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身不由己】
宋国之乱始于一人,这个人就是太宰华督。
首先,华督是个忌妒心很强的人。当年宋穆公临死前曾将自己的侄子、现任国君宋殇公托付于大司马孔父嘉,嘱他要好好保护,是以这君臣二人关系很铁,到了密不透风,水沷不进的程度。华督虽身为太宰,在宋殇公心目中的地位却更像是个小三,想插足都插不进去,这让他对孔父嘉很是忌妒。前次孔父嘉带兵去围郑救宋,结果却在戴城被郑庄公算计,全军覆没,自己成了个光杆司令逃了回来。一个三军主帅变成光杆司令,这就相当于一个赌徒输得仅剩一条裤衩了。但即使是这样,孔父嘉在宋殇公那儿的待遇也依如从前,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堂堂太宰竟然不如一个输光的赌徒,搁谁心里都不会平衡的。
其次,华督还是一个很出色的人(sorry,多打了一个“出”字)。孔父嘉之所以能荣幸成为华督的眼中钉,还有一个更加充分的理由——拥有一个美艳绝伦、世无其比的漂亮老婆。曾经,在一个柳色如烟得令人想入非非的春日,踏青中的太宰华督偶然偷窥到了同样踏青中的孔氏老婆魏氏的乍泄春光,只一眼就让他如同中风般呆立在一旁,全身酥麻不能动弹,只有口中还在不停喃喃自语:“若后房得此一位美人,足够下半世受用!”。经多方打听,得知这个美人就是孔父嘉的妻子。
至此孔父嘉已经彻底成为了华督工作上的拦路虎、生活中的绊脚石。孔父嘉,你简直是无可救药了!
宋殇公是一个好战者,在位十年共打了十一仗,打得宋国寡妇数目剧增,孤儿数量猛涨,民怨载道,夜夜鬼叫。
一天,孔父嘉按惯例又到军队中作了一次常规检阅,哪知第二天军中便传出消息:又要和郑国开仗啦!
一时人人恐惧,个个自危。特别是那些士兵,纷纷三三两两来向太宰诉苦,请求他向国君进言取消这场战争。
华督一面故意让人关闭大门,不让士兵进家来,另一面却又派人从门缝中对他们好言抚慰。这招半遮半掩欲拒还就的做法,更是引得求见者趋之若鹜。
到傍晚时分,华府外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交通也因此严重堵塞。华督见人数也差不多了,时辰也差不多了,就命人打开大门,亲自亲切接见了这些势如火药一点就着的士兵。
华督说:“弟兄们,大家稍安毋躁,请听我说几句。大家的苦衷我能理解,我的心情和大家是一样一样的。我也痛恨战争,这些年来一场接一场的战争,让我们多少兄弟马革裹尸命丧沙场,让我们多少家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让我们多少孩子沦为孤儿无依无靠,让我们多少……”说到这儿,太宰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可是有些领导同志为了洗刷自己曾经的污点,拼命怂恿国君向郑国开战,为了报一己私怨,却不顾我们大家伙的性命。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王八蛋的精神!郑国的实力我们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这不是叫我们往火坑里跳吗?这不是叫我们往太平洋里跳吗?昨天的会议上我就极力反对,无奈我人微言轻,入不了他们的法耳,没能阻止住。我对不起大家。”
华督的这篇火上浇油的即兴演讲更是让下面的士兵群情激昂。
“打倒大司马!杀了大司马!”有些士兵奋袖出臂喊起了口号。
看到事情进展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华督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挥挥手示意大家静下来,接着说:“大家遇事要冷静,不要冲动,小心祸从口出!大司马是主公面前的大红人,咱们能奈他何?更何况……”
还没等他说完,下面有些士兵就如同炸开了锅,“大不了连昏君也一起杀了,反正是一死,不如轰轰烈烈干一场,造他奶奶个反!”
“对,造他奶奶个反!”
这时从人群中冲出几个士兵,来到华督面前,不由分说架起他就往一辆车上推,一边大声喊:“请太宰为我们作主,杀死奸贼,为民除害!”
