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落日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申首辅最近有点烦，同僚对他有诸多误解，完全领会不到他的迂回战术之精妙。他们总以为大义凛然，气吞山河才是真英雄。太幼稚了！他申首辅也可以激进，可以逞一时之快，可后果呢？惹恼了万历皇上，分分钟再来一个李时行？王时行？张时行？换汤不换药，是吧，有什么用？有我申时行在，好歹能缓冲文官集团和皇帝的激烈冲突，和稀泥的功夫至少没人比我更高明吧？也不想想你们言官们一个个蹦得三尺高，义愤填膺清算张居正，要求开棺鞭尸，是我劝住了皇上见好就收，保持皇家体面。任由你们胡来，痛快倒是痛快，后果谁来负责呢？再说说皇上训练太监的事情，几千个太监天天在皇宫操练武术，你们文官们一看苗头不对，皇上要重武轻文了？又要胡咧咧去大闹。又是我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我又没有大哭大闹去朝堂当谏臣，我也没有搞联名上书运动，我只是找到太监总管说了一句话：“你们这么多人动刀动枪，难免混进几个歹徒。如果皇帝出事，第一个碎尸万段的就是你。”然后呢？是吧，这太监操练的事情不就不了了之了？你们一个个的，谁有这本事？再说了，皇上也是人啊，他爱好书法怎么了？就不能赞赏他一句吗？就不能把自己的书法作品呈上去切磋切磋吗？你来我往的，君臣关系不就有了和谐的温度吗？

申首辅想到这些，真是愁肠百结，肝胆欲裂。很多问题积重难返，一时半会他打不开新局面。日子还得继续。在府上休整休整，恢复精气神吧。申首辅不爱外面那些花花草草的香艳事情，闲暇除了书画，就是听曲。申府有自己的戏班。

此时，一段略带沙哑，但情绪深沉饱满的唱段就伴着琴声传入耳中：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靑靑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堪嗟商与参，怨寄丝桐，对景那禁伤情。聁征旌，聁征旌。 

申家班是一水的昆山人，唱腔最为标准。今天唱的是“浣纱记。”是用魏良辅改良过的水磨腔表演的第一部昆曲作品。

“浣纱记”乃是梁辰鱼的名作，剧情为春秋时期吴越争雄的故事。从吴王夫差在相国伍员的支持下兴兵伐越，欲报父仇，将越王勾践困于会稽山开始；中经勾践投降，卧薪尝胆二十年，之后起兵灭吴；一直到范蠡与西施登舟远遁。

长子申用懋无心听曲。他急着外出见一个人。一个女人。

如意阁是午后临近傍晚时分开门，接近三更关门，四更熄灯。头牌夏如雪是老鸨的心肝宝贝，不只是因为摇钱树的关系，这夏如雪和那些傲气逼人的花魁不一样，她不傲，也不拿捏妈妈，工作中基本能遵守契约，敬业守礼。只有两件事情，她求得老妈妈宽宥。一是卖艺不卖身，身子的事情由她自己做主，任何人强求不得。二是等她提出还俗，妈妈不可阻拦。那老鸨也是苦命出身，若非生活所迫，谁愿意沾染这腌臜的皮肉钱。看夏如雪性情乖巧，老鸨居然大发善心，无端地同情起她来，平日子多了些照拂，给了夏如雪很大的尊重和自由。如雪也是知恩图报，但凡客人馈赠的稀罕宝物，她送给妈妈也是毫不手软。几年下来，两人相安无事，在合作生意之外，若有若无还沉淀了些许感情。

在如意阁不远的一条小巷子里，夏如雪和她的侍女住在一间平房里。平常没有留宿客人的话，她就会在如意阁打烊后回自己的房子休息，第二天再过来做事。今晚她有情郎要来如意阁共度春宵，那是她的盛大节日，和所有陷入热恋的女子一样，她的每一个毛孔都顿时充满了生命本能的原始张力。

