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江东乱》第一章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浙江西道,观察处置使衙门驻地润州,丹徒县城外,江南运河渡口,一名身材高大的紫袍官员正背着双手,眯着眼睛看江上漕船来往。
身后肃立一众衣甲鲜丽的牙门将,威势无比,拥着一杆猎猎作响丈余高的牙旗,上书几个大字:
“检校司空同平章事兼润州刺史浙江西道观察处置使曹”。
这旌节仿佛昭示了长安天子两百多年来的荣光与威势还将继续镇压江南东道广袤而富庶的土地。
此时转运船队已然将夏税运抵洛阳后自汴河出淮水入大江回到江南,只等十一月秋税征收完毕后再发往东都。
而水陆码头另一旁,刚刚渡江逃至浙西就被抓获的抗税流民们衣衫褴褛,麻木的瞳孔里爬满了因饥饿和劳累而生的绝望。
如同一具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光着脚深深浅浅地踩在岸边滩涂中,彼此的脖子和双手都被一根麻绳捆住,由一队披甲执刀的牙兵领着,走向不远处的刑场。
其中不乏有身不满四尺的总角孩童,哭喊着好饿,而妇女则远远地落在队尾,一边忍受着牙兵的揩油,一边焦急地奋力往孩子哭喊的方向张望。
然而就像身上布满破洞的麻衣阻挡不了牙兵们粗鲁的手入侵一样,她们的脖子被粗壮的麻绳紧紧地拴住,仿佛绞索。
让她们拼尽全力也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的孩子,只能徒劳地哭喊,挣扎。
有的壮年男子想要反抗,牙兵们便横过刀鞘猛打他们的眼鼻和腹部。
打得这群流民男子哀嚎不止,血流满面,本就摇摇欲坠的黄牙也和着血落到淤泥中,再被后面跟着的人踩进深处。
多年血腥混乱的征战早已令他们练就一身铁石心肠,只要上官足额支付军饷,便是让他们立刻攻打并屠杀对岸天下富庶第一的扬州城也不在话下。
因关东积年大旱,宣武军,天平军或感化军治下逃往江东的流民便络绎不绝。
然而自朝廷严令各镇搜捕诛杀跨境“庞勋余党”的命令下达后,几乎每月此地便要处决一批因关东大旱而逃亡的越境流民。
未经审判,他们便被冠以“庞勋余党”和私盐贩子的罪名遭到牙兵们挨个斩首,斩下头颅送往江边一处小高坡上和此前堆积好的一同垒成京观,尸体则抛入江中。
一时间江面上满是晕开的赤红,那小坡也像是涂了一层深色朱漆般醒目。
土壤吸干了脂肪和血液,散发出令人心底发颤的油亮光泽,腐肉的臭味引来蚊蝇,野狗和鸟雀群聚啃食,来往航船都能远远望见这一副阿鼻地狱般的景象。
一苏姓青衣文士从刑场方向快步过来,显然正是刚才的监斩官。
他有些厌恶地看了一眼杀完人后衣甲带血,却面不改色,还嘻嘻哈哈地讨论今晚去何处寻花问柳的牙兵,随即朝紫衣官员拱手说:
“曹司空,某还是觉得那顾柯之言不可轻信,东南财赋重镇,盐税更是重中之重,岂容此等弱冠小儿夸口妄为?!
如若有失,只恐动摇朝廷根本。”
那紫袍大官不以为意,笑了笑说:
“宏韬稍安勿躁,某既许了那顾禹巡以巡盐判官兼领检校华亭县丞,便不可出尔反尔,若其未能在明年夏秋两税征缴时按万石足额上缴官盐,自有槛车送其流配万里。
且不过令其治华亭一县之盐政,即便不成,也无伤大雅。
近来西南又有蕃人勾结南诏入寇,官军在岭南大败,死伤数以万计,若再无新的财税支撑,再加征田赋,只怕中原,淄青各郡就不单是流民越境这般简单了。
某观宏韬如此在意华亭县丞人选,莫不是因华亭县令苏龠之事而心忧?”
曹确话锋一转,惊得那苏宏韬再不敢言语,只得称罪告退,心中暗自叹息:
“苏龠吾弟,某对此事算是无能为力,到底能不能脱罪,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但愿那顾家子不是阿谀宦竖之徒。”
尽管曹确身边文士武将多达百人,却无一人质疑对过境被捕流民全数诛杀是否有伤天和,只因朝廷已然无地安置流民,也无力恢复生产。
只能严令各道守住边境不要让流民鼓噪,至于如何做到这一点,各道节度使已然是心照不宣。
......