这几个士兵是他早就安排好的托,关键时刻现身,起得了煽风点火火上浇油事半功倍的效果。华督“身不由己”带领大伙向大司马府进发。抵达后,他咐附士兵们保持安静,将司马府团团包围,然后自己上前去敲门。
孔父嘉听说太宰来访,忙放下手中的酒杯,整理好衣冠,亲自出来迎接。刚开门,埋伏在两旁的士兵便潮水般涌了进来,一通乱刀将他剁成了肉酱。
混乱之际,华督带着几名心腹,来到后堂,抢了魏氏,从后门驾车回去了。
孔父嘉有一儿子,当时还很小,被一家臣抱着逃了出来,幸免于难。后来辗转来到了鲁国,经过若干年的繁衍生息,孔氏家族中诞生了一个大人物——孔圣人。且算是华督暴乱的正面收获吧。
关于魏氏,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她彻底被华督长期霸占了,还有一种是说她是个烈女,被抢后在车上就自缢身亡了(说悬梁自尽还可理解,车中自缢似乎不太可能)。像《左传》这类较早的书一般都是采用第一种说法,第二种说法则出现在一些成书较晚的作品中。当然这也是很容易理解的,毕竟魏氏是孔圣人的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给圣人脸上抹黑,也就等于跟自己过不去。后世读书人的这种“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的心理,差点就让华督同志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欢喜的结局。
宋殇公得知司马被杀,非常震惊,又得知是太宰亲自领导策划的,更是大怒,叫人马上把他抓来问罪,但华太宰同志早已躲藏起来不知所踪了。
华督暗中找到当时参与暴乱的一些士兵头领,对他们说:“杀死司马,主公震怒,现在正在到处缉拿凶手,看来我们是有死无生了。”
“请太宰大人作主,替我们找条活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些年为什么我们宋郑两国大大小小的仗打了那么多?为什么明知打不过人家还要去打?原因就在于公子冯身上!公子冯一天不除,主公就会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这些仗表面上是司马的主意,其实都是主公授意的。大家要想找一个长久保安的办法,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做掉主公,迎公子冯回来接位。这样才能和郑国搞好关系,也就能保住大家项上的这颗人头。”
宋国的士兵这些年来基本上已经是谈郑色变了,所以纷纷表示支持华太宰,将造反的反革命工作进行到底。
华督和公子冯素有交情,能助老朋友一臂之力,帮他登上君位,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何乐而不为?
几天后,孔司马的葬礼隆重举行。为了表示自己的哀痛之情,宋殇公决定亲自到场去悼唁,但还没到现场,在半路上就被人给杀了。
华太宰惊悉“噩耗”,匆忙赶来,先是哭天抢地了一番,然后又胡乱杀了几个军士,粉饰了一下。
心情平静后,华太宰就提议去郑国接公子冯回来接位。当初宋穆公死前没把位子传给自己的儿子冯而是传给了侄子与夷(宋殇公),使他在国人心目中的地位极高,被认为是遵循道义的典范。所以,凭借父亲的老面子,公子冯得到了大家的支持。
远在郑国政治避难的公子冯,这些年一直是提心吊胆过来的。他深知自己就是郑宋两国这些年来恩恩怨怨的根源所在,他真怕哪天郑庄公为了世界和平而把自己交了出去。这情景他在梦中都做了好几回了,每一次都是一身冷汗。
一天,公子冯照例在院子里晨练。旭日东升,空气清新,树上的喜鹊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乎预示今天是个好日子。但公子冯并没在意,因为自打来郑国后,他的字典里就没有“好日子”这个词了。
打完一套太极拳,他立在院中,做着吐故纳新的呼吸运动,一仰头,“啪”天上掉下个什么东西砸在他嘴里,软绵绵、甜丝丝的,拿出一看,竟然是一张馅饼!
郑庄公派人来接他,说是要送他回去继任国君。
天哪!难道真的有天上掉馅饼这种事?公子冯使劲掐了自己一把,有疼!又掐了一把,还是有疼!直到把自己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才彻底相信——天上真掉馅饼啦!
一股巨大的喜悦之情狂涌上心头,比照这些年的委屈、苦楚,顿时让他喜极而泣,而痴,而疯,而狂。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临行前,公子冯跪在郑庄公面前哭着说:“这些年要不是您收留了我,我不会有今天,您的大恩大德我将永远铭记于心。回去后,我一定好好学习,努力工作,报答您对我比山高比水深的恩情,把郑宋两国的友谊发扬光大!”
事后证明,这是史上睁着眼睛说得最瞎的瞎话。
公子冯回国后,顺利接位,史称宋庄公。
在周代,如果一个国君即位,一般先是要到周王室备案注册,然后得到周王的正式册封,才算名正言顺。就像今天,只有领到结婚证后,才算合法夫妻一样。不过,后来随着王室衰微,这套程序大家就不那么看重了,有没有册封都无所谓,只要那些大国承认了就行了。所以,后来又形成了另一套规矩,新君即位后就向一些大国行贿,以望得到他们的认可。他们认可了,没有结婚证也不要紧,就当是生米做成熟饭的事实婚姻。
公子冯当然也免不了俗,该送还得送,送了也不白送。比如送给郑国的是一尊商彝,鲁国的是一个大鼎,都是颇具象征意义的文物,老贵了。
郑庄公收到礼后,就召集鲁齐等一些国家开会,确认了公子冯的宋庄公位子。
直到这时,公子冯的屁股才算真正坐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