“未曾相逢先一笑，初会便已经许半生。”夏如雪记得第一次见到申公子，即对他的翩翩气度心生好感。申公子拿下如意阁头牌，只用了一见钟情的时间。那些翘首以待的风月浪子，无不嫉恨无比。当得知申公子的背景和身份时，却全都噤声不语。申公子的背景和老鸨的刻意成全，给了夏如雪和申用懋宽松自由的恋爱环境，他们如胶似膝，难分难舍，也难怪申公子把家父大人的敲打置之脑后，全然不顾，只想燃烧在夏如雪的怀里，成为灰烬也无悔。

申用懋此时正沐在美人幽香里，悠然自若，微笑的面容为他本身俊朗的脸增添了魅力。夏如雪也是女人，也有人格，男女虽异，爱欲则同，男贪女美，女慕男贤，并没有区别。夏如雪感受到情郎热辣的目光，粉红色的心里也翻涌着甜蜜和羞涩。

申用懋要为夏如雪画一张画像，并且带在身边。遵首辅大人的密令，他将去东北方向寻访一位潜在的大明敌人。此去经年，念去去千里烟波，不知何时能见。他受不了相思之苦，唯有把爱画在身边。

他炙热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女子，微微克制了一下，要不然，他早就一口把她吞下，紧紧地抱住不松开。今晚完成画像更重要。他的目光变回了温柔清宁，把女子全身上下都看了个透。虽然他早已经熟悉如雪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可他还想贪婪地看了又看，特别是如雪那丰满迷人的勾魂曲线，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画得更像一些。也许说不定哪一天画像复活了呢？都说恋爱使人脑残，申公子此刻正高度脑残。

夏如雪被情郎盯得不自在了，细嫩如玉的小脸上，一丝诱人的红霞还是渗透开来，目光也不由得飘出一许嗔意。尽管如此，夏如雪还是耐心坐着一动不动，摆出最美的姿态，静若处子。申用懋手上的画笔仿若神来，不经意几划，便如神如仪。

如雪端坐着配合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刑满释放，只听到申公子欢快地叫：“雪儿，过来！可像你？”如雪慌不迭地离开椅子，想一睹为快，腿却一阵发麻，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申公子赶紧伸手撑住她。两个人立在案旁，仔细端摩画像。这是自己吗？真有那么美吗？“落日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画像中，傍晚余晖中的女子正在走廊上发呆，她在思念远方的情郎吗？她在遥问她的他今晚在哪里吃饭在何处安歇吗？她的眉目如画，她的粉黛含愁，她的心田如海。那神韵和欲说还休的神秘，这种美，是她夏如雪的吗？如雪看得呆住了，久久回不过神来。这痴痴的模样把申用懋逗得心痒痒，再也忍受不住了，一把抱起夏如雪进入内室，去迎接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爱潮。

 第二天，回府路上，申用懋暗暗赞叹，地下文学《青楼韵语》真不愧是嫖界指南，实在管用。他得以拥有夏如雪的全身心真情，得益于事前看过这本见不得光的小书。

书中指出，青楼之中也有知己：“子弟钱如粪土，粉头情若鬼神。”又指出，妓女的无情，并非出自本心，而是受龟鸨的唆使、逼迫所致。“客与妓，非居室之男女也，而情则同。女以色胜，男以俊俏伶俐胜，自相贪慕。”“初会处色，久会处心”虽是人情之常，但是随着对彼此的了解，则“情不在貌，色要择人。为情者，嫫母可以同居;为色者，西施才堪并处”。

如果希望在风月场地赢得真心一片，便要对女人言语尊重，“事要乘机，言当中节”;还要平等对待，“莫将势压，当以情亲”。

申用懋正是靠着这本指南，收获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愉悦。至于“指南”的另外一句，他没时间多想，以后再说吧。

这一句是：“虽然日逐笙歌乐，常羡荆钗与布裙。”她们虽流落风尘，但是内心深处，还是期望能够从良，过上平常人的普通生活。

夏如雪，会有这样的未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