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成都诗传二
无论如何,过了剑门关,道路平顺,气候也越来越温和,相对于秦岭山中,吃食也丰富多了。不一日,来到了进入成都平原的最后一道关口,德阳北三十里、距成都一百五十里的鹿头山。过了此山,就是一马平川了。
杜甫又写诗一首《鹿头山》:“连山西南断,俯见千里豁。……及兹险阻尽,始喜原野阔。”连绵崎呕的群山终于在西南方向上消失了,从山头上望下去,只见豁然开朗的一马平川。往前,就再也没有地理上的险阻了,不由人不心生欣喜。
这首诗不光写鹿头山上所见的风光,同时,也是写给节度使裴冕的:“冀公柱石姿,论道邦国活。斯人亦何幸,公镇逾岁月。”这几句诗也需要解释一下。冀公,指裴冕。他来主政川西前,就已经被封为冀国公了。“柱石姿”,是使一方安定的柱石。《尚书》说:“论道经邦”,就是能够治国安邦的意思。“斯人”,这里的人民。这里的人民多么幸福啊,在您治理下,得以度过如此安定静好的岁月。这样的口吻,多少有些恭维的意思了。
没有记载说,杜甫得到了裴冕什么样的回复。但应该是对他表示了欢迎。所以,当他从绵竹县出发,当成都这个大都会出现在他视野中的时候,他的心情的确是欢欣的。这已经是759年的最后几天了。这是杜甫一生最为颠沛的一年。这一年,国运与家事都让他忧心忡忡,好在这一年的最后几天,当他望见成都的时候,久违的喜悦心情重新充满了他的身心,又一首诗《成都府》在胸中涌动了。
翳翳桑输曰,照我征衣裳。
我行山川异,忽在天一方。
呀,眼前的景象与萧瑟枯寂的秦州和同谷是多么不一样啊丨温煦的阳光,照着植物的翠绿,也照在自己久经风霜、颜色黯淡的衣裳上。
但逢新人民,未卜见故乡。
大江东流去,游子去日长。
人也跟北方完全不一样了。北方口音浑厚浊重,而这里的人民,话音清脆,节奏欢快,如同歌唱一样。这时,诗人已经忘记在心中盘算何时能回到故乡了。看来在外流寓的日子会非常漫长啊。
《旧唐书》:“成都府,在京师西南二千三百七十九里,去东都三千二百一十六里。”
杜甫这“一岁四行役”,加上在秦州和同谷绕了那么大一个弯,一年中该是走了四千里以上的路了。
终于到达成都了——
曾城填华屋,季冬草木苍。
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
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
“曾”,通“层”。有史料说,杜甫到达的彼时的成都由三部分构成:大城、少城和州城。三个城互相连接,一个套着一个,所以叫层城。三城里头都满是漂亮的房子。“季冬”,冬天的最后一个月。农历十二月,在今天的公历,已经是来年的一二月间,是大地回春的时节。经冬不凋的草木已经有新绿萌动了。哦,作为天府之国中心的有名的成都,真是美得名不虚传。
从望见成都到进入成都,步步行来,位移景换,步入城中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鸟雀夜各归,中原杳茫茫。
初月出不高,众星尚争光。
自古有羁旅,我何苦哀伤。
来到了这么美丽的地方,我也不必为自古以来很多人都经历过的颠沛流离而独自哀伤,我要在这“天一方”的“新人民”中开始新的生活了。
成都确实对他张开了温暖的双臂。一家人被安置在一座寺庙里。寺庙,在古代常常成为风雨羁旅中人们的安身之所。几百年后的宋代,经历了乌台诗案的四川人苏轼被流放到湖北黄州。这段经历与杜甫入川有些相似之处。也是冬天,也是一个诗人堕入人生的低谷,也是经月跋涉,一路从北方南下。到达目的地后,也是暂时在一座寺庙里栖身。那座寺庙叫定惠院。而杜甫所居的那座寺院也是一座名寺,古称草堂寺。该寺建于南北朝时期,也称益州草堂寺。宋代人记载其位置在成都府城西七里,与后来杜甫建草堂处相距三里。
一家人刚在这里安定下来,老友高适就派人来看望他了,送来了钱粮,还赠诗一首《赠杜二拾遗》。前面说过,唐人题名赠诗,要写诗人的排行,由此我们知道杜甫在杜家兄弟中排行老二。也称官职。拾遗是杜甫此前当过的最高官职,虽此时已是一介布衣,但高适出于尊重,还以这个官职相称。杜甫却只能答诗一首《酬高使君相赠》,感谢他的救济。通过他的诗,今天的我们才可以看到杜甫对当时生活和那座寺庙的描述:“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这座著名的古寺已经没有多少僧人了,所以才有房间空出来供他一家居住。生活过得还不坏,因为这里人对他很好,“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以前相识的故人,包括高适在内送来了粮和钱,不认识的邻居送来了自家菜园里的时蔬。“双树容听法,三车肯载书。”我们常说,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知识结构或世界观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的。这个局面是在魏晋南北朝期间形成的。有唐一代的知识分子,多具有相当深厚的佛教修养。所以杜甫这两句显得深奥的诗,用的都是佛教的典故。“双树”,是佛经中的娑罗树,总按东西南北的方位成双生长。用以代指寺中的树。寺中的树都在听人说法,更不要说耳聪目明的人了。“三车”,在《妙法莲华经》中指鹿车、羊车和牛车,喻指佛教声闻、缘觉和菩萨三乘的不同教法。也就是说,安顿在此的杜甫,一旦暂时摆脱衣食之忧,便与寺中僧人研讨佛法了。
高适在慰问杜甫的诗中最末两句说:“草玄今已毕,此后复何言。”
“草”,书写。“玄”,指汉代文豪四川人扬雄所写的名作《太玄》。高适在这里是说,你以前那些诗篇与《太玄》一样著名,此后你还会写些什么样的作品呢?
