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潜龙伏虎,巨星陨落
顾柯于盐政的诸般见识,便得益于其父兄多年来行走流窜于江淮各地贩运私盐的经历。
如今绝大部分两浙盐场,盐亭都通行“晒卤煮盐法”——即以晒法围盐田制卤后取卤水舀起,再经煎锅将卤水蒸干法得盐。
他于咸通十二年吏部铨选关试时就提出,希望在两浙观察使及淮南节度使下辖扬州、越州、苏州,杭州等地盐场;
嘉兴、海陵、盐城、新亭、永嘉等盐监试行“改煮为晒”制盐,效法河东盐池将晒盐法推广到食盐生产的全过程,而不仅仅用于制卤。
因近世以来吴越人丁蕃息,地狭人稠,而煮盐法需大量燃料才能制盐。
故而亭户在土地越发紧张的江东之地为获取燃料而与周边农户频繁发生矛盾冲突,影响产量不说还容易滋生事端。
即便芦草,竹木等燃料充裕,煮盐法效率仍颇为低下,其利难以应付朝廷为平民乱,军乱而愈发捉襟见肘的财政支出。
海盐产区占了我唐朝廷盐铁转运使收入的半壁江山还多,而盐铁转运使又占了朝廷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
故若能实现这一盐法改制,对改善当下朝廷愈发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有很大的帮助。
而仅仅只是明经及第,寒门士子出身的顾柯,当然也就能以此为进身之阶了。
“什么人!?站住!”
正当顾柯满脑子胡思乱想之时,只听得一声娇斥从前方传来。
盐户村逼仄杂乱的茅屋间,斜刺里风风火火杀出一员女将来。
只见她身材娇小,只高约五尺三寸,面容圆润中带着坚毅,五官透出些许凶相与那恶少年杨箕颇有几分神似。
其肤色颇有些烈日暴晒下长期劳作带来的黝黑,身着褐色短衣,手掌宽大,其上布满了因收割芦草,煮卤烧盐而留下的疤痕和老茧。
有些破旧的敞口麻布裤脚踝处用绳扎紧封口,以免在盐田中干活时卤水沁腿,引起风湿,那她的生计,嫁妆便都没了着落。
“好教你这青肚皮猢狲杨三晓得利害,日不做夜磨嗦整日里偷奸耍滑,不想竟招来了官人问罪,耶娘怕是也要被你连累了,当真是不肖!”
那女子叉着腰戟指痛骂起恶少年来,盐户穷困,忙时不分男女都要下盐田卖力。
故而盐户儿女大多吃苦耐劳,最是瞧不上这等恶少年,看来这女子应是其姊妹,不想竟泼辣如此,当真令人咋舌。
“杨二娘你休要血口喷人,某是立了大功,正要领着这位郎君前去拜见耶娘以尽孝道,可不是那等流贼匪类贻害家人!”
不料杨箕却得意洋洋地指了指天上,再指了指顾柯,顾柯见状也微微拱手,笑着说:
“正是要前往拜谒令堂,以酬恩公舍命相救之义。”
“不是通匪事发便好,奴可把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俺家出了贼,可休怪奴不讲姊弟情谊。”
亭户算作良民,在我唐制度中仍归两税户,故而女子尤其担心家中出了贼,到时全家便有被贬为贱民永世不得翻身之忧。
那女子这才放下心来,但犹自警告恶少年道,随后她拍拍手手,只见那看似无人的茅屋后走出一大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小少年来,都带着警惕的眼神盯住了顾柯,不由得让暗暗叫了声苦。
看来这盐户还真是武德充沛,对官府的敌意不小,怪不得盐官县各盐亭近来能收购的官盐数量越发少了。
随后在杨二娘的吆喝声下,这一大群只穿着半截敞口裤的少年都跑去盐户村另一边的滩涂水荡边拾取芦草了。
只见那横刀笔挺般的叶被这些个半大少年截下捆扎成团,然后再由稍小的少年两人一组送去盐灶旁。
尽管这些少年看起来都是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却俨然有了军中令行禁止的风范。
“必不使恩公兄弟姊妹再受此等辛苦。”
顾柯突然有些感慨地对杨箕说到,杨三听罢只是摆摆手笑了笑,也不回话。
显然是对官员真的会关心亭户们的生活感到不可思议,宁愿相信这不过是场面话,只要这官人愿意出几贯钱几匹绢布补偿他自己的家人他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顾柯也不在意,只笑了笑,暗自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曾经写下的策论落到实处。
在看到盐户们的辛苦劳作后,他没来由地心里一紧,只觉脑子里的记忆越发明晰。
不时便有前所未见却能让他自然而然理解的词句或画面从中窜出,或许其中就有两全之策?