咸通十三年春,有二星从天际而上,相从至中天,状如旌旗,乃陨。九月,蚩尤旗见。
随着彗星降临,两个不同寻常的灵魂也来到了这个世界。
其中一个降临到契丹迭剌部酋长耶律匀德实四子家中,生下一个男婴来,他被其父取名为耶律啜里只,后人则称之为,耶律阿保机。
而另一个则兜兜转转,于八月十五日时分,落入了唐朝江南东道,浙江西道辖下杭州余杭郡盐官县捍海塘岸边一名正待观潮的顾姓男子身上。
其身着碧色弁服,足踏乌皮履,头戴黑幞头缠丝葛巾子,将发髻包裹得规整,一副低品地方主政官的打扮。
只听得潮声涌动,轰如雷霆,他忽觉头痛欲裂,似有钻心剜骨之感,大叫一声,栽落到土制海塘之下。
顿时引得捍海塘上观潮众人惊呼连连,但无人敢于下水营救。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在那六尺官人失足跌落水洼的瞬间,一黑黢文身的恶少年只“嘿”地一声,在腰间飞快扎好浸油麻绳。
再把另一头系在一短粗石柱上,系上两颗吹得鼓胀的猪脬,深吸口气,双手并拢前伸作鱼形跃入潮中。
幸而大潮未至,海塘近边水洼深只及人腰腹。
恶少年轻车熟路,如浪里白条般用单臂绕过腋下挟住那官人前胸,使其仰面向天,一面作俯身泳姿三下两下便近了岸,将那官人置于海塘堤上。
周围人见状都自觉让开通路来,让那顾姓官人得以仰躺其上。
只见其两眼紧闭,面有不豫之色,眉头紧皱牙关紧咬,浑身发抖,鼻息微弱,显然是正处于极大地痛苦之中。
那恶少年却也不管恁多,只双手交叠于官人腹部,狠狠一压。
只听得官人“哇”的一声口中喷出一股热流来,口鼻间有了气息,这才放下心来,摸了摸额前的汗津。
待那官人悠悠醒转过来时正欲开口索要好处,却不想大潮突至,周围观潮人发一声喊,都跑下捍海堤躲避去了。
恶少年暗叫一声“苦也”,便强自逼这顾姓官人背向大潮,告诫他先屏住呼吸。
随后便找了此前系住腰间的石柱,给顾姓官人也栓上了这麻绳。
“轰——”
大潮猛地拍打过捍海堤,浪头俨然高出堤坝一人有余。
那顾姓官人神情恍惚之间只得死死抓住腰间麻绳,祈祷自己不要再被卷入潮中。
但他的耳道已被一层水膜给封住,只觉万物都如雾里看花,听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大潮渐渐退了。
那恶少年大叫一声:
“晦气!”
随即解下发髻,如长毛犬般猛地甩了甩,将多余积水清理之后,才重新用块打着补丁的杂色布束上。
扭头向官人唱喏行礼作揖,口中念叨着:
“得罪哩,得罪哩,官人可知这观潮之中的凶险,不逊刀兵相交半分。
今日不意能护翼郎君一二,某尚有瞎眼老娘指望着不肖子能替家里讨些嚼口,还望郎君可怜则个!”
说罢还退了两步,顿首下拜。
这时那顾姓官人总算回过神来,双目清明,然而见到这一幕他心中不由得掀起滔天巨浪,丝毫不逊于那钱塘大潮。
只因方才头痛欲裂的刹那间,一个同名异世灵魂的一切已然如烙印般深深刻入了他的脑子里:
“顾柯?谁......我?不法集资又是什么......啊......头好痛。”
刚才神情恍惚,实则是他未能分辨出,何为真,何为幻?此时方能定神观察一二。
随后见眼前顿首下拜的黑脸恶少年不肯起来,他连忙挣扎着一边起身去扶,一边说道:
“恩公何必行此大礼,几欲陷某于不义乎?
今日禹巡突发痫症,幸得恩公出手相救,不然早已化作波臣,不知恩公名讳,家住何处?且引某前去,必不敢使令堂忧心衣食无着!”
