世子和安凌都是死于急症。至于小世子,由于小宝已经被蓉娘抱走了,老王爷就是再权势逼人,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强抢小宝。因此,蓉娘和小宝那边,你们大可放心。不过,听说老王爷花重金又买来一个和小宝长相差不多的婴孩,谎称是小世子。”
朝闻叹道:“看来,安凌说的没错,那位固执的王爷最舍不下的终究还是王府的面子。”
子煜点头道:“其实,那日,他坚决不让世子和安凌安葬在一起,也不仅是因为痛恨安凌,还因为这件事有辱王府的名声。”
“多谢两位前来告知。那日,你们不仅帮忙安葬安凌,还帮我把云舒送到船上,我还没好好道谢呢!”朝闻客气地说。
子煜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说:“只是小事,不足挂齿。”
子夜见她和颜悦色,有些出乎意料,他原以为她会像往日那样对他冷冰冰的,没想到她也会对他展露笑颜,心里不由得有些欣喜。
浮生也打心底里感激他们帮忙,她问朝闻:“师父,快到晌午了。不如我们请夜郎君他们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看来,浮生对郎君也颇有好感。”子煜在心里偷笑。
朝闻点头道:“也好。”她问子夜:“我们吃的都是些粗茶淡饭,不知夜郎君可否愿意赏光?”
子夜说:“恭敬不如从命。”
朝闻吩咐浮生:“你去告诉莫伯,让他多加几道菜。”
“好,我这就去跟他说。”
浮生出去以后,子煜踌躇一番,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请问医仙,云舒她——怎么样了?”
朝闻叹了口气,说:“不大好。安凌的死对她打击很大。自她回来以后,整日茶饭不思,沉默不语。任谁跟他搭话,都不理会。人也消瘦了许多。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云舒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那可如何是好?”子煜一脸担忧。
子夜看了看朝闻,说:“娘子不是最擅长医治人心吗?可曾在云舒身上试过?”
朝闻摇摇头,说:“医心也需患者自己有想医的意愿才行。自从安凌死后,云舒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根本就没有求生的欲望。她将自己的心门紧闭,我根本走不进她的心里去,又何谈医心呢?”
子夜思忖了一下,说:“在下有一个主意,不知娘子可否愿意一听?”
“愿闻其详。”
“依我看,云舒得的是心病。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心病自然也需心药医。安凌就是云舒的心药。”
子煜疑惑道:“可是,安凌已经死了呀?”
子夜问:“娘子可曾听过这世间有一种易容术,可将人的面貌改变?”
朝闻看着他那张布满络腮胡子的脸,这才注意到这张脸和寻常人的脸似乎有些不一样。这个夜郎君每次见她,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现在想来,即使一个人再冷若冰山,脸上还是会有微表情的,但他的脸却像是粘了一层僵硬的死皮。她突然观察到,他脖颈处的皮肤明显比脸上的肤色要白皙一些。一个人即使常年遭受风吹日晒,也没道理脸上和脖颈处的肤色相差如此之大。朝闻猛然想到:“难道——这竟不是他的本来面目?!不过,若非我懂得易容之术,只怕也发现不了这其中的玄机。”她疑惑地盯着他,“可是,为什么他要将本来的面目隐藏起来呢?莫非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又或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郎君的意思是找一个人假扮安凌?”
子夜赞许道:“娘子果然冰雪聪明,一点就透。”
朝闻对他们二人细细上下打量了一圈,这两人都长得高大健壮,实在让人很难将其与安凌联系到一块儿。她面露难色,说:“这易容术,我倒是略通一二,只是那安凌身材瘦弱娇小,该找何人假扮呢?”
正踌躇间,浮生走进来对众人说道:“师父,开饭了!”她见众人一脸欣喜地盯着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解地问:“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朝闻微笑道:“并非如此。只是方才我们正在为寻不到假扮安凌的人而发愁,你进来了,这事儿就解决了。”
“这是何意?”浮生有些摸不着头脑,“莫非,你们是想让我假扮安凌?”