更何况他为了博得补阙的机会在曹公面前夸下海口,称新盐法要令江东每场年产盐过八千石。
而要想官府能收购更多盐,要让每个盐场能产出更多盐,也得让亭户的日子好过些才行。
如若不能在曹确后年迁转前见到明显成效,考功司堂官刀笔之下必将判为下等。
到时别说转为正官,这检校官怕是也做不成了,回吏部守选必然再难得美职。
如此便堕入浊流,沦为我唐再常见不过的登科却无官可做之游士,蹉跎之下再难翻身了,到时更是无颜面见为自己求官而付出巨大代价的家人。
曹公一向秉公持重,如若自己不能履行承诺,被槛车入京或流放代北,或流配安南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之事。
一旦落得这般下场,以朝廷对流人犯官的态度,还不如早早死了痛快。
这杨三郎却是不知自己的处境不比他这亭户之子要好到哪里去呢,顾柯心里暗自想到。
顾杨二人行至一座低矮茅屋前,只见一老媪正佝偻着腰捡拾地上散落的柴火。
顾柯见了她刻满疲惫的脸上皱纹密布,只一声叹息,附耳对杨箕说了几句,见他满脸不信地望着自己想要进一步确认真假,不由得笑骂了一句:
“你这识不得好歹的泼皮,愿还是不愿,给句准话,某可不说第二遍。”
那杨箕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门前有些湿润的泥地里,对着母亲猛地磕了两个头,口中说道:
“孩儿不肖,让耶娘受累了,今番有了大造化,有幸相识了顾郎君得其赏识,某愿为顾郎君牵马前驱,还望耶娘成全!”
那老媪看到青衣官人先是露出十分恐怖的神色,面色发白正欲躲避,恐怕以为是儿子私下通匪案发引来官差。
却见儿子径直拜倒在地,听完他的话后,布满褶皱的干瘪脸庞又一下子涨红了,一边掐着自己的大腿一边叫道:
“天可怜见,我儿竟有此造化,阿弥陀佛!”
说罢她竟双手合十,闭目虔诚地念诵尊者名讳祈祷。
顾柯见此情形,不由得思虑起来:
净土宗在两浙平民之间很是流行,盖因此地人多地狭,兼并极甚,穷者无立锥之地,生活困顿已极。
然则长年供奉寺院并非常人可以负担,故而民众多信奉念佛修行即可往生净土的净土宗。
据说他曾祖顾逋翁隐居茅山时也曾精研释氏,老庄,在两浙一带颇有隐士贤名,可惜自其子顾非熊后顾氏再无人登科入仕,沦为寒门。
到顾柯父亲这代已然沦落到要靠化名为匪贩运私盐维持生计,幸而顾柯是个读书种子,侥幸得官,总算能重振家名不至有辱先人。
“老媪请起,幸得令郎今日搭救,不然某早已入了东海化作波臣,为表谢意,特聘令郎为某随员属吏,倘若立功,还可入品得官。”
顾柯扶起老妇人亲切地说道,但他心里清楚,在我唐朝廷没有正经出身想得官,不冒九死一生的风险怕是不成。
但看杨箕一副不爱劳作任侠好义的模样,或许跟在自己身边还能照拂一二,不然就如他耶娘姊妹始终忧心的那般,迟早沦为贼寇祸及家人。
正在顾柯与杨箕母子攀谈时,门外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
“杨三!你做的好大事!竟无意间搭救了顾家郎君,我听人说他可是文曲星下凡,迟早要做宰相的!
想当初你在钱塘与人玩樗蒲欠下赌债,还是某与你解围,若是你日后发迹可不要忘了我钱大!”
顾柯听得这人声音顿觉颇为不凡,再定睛一看,闯进来好个五尺八寸的丑汉如同寺庙护法珈蓝威势无比,五官仿佛遭人拳打后一般不堪入目,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出一股英豪气来。
那丑汉见屋里竟有他口中所言官人本尊在,不由得暗叫一声苦,心里一时间转过无数念头,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见礼:
“某与这杨三乃是通家之好,时常出言不逊却是视他为某亲弟一般,见他得了好处便心生欢喜,一时失态冲撞了官人,还望郎君恕罪。
某再替这杨三谢过官人大恩大德,如若不弃,有用得上钱大的地方还请官人尽管使唤,钱大绝不推辞半句。”
顾柯也不摆官架子,郑重其事地起身回了一礼说:
“钱兄谬赞,恩公的兄长便是某的兄长,某还未到任,可不敢称官人,更不敢妄想拜相之事。
某观钱兄言行,雄姿英发,重情重义,颇有豪杰之风,隐然如古之大侠,令某思及曾祖华阳真逸事,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愿与钱兄及恩公义结金兰,不知意下如何?”