那恶少年这才放下心来,一张颇有些凶恶的脸喜笑颜开,口称万幸,却也不假意推辞,只引着顾姓官人向着不远处一片破旧的茅屋走去。
并告知顾官人自己姓名为杨箕,家中行三。
而方才替这顾禹巡拴住驿马的随从这才发觉官人险些遭难,不由得脸色惨白,冷汗直冒。
但他却也不敢言语,只得战战兢兢地一边喂马,一边口念阿弥陀佛,希望官人不要追究他一时疏忽之过。
不想顾官人根本没找他麻烦,将他唤到身边交代两句,让他骑马回驿站取些布帛和铜钱来此后,便与杨箕一同离开了。
这顾姓官人本名柯,表字禹巡,家中排行为四,除次兄外两名兄长都未能活到成年,夭折而死。
他是唐宣宗大中末年越州会稽生人,曾祖乃白乐天举主华阳真逸顾况。
顾柯少有文名,有过目不忘之能,咸通八年经乡贡送解,九年考进士科,虽通经义,时务策论亦颇有可取之处,却因诗文平平无奇遭黜落。
咸通十年,才以明五经擢第,时年十七。
咸通十一年参加吏部贡举,平判入等科乙等,授从九品上太常寺奉礼郎。
既是明经及第,在初次入仕时又只得了这种官职,若无奇功,基本就与封侯拜相无缘了。
十三年,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应浙西观察使,检校司空曹确之募,任检校华亭县丞,浙西巡盐判官兼嘉兴监巡盐副使。
如今他正到了将要行冠礼的年齿,先于润州拜见曹公后,特准其归会稽乡里探亲并行冠礼,再行前往华亭赴任。
而他出现在盐官捍海堤观潮,正是打算趁着返乡的机会,顺道再看看闻名乡里的钱塘大潮,谁曾想竟险些遭此不测。
然则此时险死还生的顾禹巡,已然不单是唐代江东一寒门士子,他被来自后世的某改行创业失败,因债务问题而自绝的同名灵魂给侵染成了两世之人。
虽然那来自后世的记忆似乎都还隔着一层窗户纸未能捅破,但他隐隐间有种感觉,或许接触到某些熟悉的事物就能激发出来。
先说回这寒门士子顾柯:
尽管曾祖是开天年间颇有盛名的传奇人物顾况,但传到顾柯这代已经接连两代未能经科举入仕。
即便是顾况之子,顾柯祖父顾非熊也年过半百方才得以及第入仕。
到顾柯父子这代可谓不折不扣的破落寒门,顾柯之父顾珏被迫干着贩私盐和行商的勾当来养家。
幸好顾禹巡本人颇有几分做题家的才能,尽管吟诗作对只能算中规中矩,勉强入了地方长吏法眼。
但在记忆方面则堪称如有神助,自幼便能熟读背诵我唐礼部划定的《礼记》《春秋左氏传》《尚书》《诗》等大,中,小共九经之言。
故而得以经乡贡明经送解至长安参加科举,在时务策中于徐泗,黔桂之兵乱也颇有见解,同样以明经及上第。
再经由吏部铨选平判入等科,按常例打点吏部各式书吏,中书省诸位堂官及当年主考等,前后足足花销了近千贯。
顾家十余年贩私盐经商积累的家财几乎用去小半,才为这寒门做题家挣得一块不算难看的仕途敲门砖。
即便如此,能得检校华亭上县县丞与浙西巡盐判官之职,还多亏了时任浙西观察使曹确对寒门士子的提携。
曹确任宰相之时便以廉洁奉公闻名,持节出使地方仍不改其本色,不然就算把顾家掏空了,恐怕顾禹巡也求不来一官半职。
只能于长安平康坊做一浪荡子,或效法其祖辈顾况,顾非熊那般归隐茅山修行,成为又一个怀才不遇的隐士。
顾柯想到此处却并不觉得自己幸运,只是暗自叹息一声:
“徐泗之地庞勋新平,想来上任华亭之后也难安稳度日。
只希望这上天赐予的菩提顿悟能助我替家人挣得几分家业积累,此后不必再干那刀口上舔血的私盐勾当。”
两人走了不一会儿,那破屋已然近在眼前,只见远处几名亭户正费力地将粗晒后的卤水装入木桶,然后倒入煎盐灶上的大号铁锅中。
随后投入数颗石莲子,待其浮于水面而不沉时方才拿出火镰,借发火药用芦草生起火来。
据恶少年杨箕所说,这唤作“温锅”,用来初步加热低温卤水,待到卤水温热过后再转移至煎锅猛火蒸干。
这个流程要一直持续直到盐晶析出占满煎锅为止,期间要不停添加芦草不能让炉火熄灭,所以在煮盐前还需储备足够的燃料。
盐灶煮盐时,也不能遭遇大风雨或潮水侵袭,而这般高强度的劳作至少要持续数日才能获得数量有限的粗盐。
故而时人有云:亭户煮盐之苦,尤胜防秋戍卒,盐官盘剥之甚,岂止敲骨吸髓。
听到此处,顾柯也有些默然,他家里便是贩私盐起家,深知盐监治下盐户之苦。
他能得补阙,也是因为第一次考进士科时,他关于平庞勋之乱与治理盐监的时务策论,得了时任门下侍郎,以户部尚书之职判度支的曹确赏识。
而顾柯能和贵为正一品司空,本朝任职宰相时间最久的曹确搭上关系,也是因为他通过一位贵人作保,向曹确许诺:
如果准许自己在江东推行新盐法,他能让治下每场的官盐产量一年内升至八千石。
为了验证自己并非虚言,明年夏秋两税征收时他要在自己主政的华亭县内,上缴五万石官盐,供盐铁转运使发运。
“自己到底还是心有不甘,才会冲动之下做出这种事来,唉,也罢,终究是回不了头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顾柯回想起自己在长安的所见所闻,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倘若没有发生那些事,他就是在长安继续作一浪荡子也未尝不可。
但世间也没有后悔药可吃,既然下了决心要到地方出仕,那就不能再畏首畏尾,先尽全力完成自己夸下的海口再说。
否则曹确便会奏明朝廷将他夺官并处以流刑,到那时,自己可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