朝闻点点头,说:“你的身形同安凌相仿,确是最适合的人选。”
浮生看起来极不自信,有些担心地问:“这……我能行吗?”
朝闻十分有把握地说:“放心吧。你没问题的。”
十四、安凌还活着?
午后,阳光温暖。璀璨的日光沐浴着醉林的每一处角落,一切都显得熠熠生辉,充满生机。只有一个地方例外——云舒的房间。
这里窗门紧闭,昏暗无光,空气混浊,像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千年古墓。在古墓里,云舒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身上裹着两层厚厚的被子,全身蜷缩成一团,无助地倚在墙边,双眼空洞,了无生意。她已经躺在古墓里足不出户半月有余了,而且,迄今仍没有半点儿要出去的意思。如果可以,她希望可以一辈子待在这座古墓里永远都不要出来。
“咯吱!”一声,门开了,一束强烈的光线射在云舒的脸上,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感觉有一双手正轻轻掀开罩在额间的乱发,那双手是那么温暖,那么轻柔,令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碰。那双手却反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她感觉一股热流顺着指尖传遍了全身。她睁开朦胧的双眼,眼前竟赫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面容。
她震惊地望着眼前的这人,喉咙里挤出一丝微弱的声音:“小凌子——”她的喉咙因多日不语而显得有些干涩,她努力吞咽了一下,然后声音颤抖地问:“你……还活着?”眼泪不由自主地顺流而下,打湿了衣襟。
安凌温柔地点点头,对她微微一笑,双手为她轻轻擦拭去泪痕,并整理着她凌乱的头发。他慢慢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雪白的大馒头,伸手递给她,眼里满是关切。
云舒想起,那一日,正当她饿得饥肠辘辘之时,他也是似这般分给了她一个馒头。她颤巍巍地接过馒头,那馒头冒着热气,闻起来还有一股诱人的清香。她忽然觉得肚子似乎在久违的“咕咕”乱叫,不由得张开大口,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她感觉,这馒头是如此香甜,比世上的任何美味佳肴都要可口。由于吃得太猛,她不小心“咳咳”地呛出声来。
安凌急忙拿来一个茶杯,取出一个青白色的椭圆酒瓶,倒满茶杯,递到她跟前。虽然这些日子她由于不怎么进食而导致嗅觉有些退化,但她还是能闻出,这茶杯里装的不是水,而是酒。这酒中散发着一股清爽的桃花香味,沁人心脾。她迟疑地看了他一下,见他一脸信任地注视着她,便不由分说一口将它饮下。一杯酒下肚,她只觉腹中似有一团烈焰在燃烧,浑身不再发冷打颤。
安凌又为她斟上第二杯酒,示意她再喝一杯。她不再犹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一次,她才感觉这酒味道有种说不出的淳厚香甜,令人欲罢不能,便拿起酒杯让他再斟满一杯。喝完第三杯酒,她的脸上呈现出一圈淡淡的红晕,粉若桃花。她只觉整个人有些晕晕乎乎,眼前的一切现出重影,让人有种飘飘欲仙之感。
云舒踉跄着站起身来,带着几分醉意,开怀大笑道:“小凌子,你……你还活着!我太高兴了!你知道吗?我……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她拉着他的手,说:“对了,我还特地为你学了几道菜!走——我们去厨房!我现在就做给你吃!你吃了一定会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她拉着他走出门去,强光照得她有些不适应,她伸手去挡阳光,但又把手放下,索性任由阳光洒满全身。
她一步一摇地寻到厨房,一把将他按于凳上,兴致勃勃地说:“小凌子,你就坐在这里不要动!瞧我为你做一桌美味佳肴。”她打了个嗝,吐出满口酒气。
于是,云舒便手忙脚乱地开始忙活了。她一会儿打碎了碗碟,一会儿撞倒了水桶,一会儿又踢翻了蔬菜,直看得躲在一旁的莫伯心痛不已。
“郎君,你说,她会不会一会儿把房子也烧着了呀?”藏在角落里的子煜看得心惊肉跳,连连摇头。
“那可怎么办?厨房要是被她烧了,我们还怎么做饭?”菡萏奶声奶气地悄悄说道。
子夜双眼凌厉地看向他们,示意他们二人不要说话。子煜立马惭愧地低头不语,菡萏则故意冲他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他无奈地皱了一下眉头,转头看了一眼躲在身旁的朝闻。
朝闻和子夜挨得如此之近,她身上的那股奇特的清香不断向他袭来,让他有些迷离之感。子夜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声,那呼吸声虽不算有力但却均匀平和。她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似乎丝毫不在意云舒对厨房的破坏举动。
突然,吹来一股冷风,直吹得云舒打了个激灵。她这才觉得头没有那么昏沉了,似乎清醒了些。她瞪大双眼,望着眼前凌乱的一切,有点儿不知所措。她又转头看看安凌,发现他正对她微笑着。
“小凌子,对不起,我……这……”她一脸愧疚地走到他身边,“这一切都让我给搞砸了!”