那钱大顿时狂喜,不由杨箕分说便答应下来,此人还颇通谶纬之术。
在得知他比顾柯年长八月后,口中念念有词地敲定了良辰吉日,与顾柯约定日期为今年十一月十五日,到时前往顾柯任职的华亭县结义。
二人一见如故,顾柯少年时起便颇好豪侠之士,更有家传隐修之术,谈吐之间让一向喜欢谶纬之说的钱大见猎心喜,频频请教顾况曾祖华阳真逸修炼金道术的秘闻。
而顾柯自然也不吝惜,将所知一一陈说,但说及一半,他故意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告罪道:
“某为习九经争得贡举送解,早已不读曾祖遗书道藏多年,兄长且勿焦急,待我返乡探亲归来必携此书说与兄长。”
那钱大虽觉意犹未尽大感遗憾,但却毫不在乎,慷慨地摆摆手笑着说:
“某岂是那般不识抬举之人,顾郎君折节下交,某早已深感惶恐,郎君家学渊源,愿与某说这些已是天大恩情,某岂能逾越强求?”
顾柯也不再提这一说,他知道今日火候已经到位,再示好便过犹不及,待日后钱大找上门来结拜之时再将藏书赠与他即可。
这时,丑汉方才如梦初醒,骂了自己两句后连忙拱手道:
“郎君恕罪,某与郎君相谈甚欢,一时竟忘了尚未通报姓名,某姓钱名镠,江湖上朋友皆唤某小字婆留,郎君也可唤我钱大。”
此时顾柯的随从顾忠嗣才气喘吁吁地跑来,身后背着满满当当的背囊,顾柯慰劳了他两句。
然后郑重地从其中陆续取出五贯钱来交予杨箕,再取出匹白叠布来,交于杨母黄氏,随后对着杨箕说:
“此为延请恩公为属吏之薪金,还望令堂能安心收下,稍解恩公离家宦游之忧。”
杨母捧着匹白叠布,忽的哭出声来,但却担心眼泪落在布上,于是仰着头低声呜咽,三人见状又是好生安慰一番。
随后顾柯与杨箕才告辞离去,钱大也相送而出,他家住临安,正与要回会稽探亲的顾柯同路。
杨箕托他照看家中一二,他一口答应下来,并鼓励杨箕要尽忠职守,好生卫护郎君博得前程,家中事务无需杨箕多心,钱镠必以亲母事之。
而顾柯骑上马后不由得神情恍惚,就在他见到丑汉钱大的第一眼,脑中就突然涌入一段文字:
钱镠,小字婆留,杭州钱塘人,早年以贩私盐为生,唐末起于两浙,建吴越国,两浙百姓称为“海龙王”,“钱王”。
其于治下保境安民,治国有道,文华鼎盛,钱塘富庶盛于东南,吴越国雄踞两浙七十二载。
“钱婆留,钱婆留......”
顾柯低声喃喃自语道,随后他有些惊骇地思忖道:莫非天下将乱,国将不国?
但东南庞勋新平,即便按脑中所言这钱婆留所建吴越国似乎也颇安定,或许此处便是大乱中的避风港也说不一定。
不论如何,且先返乡见见家人再说。
打点好行装的杨三最后望了眼黄昏下逐渐陷入黑暗中的盐户村,似乎有一女子正扶着老妪向他看来,杨三看了又看,毅然扭头跟上了已然骑马向钱塘方向慢走的钱镠与顾柯。
......
“馥君,在看什么呢?”
长安亲仁坊一座富丽堂皇的宅子中,一名身着半臂短襦,发梳高峨髻,额贴桃花钿,身披绫罗,面笼轻纱的高挑女子正一脸忧伤地倚在栏杆上。
她看着不远处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只摇头叹息了一声,并没有回应背后兄长的疑问。
咸通十三年初秋,八月,前归义军节度使,右神武统军,加司徒,南阳郡公张议潮逝世,春秋七十有四,寿终于长安万年县宣阳坊之私第也。
诏赠太保,敕葬于素潺南原之醴。
自大中二年起兵至咸通二年,张议潮公耗十三载,讨蕃开路,西尽伊吾,东接灵武,六郡山河,宛然而归,归义军饮马青海湖而还。
然而如今,朝廷并未下诏命张议潮之侄张淮深继任为归义军节度使,经历两次大分裂后丢失凉州的归义军走入了漫长而痛苦的衰落期。
最后的巨星陨落后,大唐王朝正迎来它生命的黄昏。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身为范阳卢氏的女子,馥君当然清楚张议潮公的生平,而他和归义军的遭遇更令她感到忧虑和恐惧:
张公如此英雄也抵不过造化弄人,自己与顾郎真能有善果吗?
朝廷又能安定天下多久呢?
顾郎在江东真能如他所言那般博得奇功,再来迎娶自己吗?
带着重重疑问,馥君将自己那对丰盈的桃花眸子微微闭上,悠悠地长叹一声:
“高楼重重闭明月,肠断仙郎隔年别。
紫萧横笛寂无声,独向瑶窗坐愁绝。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恨满牙床翡翠衾,怨折金钗凤凰股。
戴幼公这首《相思曲》,我如今才算是明白了个中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