杜甫在这首诗的最末两句对此作了回答:“草玄吾岂敢,赋或似相如。”我哪里敢和扬雄比啊,就跟司马相如差不多吧。四川人应该知道,扬雄和司马相如这对汉代文坛双雄,都是四川人。所以,外省来成都的名诗人,在诗中都拿这两位来说事。对于自己的诗才,杜甫并没有太过自谦。说自己或许能像司马相如,那就是敢跟扬雄比肩的意思了。
杜甫说出了这样的话,同时代的诗人高适也对他有那么高的期许,中国的诗歌史,可以期待这位伟大的诗人写出那些今天我们依然耳熟能详的作品了。成都,这座历史文化名城,送出了司马相如北上长安去描绘那里的盛世景象。几百年后,从长安走来一位诗人,将要开始描绘成都,以他那些即将诞生的著名诗篇为成都画像,为成都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一个优美的背影。更重要的是,在大唐盛世已经因安史之乱而猝然中止时,盛唐一代的诗人,比如高适,比如过几年将会来到四川的岑参的创作的高潮期已经过去了。因为安史之乱一爆发,当时远在河西走廊和更遥远的西域生活写作的他们,都随东撤回援平叛的唐军回到了中原,并相继来到了四川。但还有盛唐一代的诗人用他们的写作延续着盛唐气象。李白还在漂泊放歌。杜甫在成都的写作更是要成为盛唐诗中那些最重要的篇章。
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在他那部流传颇广的专著《盛唐诗》中说:“关于安禄山叛乱所导致的文化创伤,已经谈了很多。这里再讨论将是多余的。的确,除杜甫外,战乱后的诗歌几乎普遍地收敛了。……高适、岑参及元结的作品明显地转向了守旧。甚至连豪放的李白,在最后几年的诗作中似乎也减少了放纵。”
成都,将使盛唐诗歌通过杜甫之口,吟诵出那些最后的、也是最美妙的华章。
草堂岁月
至少从在秦州时开始,构筑一座可以让一家得以安居的草堂就是杜甫的一个梦想。
在此之前,他有更远大的理想,那就是辅佐君王,改变社会:“致君尧舜上,但使风俗淳。”
但这个理想早在战乱之中,在他被贬为华州参军,并最终弃官而去时就彻底放弃了。残酷的现实摆在他面前的最迫切的问题,就是构筑一个能使一家人躲避风雨的安身之所。理想被不断简化,直到变成一座再具体不过的草堂。
在成都,他这个梦想得以实现。
他用自己的诗把这一过程,以及草堂建成后的生活情景都详实地记录下来。后人评价杜甫诗是“诗史”,其实他首先写的是个人经历,个人所经历的历史。个人经历映照着时代,构成更宏阔意义上的诗史。
构建房屋,第一就是选址。反映在杜诗中就是《卜居》。当时他寄居在城西浣花溪畔的古草堂寺,选择地址自然就从日渐熟悉曰渐亲切的浣花溪畔开始。果然,地址也就选在寄居寺院不远的浣花溪畔:
淀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掩幽。
今天为解这两句诗,注解家为一件事争论不休:谁为杜甫“卜”了这个地方,并出钱为他修了草堂。一方认为这个人是裴冕,一方认为裴冕与杜甫并没有多么深的交情,加上这位节度使深谙权谋,且不爱诗歌,不可能资助杜甫构筑草堂。我觉得,这争论一开始就有些偏了。修草堂第一重要的不是钱,而是要一块地。从古至今,中国的土地都是国家所有,唐代也不例外。所以,要建一座房子,最重要的是地,而不是钱。尤其是在这距省城才几里路的地方,那土地的所有权还是相当重要的。大家都离开那个“卜”,而只去说钱,并在此问题上聚讼不已,眼界有些狭窄了。我倒认为,这个主人就是裴冕,是他给了杜甫一块地。“卜”本来就是选地的意思。
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
一个弃官而去的布衣,不需要住在城里朝九晚五。这里江流萦回清澈,对一个面山临水时写过动人诗篇的诗人来说,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了。诗人自己也喜欢这个地方。看,风景多么美丽,江水之上:“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表觸]|对沉浮。”
然后,有人送钱来了。《王十五司马弟出郭相访兼遗营草堂资》。这位在王家兄弟中排行十五、官职是司马的人是杜甫的表弟,他出城来看望杜甫一家,并送来修筑草堂的钱。“忧我营茅栋,携钱过野桥。”盼着钱来的杜甫早就在江边等着了,所以王表弟还在江那边就被他望见了,看着他一步一步从桥上走了过来。写诗需要想象。读诗也需要一点想象。有了想象,诗中的场景才能生动活泛起来。
有了钱,就可以开工了。