安凌摇摇头,善意地微笑着,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
“你不是小凌子!”云舒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忽然掀开他的衣袖,里面露出一只白皙如葱的玉臂。她愤愤地说:“小凌子的这只右臂曾经被一条恶狗咬过,留下了深深的齿痕。他是为了保护我才被恶狗咬伤的!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假扮小凌子?!”
“云舒,是我——”
只见安凌缓缓揭开粘在脸上的人皮面具,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浮生的脸庞。
十五、我会笑着活下去
“浮生,是你——”云舒望着浮生,一脸绝望地跪倒在地上,“你告诉我,小凌子他……是不是已经——”
浮生无力地点点头,说:“云舒,安凌他已经死了,你要想开点儿。”
“你说得轻巧!你叫我怎么想得开?!”她朝她大吼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释放心中的悲凉和绝望。许是看到了浮生悲伤的样子,她平缓了心情,接着道:“浮生,我不像你,经历了失去至亲的痛苦还可以这么超脱。我头脑简单,只懂得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些年,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找到小凌子,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他却这样当着我的面死去了。如果可以,我宁愿死去的那个人是我!最近,我常在想,如果当时我能抓住他的手,不和他走散的话,会不会他就不会死了?为什么小凌子救了我那么多次,而我却连一次都救不了他?为什么小凌子那么好的人也要遭受这样的不公?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我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睛里刚刚燃起的光亮也随之黯淡了。
“云舒,我——”
浮生还想对她说点什么,却被她阻止道:“浮生!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浮生一脸无奈,只好默默离开。
“咦?医仙上哪儿去了?”子煜悄悄问。
菡萏说:“我方才看见她去云舒房间了。”
“她去云舒房间干什么?”
“喏,她来了——”菡萏指着从远处走来的朝闻说。
“哦……原来她是去取酒瓶子和酒杯去了。”子煜恍然大悟。“可是,她拿这个做什么呢?”
子夜阴沉地看了他一眼,说:“闭嘴。”
子煜自知话多,惹恼了子夜,只好主动将头埋得很深,不再言语。
朝闻放下酒瓶和酒杯,轻轻地走到云舒跟前,面带微笑,向她伸出手去。云舒抬头看着她,她的微笑是那么温柔,温柔得让她难以拒绝,眼里不由自主地涌出悲凉的泪水。朝闻见她不愿起身,便索性同她一道席地而坐,她像慈母一般拥她入怀,柔声说道:“哭吧。不要憋着。哭出来就好受多了。”
云舒忽然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趴在她的肩上放肆地大哭起来。朝闻只是静默不语,任由她哭个畅快。等她哭够了,朝闻拿起酒杯,为她斟满,递给她,说:“此酒名为‘醉红雨’,你知道的,前次浮生连喝了七杯以后,大睡了一场,之后就变得超脱了。据她说,喝了这酒以后,人会进入一片嫣红桃花飘落的美妙梦境,然后就能见到一直想见的人。如果你想见安凌,想跟他诉说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的话,不妨多饮几杯,说不定就能在梦中与他相见了。”
“这是真的吗?”
“嗯。”
云舒毫不犹豫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朝闻正要为她续杯,没想到她却一把夺过酒瓶,直接朝嘴里灌。酒水洒在了她的脸上、衣服上,她也浑然不觉。还没等喝完一瓶酒,人就醉倒,昏睡在地上了。
她感觉自己进入了一片迷离的梦境。这里雾气腾腾,伸手不见五指。云舒向周围喊了一声,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她想走出梦境,却发现走来走去,自己还是在原地打转。她着急不已,怕自己永远被困在这幻境中,绝望地蹲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云舒——云舒——”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耳边。云舒抬头一看,那人竟是安凌。她高兴地拉住他的手,说:“小凌子!是你!我真的见到你了!”
“云舒,你怎么哭了?”
“我,我迷路了。我一直走不出,所以就——”她一脸委屈地说。
安凌微微一笑,说:“来,我带你出去。”
安凌拉着她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很远很远,周围仍然是雾气环绕。然而,这一次她却觉得格外安心,因为,小凌子一直牵着她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他一直和她在一起。终于,云雾渐渐消散,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盛开的桃林,一瓣一瓣的桃花从天而降,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鲜艳的红衣。
云舒高兴地大叫:“师父果真没有骗我,这里真的有桃林!小凌子你快看,这桃林多美啊!”
安凌却笑得勉强,眼里充满了落寞和不舍。他抱歉地对她说:“云舒,对不起,这么多年,让你辛苦了!”
“小凌子,你说什么傻话呢!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云舒有些生气,她气他到这时候了还是这么善良。“明明说好了,我是姐姐,要好好照顾你的。可是——我却把你给弄丢了,害你一个人吃了这么多苦……”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安凌温柔地安慰道:“云舒,这并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命运弄人吧。何况,如果不是和你分开,我后来也就不会遇到无双了。”
“可是——你在王府遭了那么多罪,受尽了他们的侮辱……”
“不,云舒,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只要能跟所爱之人在一起,这些都微不足道。和无双的相遇相知是我这辈子度过的最幸福的时光。我不后悔。”他看起来满脸幸福。
“那你为什么还——”
“你是想说我为什么还要自杀吧?”安凌看了一眼云舒,意味深长地说:“云舒,你要明白,有时候,死亡并不是一件悲伤的事情。相反,对我和无双来说,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
“死亡是一种解脱?”云舒有些迷惑不解。
“没错。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的常态。我不过是比大多数人提早进入死亡罢了。死亡本身并不会令人悲伤,只是活着的人无法面对死亡而已。”他双手搭在云舒的肩上,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云舒,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也都有自己需要担负的使命。当我决心结束自己生命的那一刹那,我终于明白,我这一生的使命就是为了去见无双,然后和他相爱相守三年。现在,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而你,云舒,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云舒哭道:“不——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云舒,你只要记住曾经发生在我们之间的美好情谊,我就会一直存在在你的心里。何况,你还有师父、浮生、菡萏他们。他们一直都在关心着你,就像你一直牵挂着我那样。生命中还有很多值得你好好活下去的东西。记住,好好活下去……”
“小凌子——不——你不要走——”
云舒眼睁睁地看着安凌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直至消失不见。而她却无能为力。但是,小凌子的消失并没有让她陷入消沉,反而激发了她的斗志。她在心里暗下决心:“小凌子,你放心,我答应你,我一定会笑着活下去的。一定!”
十六、医心堂
“师姐!你要给我做主!”菡萏一脸委屈地跑到朝闻身边说。
“菡萏——”朝闻看见她的脸被涂上了墨水,变成了个大花脸,忍住笑意问:“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
“哼!还不是怪云舒!”菡萏跺了跺脚,生气地说:“她喝醉了酒,耍酒疯,趁我睡着的时候在我的脸上乱涂乱画!师姐,你快管管这个酒鬼——”
朝闻哭笑不得地说:“好好好。回头我就罚她面壁思过。”
她实在没想到,云舒自从上次喝醉以后,大睡了三天三夜。醒来以后,整个人倒是精神抖擞了,就是添了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喝酒。现在,她没事儿就馋酒,一喝醉酒,就要耍酒疯,不是逮着个人抱头便亲,就是做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儿。前几天,她还把莫伯刚做好的饭菜端给菡萏的雪软吃,气得莫伯也来跟他告状。更让人烦恼的是,她还老嚷嚷着要她教酿桃花酒,她要不教,她就吵得大家都睡不好觉。为了图个清静,无奈之下,朝闻只好答应教她酿酒之术。
菡萏不满意地说:“不行,不行,这个惩罚太轻了!”
“那你说,要怎么罚她才好?”
“嗯……罚她七天内不许喝酒,不许吃肉!”菡萏一脸坏笑。
朝闻轻笑道:“嗯。这个主意倒不错。”
于是,云舒不仅要面壁思过,还要忍受连续七天不能吃肉喝酒,这对她来说,简直堪比酷刑。当她偶然得知这一切都是菡萏搞的鬼时,不由得恨得牙痒痒。所以,她等惩罚一结束,便去找菡萏算账。两个人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日子就在这样的打打闹闹、欢声笑语中飞逝而过。
一日,众人吃饭时,云舒忽然提议:“师父,如今您的医心术是越来越受认可,既然他夜郎君能叫诛心阁,我们何不也来个医心堂呢?”
菡萏附和道:“哎。这个主意好!我举双手赞成!”
浮生也赞同道:“云舒的这个提议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往日,每每有人问起我们出自何处,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何况,这世间医人身体的医生多,医治人心的却只有我们一家,也是该有个名号了。”
朝闻见众人都同意,便说:“也好。那以后我们就叫医心堂了。”
云舒嘀咕:“诛心阁,医心堂,怎么感觉像是一对死对头呢?”
“其实,我觉得诛心阁的那两个人也没看上去那么坏。对了,云舒姐姐,上次你生病的时候,还是那位夜郎君出主意才治好你的病呢!”菡萏说。
“这是真的?”
“当然,不信你问师姐他们。”
云舒见众人微笑不语,惊得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
“而且呀——”菡萏神秘地一笑,“你醉倒以后,还是子煜哥哥把你背到你床上去的呢!”
“什么?!”
一想到自己喝醉的衰样被子煜一览无余,云舒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
当医心堂这边提起诛心阁的时候,诛心阁的这两位也谈论起了醉林的几位熟人。
子煜絮絮叨叨地说:“大概情况就是这样。云舒那丫头不仅没死,还生龙活虎得很。听说,她现在酒量惊人呢,不过,酒品见人品,啧啧,她的酒品可真不怎么好。还有啊,浮生娘子最近好像医术又有进步,听说,朝闻医仙还专门给她制作了一把叫‘若梦’的琴。嘿嘿,郎君,你俩一个**,一个弹琴,简直绝配!我还听说,朝闻医仙新成立了医心堂,找她看病的人比往日更多了。啧啧,这下,感觉医心堂的风头都快盖过咱们诛心阁了。对了,鬼医最近发财了。据说,他新研制出一种思兰回春膏,很受女人们的欢迎。这下,估计咱们是请不动这位祖宗喽!”
子夜见他终于停了下来,长舒了口气。自打子煜进门开口以来,他就一直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快说了一个时辰,听得子夜耳朵都快起茧了。最令他不能忍受的是,子煜嘴里三五句话不离“云舒”两个字,其次是“浮生”两个字,貌似子煜自以为聪明地认为他喜欢上了浮生。这真是一件令人无奈的事情。现在,他只想清静清静。
“你说完了?”
“说完了。”
“从今天开始,你禁言三日。”
子夜留下这句冷冰冰的话语就飘然而去。只留下子煜一人在风中凌乱。
“我——我这又怎么了嘛!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